汪凡凡(信陽師范學院 國際教育學院,河南 信陽464000)
尤金·奧尼爾悲劇中的酒神精神
汪凡凡
(信陽師范學院 國際教育學院,河南 信陽464000)
尤金·奧尼爾作品中的悲劇人物形象塑造體現(xiàn)了酒神精神特征,戲劇情節(jié)渲染了酒神精神基調(diào),戲劇要素營造了酒神精神氛圍;同時,酒神精神散發(fā)著日神光芒,日神精神的升華產(chǎn)生于酒神精神所造成的“空白”與“陌生化”的藝術(shù)效果中。
尤金·奧尼爾;悲?。痪粕窬?;日神精神;
尤金·奧尼爾是20世紀美國最杰出的戲劇大師,他致力于表現(xiàn)人物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展現(xiàn)人物的性格扭曲與人格 分裂,揭示現(xiàn)代美國的精神悲劇。奧尼爾在其劇作中塑造的悲劇英雄多為美國社會的底層人物,具有現(xiàn)代人所普遍具有的恐懼、孤獨、絕望等特征,并為追求光明、擺脫困境而勇敢地走向悲劇結(jié)局。尼采提出了酒神精神說。酒神精神是“人的自然之質(zhì)的原始本能沖動和欲望,構(gòu)成了人性中曠達、放蕩、狂醉、灑脫的一面”[1]99。酒神精神是一種最原始的精神,一種類似于酩酊大醉、朦朧恍惚的精神狀態(tài);人們視人生為一場歡歌狂舞的筵席,盡情地放縱原始本能,縱情享樂,忘卻傷痛,獲得完全的釋放和解脫。而日神精神則“有一種適度的約束,對瘋狂刺激的解脫,造型之神的那種充滿智慧的寧靜”[2]17。日神代表著理性、保守、節(jié)制與和諧。奧尼爾從戰(zhàn)后美國社會現(xiàn)實中清醒地認識到,欲望和貪婪使人們陷入生存困境和悲劇命運,他試圖用酒神精神告誡人們:人生雖根植于痛苦中,但應肯定生命的價值,享受人生;在困境中堅持抗爭,追求理想,使生命得到升華,獲得崇高。奧尼爾在其劇作中將酒神精神傾注于悲劇主人公的形象和靈魂中,使其言行舉止和性格氣質(zhì)都體現(xiàn)著酒神的沉醉與灑脫。他們在困境中頑強拼搏,把死亡和毀滅作為解脫而不是終結(jié),使人們看到本真,了解人性,并感悟到生存的價值。
奧尼爾的悲劇人物身上體現(xiàn)了縱欲、沉醉、迷狂等酒神氣質(zhì)。酒神的放縱與瘋狂受到理智與道德的約束,從而造成人物的性格扭曲和人格分裂,形成受壓抑的自我。
(一)壓抑的自我與人格面具
奧尼爾在其劇作中使用了面具來表現(xiàn)人物的縱欲與迷狂,深刻揭示了人物的內(nèi)心矛盾沖突及被壓抑的自我。被壓抑的自我則體現(xiàn)了酒神精神之原始生命意志,沖破束縛,釋放激情與享受人生。在《無窮的歲月》中,主人公約翰·洛文由兩個演員飾演,其中約翰代表其人格中高尚的一面,而洛文則代表其人格中邪惡的一面,“洛文的臉完全按照約翰的相貌復制,是從一個嘴角帶著輕蔑、嘲諷而死去的約翰的臉上拓制的面具”[3]147。對于洛文的大多數(shù)言行,觀眾可以視為約翰的內(nèi)心獨白。約翰在父母性命垂危之時,祈求上帝挽救父母的生命,但無濟于事,父母相繼離世,年幼的約翰深受打擊,導致其壓抑的自我的產(chǎn)生。從此,他拋棄宗教信仰,變得冷酷無情,玩世不恭地認為世間無愛而只有肉欲,死亡是生命唯一的解脫。戴著扭曲的面具的洛文,正是酒神精神的表達,最終以酒神的死亡方式獲得了解脫。
(二)絕望遁世的心理與醉境
醉境表現(xiàn)為沉醉、幻覺等脫離現(xiàn)實的狀態(tài);在醉境中,人的生命力量獲得提升,從而更有勇氣面對人生困境。奧尼爾戲劇中的人物通常喜歡用烈性酒麻醉自己而進入醉境,醉境將人與現(xiàn)實分離,于是人在醉境中編織各種謊言,自欺欺人,逃避現(xiàn)實,忘卻痛苦,體驗原始的歡愉;或者胡言亂語,宣泄憤恨,以此對抗荒謬的現(xiàn)實,維系痛苦的人生。一旦人脫離醉境,便開始厭惡現(xiàn)實而絕望遁世,產(chǎn)生“一種禁欲的、否定意志的心境”[2]47?!端捅娜藖砹恕分械臒o家可歸的流浪漢們是生活的失敗者,他們無法改變現(xiàn)實,又不愿面對生活,寄居在霍普酒店中,靠酗酒、回憶以及做白日夢度日,這是酒神之醉境的真實寫照。
(三)原始生命意志與本能欲望
酒神精神是生命的本能欲望的表現(xiàn)之一。當生命釋放酒神之欲望時,人才能感到原始的快樂及存在的價值。奧尼爾悲劇中的人物受到原始欲望的驅(qū)使,時而快樂,時而痛苦,甚至走向死亡和毀滅。在《榆樹下的欲望》中的愛碧身上,酒神精神的本能欲望特質(zhì)表露無遺。愛碧是原始情欲的化身,充滿著女性原始的吸引力,她有種“騷動、野性和不顧一切的氣質(zhì)”[4]130。為了占有農(nóng)場、財富,及主宰自己的命運,愛碧嫁給了年老的凱伯特,并與繼子們展開了你死我活的爭奪財產(chǎn)的斗爭。隨后,愛碧與繼子埃本兩人互相吸引,墜入亂倫的欲河。性欲和物欲本是人的原始生命意志的體現(xiàn),通過享受和放縱,從而證明生命存在的意義。
(一)悲劇沖突中的宿命感
在奧尼爾的悲劇中,沒有奸惡之徒和英雄人物,主人公往往都是可憐的小人物,總被命運捉弄,碌碌無為。面對注定的死亡和毀滅,人是無能為力的,但正是在與這種宿命的抗爭中,人表現(xiàn)出強烈的酒神精神。《悲悼》三部曲籠罩在一種命中注定、因果循環(huán)的氣氛中。艾斯拉·孟南的父親與弟弟二人同時愛上了孟南家的女傭瑪麗,但瑪麗卻深愛戴維,兩人私通后生下布蘭特,于是兩人遭到了艾斯拉的父親的瘋狂報復,被趕出家門。長大后的布蘭特立志報仇,于是與艾斯拉的妻子克莉斯丁通奸,并致使克莉斯丁毒死了丈夫,隨后艾斯拉的女兒萊維妮亞為父報仇而慫恿弟弟奧林打死了布蘭特,導致克莉斯丁在絕望中自殺。最后孟南家只剩下萊維妮亞一人,她自知罪孽深重,將自己永遠封閉在孟南家宅,孤獨終老。孟南家一連串的情殺就像一條罪與罰的鎖鏈,使他們深陷其中而永遠無法擺脫命運的懲罰。
(二)與命運抗爭的崇高精神
雖然命運無情,人生悲慘,但我們從奧尼爾的悲劇主人公身上看到反抗既定命運、尋求美好生活的努力,盡管往往以失敗告終,但其表現(xiàn)了人的反抗與超越,證明了生命的尊嚴和價值,這就是奧尼爾悲劇的酒神精神實質(zhì),也是奧尼爾所要告訴人們的正確的人生態(tài)度?!睹场分械膿P克拒絕異化,維護尊嚴,艱難地尋求自我;《奇異的插曲》中的尼娜敢于反抗父親,保衛(wèi)愛情;在《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中的杰姆始終頑強地與種族歧視作抗爭;《月照不幸人》中的杰米因生活不幸而經(jīng)常酗酒,但一直試圖戒酒,并與內(nèi)心的罪惡感抗爭;在《安娜·克莉斯丁》中,安娜的父親克莉斯丁與大海的抗爭雖屢戰(zhàn)屢敗,但體現(xiàn)了人類拒絕接受命運擺布及追求自由的抗爭精神。
(三)死亡和毀滅中的樂觀精神
奧尼爾的悲劇主人公往往都是一些普通的工人、農(nóng)民、酒鬼、妓女等等,他們將死亡和毀滅視為對人生的另一種探索和追求以及對生命價值的維護和提升。在《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中,杰姆和埃拉沖破種族的界限,終于走到一起,但他們的生活仍然受到社會偏見和習俗的影響。埃拉的親朋好友紛紛離她而去,而她在黑人群體中也找不到合適的位置。兩人向往一個沒有種族歧視的平等的世界。在杰姆看來,這個世界就在天堂。當埃拉瘋癲后,杰姆興奮地對埃拉說:“我會在天國門口和你一起玩的”[4]192!可以想象,杰姆和埃拉最后必定走向了死亡,但卻帶給他們來到理想世界的希望。
困境與死亡是生活固有的特質(zhì)。在艱難的困境中,生命意志使人抗爭;在痛苦的死亡面前,全能意志又使人獲得解脫。酒神精神在生命的任何階段都讓我們獲得勇氣和力量。“悲劇的持久吸引力在于我們需要面對死亡,以便加強生活的力量,證明精神的不朽性。”[5]95在人生這場悲劇中,每個人都是悲劇英雄,我們要從困境、死亡和毀滅中體會生命的崇高,以酒神精神笑對人生,笑對人生的悲劇。
奧尼爾在他的晚期創(chuàng)作中,更加重視戲劇氛圍和環(huán)境的營造,借助使用語言、動作以及舞臺燈光、布景和聲響等來渲染悲劇的酒神精神氛圍,從而加強了人物的恐懼、痛苦、壓抑、沉醉、迷狂以及抗爭的酒神精神表現(xiàn)。奧尼爾將這種劇作稱為“揭示靈魂的戲劇”。
語言本身及其組織形式包括和聲式的對話及抒情詩都具有痛苦、沉醉等酒神精神特質(zhì),都是悲劇人物或氛圍之酒神精神的客觀表現(xiàn)。奧尼爾常用獨白和旁白來表現(xiàn)人物的酒神狀態(tài)?!端捅娜藖砹恕芬粍〉淖畲筇攸c就是人物的喋喋不休,尤其是大量夢囈般的獨白及毫無邏輯的百無聊賴的談話,傳達出人物內(nèi)心的迷狂、沉醉。此外,抒情詩也是表現(xiàn)人物酒神精神狀態(tài)的有效手段。在《長日入夜行》中,各種角色帶著濃濃的醉意,時常吟詠出帶有酒神之絕望、迷狂的詩句,使觀眾時刻感受到人物的酒神精神狀態(tài)。
奧尼爾常借助典型的造型藝術(shù),包括布景、燈光、音響、道具、服裝、化妝等藝術(shù)手段,營造出一種沉醉、迷狂的酒神氛圍,從而增強了人們的壓抑、痛苦以及抗爭的酒神精神。奧尼爾鐘情于使用燈光和布景來營造悲劇的酒神氛圍。燭光、月光這兩種燈光的昏暗、朦朧與虛幻,極大地表達與烘托了人物內(nèi)心迷狂、沉醉的酒神心理狀態(tài)。布景又分為具有象征意義的布景和真實的布景。在《安娜·克莉斯丁》中,海代表著強悍的、無法改變的命運,正是在與海的不斷較量與斗爭中,克莉斯丁顯示出酒神之抗爭精神。在《長日入夜行》中,幾乎所有的場景都彌漫著霧,霧象征著整個家族難以逃脫的厄運。海與霧有個共同特點,即面積龐大且無處不在,將人團團圍住,使一切都變得朦朧、虛幻,使人更容易陷入酒神狀態(tài)。還有一種真實的布景,也起到了營造悲劇酒神氛圍的作用?!端捅娜藖砹恕分械穆灭^酒吧總給人一種醉生夢死的感覺,人們總是甘心被酒吧的四壁圍住,深陷其中而與外界隔絕,或者永遠地沉醉,或者因壓抑而迷狂。
酒神精神是悲劇的本質(zhì),酒神的受難與重生是悲劇的主題。悲劇產(chǎn)生于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的對立、沖突與和解之中。日神精神代表著華美的夢幻世界,也是理性的象征,是生命于瘋狂宣泄之后的寧靜。在奧尼爾的悲劇中,出現(xiàn)了日神的夢幻與理性的升華,其產(chǎn)生于酒神精神所造成的“空白”與“陌生化”的藝術(shù)效果中。
(一)“空白”與日神夢幻之美
“空白”是一種獨特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是指作家或藝術(shù)家通過想象構(gòu)成的無形的藝術(shù)空間,讓讀者填補空白,進而豐富作品的內(nèi)涵。在奧尼爾的悲劇中,許多情節(jié)的“空白”留給觀眾無限的想象,而且有相當一部分“空白”出現(xiàn)在人物的酒神狀態(tài)之中。在《榆樹下的欲望》中,最后情節(jié)設置的空白處即為主人公產(chǎn)生的日神夢幻。伊本和愛碧入迷地虔誠地望著旭日映紅的天空……劇情雖到此戛然而止,但結(jié)局可以想象:亂倫與殺嬰之罪必定要以死亡獲得救贖。但日神美麗的夢幻是兩人在經(jīng)歷了酒神本能欲望的宣泄與日神理智的沖突與斗爭而產(chǎn)生的,是在酒神的苦難中驚現(xiàn)的日神奇跡。在奧尼爾的許多悲劇中,悲劇主人公在面對死亡和毀滅時都呈現(xiàn)出樂觀主義精神,這種樂觀主義精神是酒神在個體化原則毀滅,即將融入永恒存在時所感受到的生命最原始的快樂,也是日神光輝的照耀。日神構(gòu)筑的美夢使人忘卻痛苦,充滿希望,使酒神的迷狂歸于平靜。
(二)“陌生化”與日神理性的回歸
“陌生化”就是從新的角度認知熟悉的事物,造就一種陌生感與新奇感。在奧尼爾的悲劇中,一些傳統(tǒng)形象因酒神精神而被顛覆,就連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也變得“陌生化”。母親是慈愛、無私、偉大的,而奧尼爾戲劇中的許多母親形象卻殘忍、自私、邪惡,母親形象因酒神精神而變得“陌生化”。在《榆樹下的欲望》中,愛碧出于性欲的滿足與占有農(nóng)莊的私欲與伊本亂倫生子,隨后愛碧為挽留伊本的愛情,便以殺子來證明對伊本的純粹愛情。愛碧與伊本的彼此吸引源于酒神精神的本能性欲,是一種物欲與愛欲混合的情感,導致了愛碧對孩子情感的扭曲,并最終親手殺死了孩子,因此,觀眾在這種“陌生化”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新奇感。日神是光明之神,日神有一種適度的約束,即理智。正是日神的理智使愛碧意識到自己的罪惡深重,并毅然地赴死以贖罪,“我應該受懲罰一一為了我的罪惡”[6]173,日神的理智使她的人性得以回歸。奧尼爾的悲劇不但充溢著酒神精神,也更加閃爍著日神光輝。
在奧尼爾的悲劇中,傳統(tǒng)的酒神精神展現(xiàn)出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形式。奧尼爾著力表現(xiàn)人物于困境中的抗爭以及面對死亡和毀滅時的酒神精神,并通過面具來揭示壓抑的自我,以醉境來展示遁世心理,借助欲望來表現(xiàn)原始生命意志等酒神狀態(tài),同時通過歌隊、音響、語言、布景、燈光等來營造酒神氛圍。最終,酒神精神受到日神夢幻與理智之光的照耀而升華。奧尼爾將這幾方面有機融合,最大限度地展現(xiàn)了人的生命力量,拓展了生命絢麗多彩的酒神精神的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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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王晚霞)
I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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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5)11-0055-03
2015—07—31基金項目:2014年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項目編號2014BWX011)。
汪凡凡(1979—),女,河南信陽人,副教授,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文學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