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揚
(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哈爾濱 150001)
【責任編輯王松鶴】
諾思洛普·弗萊的敘事理論研究*
——以戴維·洛奇小說為例
張 揚
(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哈爾濱 150001)
戴維·洛奇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將諾思洛普·弗萊的敘事理論作為理論支撐,作品體現(xiàn)“宗教中心論”、神話原型的移置與戲仿以及神圣喜劇U型敘事結構3大敘事特點。本文分析洛奇從放棄宗教信仰到回歸過程中對“宗教中心”空間意義的思考;將弗萊敘事理論中的神話與傳奇定義作為依據(jù),強調(diào)洛奇作品對神話虛無的消解和對傳奇結構的移置與再創(chuàng)造;結合弗萊神話原型批評理論,解析洛奇作品中神圣喜劇U型敘事結構的下降與上升過程,揭示作品中人物自我救贖、認同和升華的精神啟迪過程。
戴維·洛奇;弗萊;《圣經(jīng)》;神話原型;敘事結構
英國小說家戴維·洛奇(David Lodge)在其創(chuàng)作中從未否定宗教對教徒的精神慰藉作用,其宗教小說充滿與圣經(jīng)、基督教相關聯(lián)的各種人物、場景以及情節(jié),其基礎是洛奇本人的天主教家庭背景和他自覺的宗教文化意識。筆者發(fā)現(xiàn),相關研究的重點多放在“校園三部曲”的寫作技巧和洛奇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的剖析上,很少關注洛奇創(chuàng)作中的宗教文學以及敘事理論。在洛奇作品中,教規(guī)、教義與教徒間無意識的互動關系確實進一步證實洛奇創(chuàng)作后期堅信宗教信仰具有解讀功能。洛奇的“作品不僅充滿對文學的熱愛,而且一直對人類發(fā)展懷有極大興趣”(Byatt, Sodre 1997:1)。他通過原型敘事結構再建構人物與情節(jié)發(fā)展,建立連接現(xiàn)世與彼岸的橋梁。洛奇的作品充滿宗教布道者“解構”上帝的可能性、對神話和傳奇的移置與戲仿以及神圣喜劇U型敘事模式的建構。這恰恰符合同是宗教背景家庭成長的加拿大原型批評家諾斯洛普·弗萊(Northrop Frye)的《圣經(jīng)》敘事理論。
弗萊反對布爾特曼的“解神話化”如同他反對“偶像崇拜”一樣,“上帝”不再是客觀存在的外在力量,而是內(nèi)在的精神準則,更加符合當代人類文明的可信性,對“上帝”的信仰是對人生的內(nèi)化過程。洛奇《你能走多遠?》質疑后梵二時代的宗教體制,審視整個改革過程中的革新極限,思考如何在改革和墨守成規(guī)間尋求合理平衡點。他著眼于如何制定符合當代人類文明與精神準則的人性化教義。作品中年輕教徒經(jīng)歷半生掙扎、反抗與抉擇,對教規(guī)、教義的質疑絕不是輕率魯莽之舉,而是長久生存于牢籠中卻一心期盼自由的吶喊,是順應時代要求對上帝產(chǎn)生的不信任感。而信仰無根可尋,它是人類對思想觀念的一次次確認。此時,上帝不再有清晰的輪廓或建構在神本假體上的盲目崇拜,如尼采“上帝死了”:“自然界沒有法則,只有必然。但是隨著自然法則這一隱喻而來的是一種殘余的意識:存在著一個統(tǒng)治者,其余的人只有選擇服從或者不服從;對尼采來說,這種殘余的隱喻從人為地留存下來的傳統(tǒng)這個最準確的意義上來說是一種迷信”(饒靜 2008:48)。
布道的完美在場是弗萊關注的《圣經(jīng)》語言模式。《圣經(jīng)》是眾多古老神話的合集,闡釋者摒棄不合時宜的迷信,將現(xiàn)代思維模式引入文本來探尋其中的神話原型、話語范式或行文結構,保證以《圣經(jīng)》為力量基點的布道在場,由此便誕生跨越時空的信仰。當?shù)吕镞_的解構時代來臨,文本中的符號游戲難免放松自身的責任意識而處于文本無“中心”狀態(tài),這恰恰是解構主義犯下的最大錯誤:宣揚“無神論”,解構上帝的中心地位是幻象且不切實際,如此矯枉過正所付出的代價便是解構主義者對文學文本內(nèi)部過度閹割所形成的語言符號迷宮和對文本外“真空”世界的過度關注而造成的文本內(nèi)外的無序與失衡。即便如此,弗萊仍認為所有作家應自始至終追尋“中心”寫作,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呈現(xiàn)作品的思想完整性和達到精神的完滿境界,這也是創(chuàng)作的烏托邦。此種圓滿烏托邦的創(chuàng)作處于不斷循環(huán)中:地獄、人間與天堂的輪回預示起點、墮落、救贖與重生。《圣經(jīng)》新舊約的整合便是完滿創(chuàng)作烏托邦的中心點,而《圣經(jīng)》的語言模式并不是存在于任何文本中的特定語言符號,它是一種對創(chuàng)作者和閱讀者思想的控制模式,在封閉的文本中預設無限語言符號的游戲空間。
弗萊承認文本語言的狂歡,但認為無序的符號能指最終都將遵循指向一個中心——這是一個具有意義的空間,沒有“中心”空間,意義何處依存?而“宗教與上帝”便是洛奇小說的“中心”,這催化洛奇在宗教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宗教進行文化認知?!艾F(xiàn)代文學中存在外延與內(nèi)聚兩種趨勢,弗萊基本認可閱讀中存在這兩種趨勢的可能。隨著讀者思考文字本身的含義,印象記憶與真實意義結合為閱讀中的離心力向外延展;而向心力則是讀者盡力將閱讀文字組成具有可讀意義的龐大語義群”(Lodge 2001:7),包括宗教意識。在《大英博物館在倒塌》中,洛奇質疑天主教教規(guī)、教義,帶著對世俗社會的不滿與控訴,描述在“安全避孕法”強壓下的已婚男女生活的諷刺與荒誕:宗教為他們消除生活中的憂慮與罪惡感,但同時也被制約在宗教的道德規(guī)范中。生育危機與宗教信仰至今仍受大眾評判,而小說的現(xiàn)實性不言而喻,洛奇圍繞中心“宗教和上帝”,在天主教教規(guī)、教義的生存背景中逐漸從感性發(fā)覺過渡到理性認知。15年后的《你能走多遠?》將洛奇對整個神學體系的質疑與思考付于文本,“此部作品在世界歷史背景下探討嚴肅的天主教話題”(Bergonzi 1995:34)。區(qū)別于前一作品以“性道德和生育問題”為中心,此部作品關注制度合理性的中心問題,由此引發(fā)系列思考。洛奇在以宗教布道為主的“中心”逐漸遷移的過程中歷經(jīng)質疑、批判與思考的漫長過程,其創(chuàng)作逐步呈現(xiàn)出和諧狀態(tài),在《天堂消息》中體現(xiàn)出的理解與寬容則是最好的例證。沒有前幾部小說的嘲諷抨擊,洛奇的創(chuàng)作猶如從執(zhí)拗狂躁的青春期少年成長為穩(wěn)重的成年人,除去浮躁與尖刻,處處表現(xiàn)出長者般的謙遜與溫和——一種新的現(xiàn)代宗教思考模式正悄然出現(xiàn)。作品中伯納德·沃爾什的信念危機隨著和緩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逐步顯現(xiàn)出來,洛奇對于宗教布道的中心問題探討得更為深入和透徹,從主人公放棄信仰到信仰回歸全過程都在討論“宗教中心”的意義空間,問題是如何找到恰當存在形式——天國已經(jīng)到來,即此生此世??梢?,洛奇的創(chuàng)作“中心”由充滿幻象的彼世來到現(xiàn)世美好的愿景與追尋,同時也是建立新宗教信仰,重建信心,重拾希望的最佳時機。
洛奇對于現(xiàn)代宗教的思考,作為一種新思想形式,誘發(fā)神話時空下的理想創(chuàng)作模式,使布道獲得新生,同時占據(jù)語言符號狂歡的中心點。如果《天堂消息》并未否認世人期盼通過宗教布道獲得精神世界慰藉,而只是一種更加符合現(xiàn)實的變形,那么5年后的《治療》便是更為深入且徹底的探討信仰危機的又一文本。洛奇以自傳體小說的敘事方式,通過深入剖析主人公的自我意識,展現(xiàn)世人在新舊宗教思想模式交替時期表現(xiàn)出的彷徨、焦慮與無助,進而通過“治療”探尋新宗教背景下的人類自我救贖及超越的可能性。洛奇認為自己是一個“具有沖動試驗性和懷疑精神的作家,這也是為什么他的作品對宗教生活不具有強硬態(tài)度和可信性”(Crowe 2000)。這是洛奇宗教主題創(chuàng)作的重大轉折,也是遷移后的新“中心”,文中濃厚的人文主義關懷充分體現(xiàn)作者本人對現(xiàn)世教徒生活的期盼。當勞倫斯被腿疾折磨時,妻子提出離婚最終使他陷入心理危機,如何解決危機便成為勞倫斯必須面對的棘手問題。當他意識到那個非克爾凱郭爾故事即是原因所在時,便似乎找到腿疾的根源——他曾經(jīng)無情傷害過莫琳。不顧現(xiàn)實困難的羈絆,當勞倫斯在朝圣路上找到自己的初戀情人并求得原諒時,他的腿疾也不治而愈。勞倫斯的自我救贖建立在新宗教思想的環(huán)境中,現(xiàn)實被嵌入神話式的理想模式中,當主人公實現(xiàn)自我精神拯救的同時,宗教的布道便獲得新生權利,附和現(xiàn)世人類的欲求與對理想彼岸的憧憬,洛奇將新天主教人文主義價值觀和過濾闡釋后的新宗教信仰寄于《治療》中,為語言符號的狂歡找尋新的“中心”??梢姡迤娴膭?chuàng)作“中心”不是客觀存在,而是他從人類精神意識中尋找并發(fā)現(xiàn),不同于解構主義者放棄對中心的探尋,洛奇的寫作文本具有既定方向,已經(jīng)到達預設的中心點。
對于探究人類精神意識,弗萊借鑒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中的夢境“移置”來闡釋文本對神話框架的剝離,披覆順應時代的外衣,使其合理化的一系列文學創(chuàng)作,更是作者利用合乎情理的時機,加以現(xiàn)代意識約束,最終達到舊物新衣的創(chuàng)作過程??梢?,弗萊的移置理論是向崇高精神意識的致敬,也是對神話虛構部分的消解與稀釋,是對文學創(chuàng)作者無限想象力的制約。“神話以快樂原則為主,而文學作品必須向現(xiàn)實做一定的轉換,以顯示原則為主”,但同時洛奇在創(chuàng)作中也打造盛放現(xiàn)實意義的神話容器(李維屏 2001)。至此,神話從奇幻無比的虛構模式逐漸移置到對現(xiàn)實世界的模仿,由此產(chǎn)生對神話的滑稽模仿——戲仿。“虛幻最終表現(xiàn)為以戲仿為核心,直接從對諷刺的還原質變?yōu)閷γ缹W結構的追求?!?McFarlane 2011) 《尤利西斯》一書或可譽為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使用戲仿等互文性技巧的范例。艾略特曾公開褒贊喬伊斯利用史詩作為結構框架的創(chuàng)作技巧,稱贊他“在當代性和古典之間制造出一系列連續(xù)的平行回音”(戴維·洛奇 2010:118),在艾略特隨后出版的《荒原》中也是用典紛繁,不乏對“圣杯”傳奇戲仿的互文結構。
喬伊斯和艾略特對洛奇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不容忽視,“《尤利西斯》對我有很大影響……我認為一部小說應具有不同闡述方式和不同風格”(Lodge 2003:285)?!洞笥⒉┪镳^在倒塌》便是受《尤利西斯》靈感啟發(fā)而創(chuàng)作,此后依據(jù)亞瑟王和他的圓桌騎士的傳奇故事,以找尋圣杯為主題。洛奇還創(chuàng)作諷刺的學界小說《小世界》:空中學者們周游列國,參與學術研討,進行學術和感情較量。洛奇曾在《繼續(xù)寫》一書中強調(diào)“互文性(包含戲仿)不是——或不一定是——文本的額外裝飾品;往往,它是構思以及創(chuàng)作過程里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戴維·洛奇 2010:119)。可見,戲仿是對源文本觀念和意識的轉置或解構,以形成文本間強烈的對峙,從而達到滑稽的喜劇效果。
洛奇的戲仿主要體現(xiàn)元小說的敘事功能,并非僅是作者脫離傳統(tǒng)寫實的托辭,更是創(chuàng)作的主要關注點,是洛奇主要的靈感來源。洛奇對戲仿具有自省意識,其作品從簡單到日趨成熟,在情節(jié)、人物、寫作模式和敘事技巧上嚴肅思考,創(chuàng)造出中世紀騎士與現(xiàn)代大學教授同時出現(xiàn)的平行敘事結構,達成洛奇虛幻與現(xiàn)實并行的寫作意圖。這種意圖是“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敘事的結合,使現(xiàn)代文學擺脫娛樂大眾,缺乏內(nèi)涵的角色扮演”(Bertens, Natoli 2002:167)。與《換位》不同,《小世界》描述現(xiàn)代學者在廣闊學術視野中追求形形色色人生的經(jīng)歷。洛奇引用霍桑作品解釋小說與傳奇的不同:“當一個作家說他的作品是騎士傳奇的時候,幾乎不用說,不管是在作品的樣式還是素材方面,他肯定是渴望某種寫作的自由,而如果他說他在寫一部小說,那他就不會覺得自己能得到這種自由”(丁兆國 2010)?!缎∈澜纭凡]有任何中世紀的神秘色彩,“人物性格與動機均已在敘事中加以揭露”(Lodge 2011:564),而戲仿則主要體現(xiàn)在具體情節(jié)和各種巧合中。洛奇將個人經(jīng)歷融入創(chuàng)作,形成具有喜劇效果的文本戲仿,與“校園三部曲”中的《換位》相比,《小世界》情節(jié)更為復雜,節(jié)奏明快且場景置換迅速。洛奇利用復雜的人物不斷給讀者創(chuàng)造懸念,學者奔赴各種國際研討會如同虔誠的騎士找尋圣杯一樣形成兩條平行線索,猶如朝圣之旅,每個人都在追尋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洛奇對騎士的戲仿不再拘泥于嚴肅神圣的追求圣杯,而是運用諷刺手法嘲笑那些虛偽狡詐的現(xiàn)代學者,他們對個人欲望的追求與騎士對圣潔精神的推崇形成鮮明對比。對于現(xiàn)代學者來說圣杯意味著權利與欲望、榮耀與享樂,而學術本身神圣純潔的意義已經(jīng)不復存在。而在《小世界》中唯一的例外是一位具有現(xiàn)代版堂吉訶德象征意義的青年學者柏斯,最終他也只不過是一心追尋神秘莫測的安吉里卡的癡心學者而已,神圣的微弱之光在無窮的欲望驅使下已然消失殆盡。
結合弗萊的《圣經(jīng)》敘事理論,可以將《小世界》中洛奇對中世紀騎士追尋圣杯的傳奇歸結為“世俗圣經(jīng)”部分,其本質充滿與現(xiàn)實形成對比的冒險,是真實的人類世界,而世界的核心被定義為“人類欲望”。洛奇曾指出,“我有一種直覺,一種關于傳統(tǒng)宗教與人類思想結合的小說形式,表現(xiàn)兩種文化與價值體系沖突的故事”(Lodge 2011:2)。洛奇對圣杯傳奇的文本戲仿形象地展現(xiàn)出現(xiàn)世人類的欲望,文本中采用自上而下的俯視視角,用現(xiàn)代羅曼史滿足讀者的閱讀欲望,反映他們的閱讀心理,對弗萊而言是神話與傳奇的移置,是源文本與仿文本的結合,是兩個極端世界的輪回,而洛奇小說中的人物即是“人類欲望”最好的附屬體。弗萊認為,“《圣經(jīng)》傳遞神諭,而傳奇羅曼史則關于人類自身”( Frye 2012:188)。因此,神話只不過是人類集體意識所創(chuàng)造,是各種神學與意識形態(tài)的綜合體,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地位岌岌可危,而傳奇羅曼史中則存在一種穩(wěn)固的辯證對立關系——神性與人性,創(chuàng)造與再創(chuàng)造。
洛奇在創(chuàng)作中強調(diào)這種傳奇羅曼史的對立關系,但是進而又明確人性與再創(chuàng)造的現(xiàn)世意義,僅從《小世界》人物名稱對傳奇羅曼史的戲仿就可窺見一斑。金·菲舍爾源自《從儀式到騎士傳奇》中的菲舍爾國王,代表至高無上的學術地位,然而當他能力盡喪,學術創(chuàng)造力枯竭殆盡,王者之風也隨之消失;而馮特·皮茨手上的恐怖黑手套似乎也寓意著他在掩蓋傳奇中的黑手事件。洛奇在此文本中制造的種種戲仿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讀者文本創(chuàng)作的真實意圖,并同時展現(xiàn)一個真實的學術“小世界”。結合日常經(jīng)驗,洛奇也對神話虛幻部分進行加工改造,手握消解天馬行空想象力的韁繩,作品在移置過程中保留神話敘事的框架,并加以對人類現(xiàn)世羅曼史的戲仿,為他深入開展文本的二次加工做好鋪墊。洛奇在《小說的藝術》中提及“戲仿”一詞:文本“隨心所欲地‘循環(huán)使用’古老的神話以及既有的文學作品,為的是讓自己能創(chuàng)新地刻畫當代生活,煥古喻今”(戴維·洛奇 2010:115)。在對神話移置與戲仿中,洛奇既沒有純粹追隨虛構神話框架,也沒有完全呈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的客觀事實,而是將兩者結合,行走在虛幻與現(xiàn)實之間。
弗萊的《圣經(jīng)》敘事理論將神話世界和魔怪世界歸結為同類的平行結構,其中的永恒不變折射到人類集體意識中的天堂與地獄,過程是動態(tài)的,預示著萬物興衰,生命與死亡的往復交替。文學文本是人類語言的載體,它將文學敘事模式與人類相關聯(lián),“弗萊借用類型說,在圣經(jīng)文學文本中淡化理論背景”(Velaidum 2003),賦予敘事模式以人類視角,而人類在傳奇中占有重要地位,在悲劇中力量減弱,最終在喜劇中重獲新生。由此看來,文本的敘事模式具有U型特性,喜劇是動態(tài)的上升過程而悲劇則是下降過程:喜劇上升趨勢是回歸現(xiàn)世,包含拯救主題,或者是邪惡力量向啟示精神運動的過程,在此意義上,人物實現(xiàn)自我救贖、認同和升華;悲劇下降趨勢是墮落的過程,包含死亡,恐懼和宿命論。兩者相互依存,死而復生或新生就是神話喜劇從墮落、救贖到啟迪、重生的原型框架,“弗萊將神話、比喻和圣經(jīng)加以投射,文學被認為是神話與比喻的生命,它超越意識形態(tài)成為人現(xiàn)世生活的批判”(Hart 2009)。因此,將文本中的主人公引入現(xiàn)代社會體現(xiàn)對神圣喜劇敘事結構的認可。
洛奇近期作品《失聰宣判》中德斯蒙德·貝茨教授退休后心理狀態(tài)的改變便可視為U型敘事結構的典型代表:退休初期的心理活動是U型結構的悲劇開端,德斯蒙德度假歸來后一系列的不幸遭遇使敘事達到U型結構最低點,這也預示著喜劇上揚的開始;經(jīng)過波蘭一行,德斯蒙德的心理發(fā)生巨大變化,心理創(chuàng)傷逐步痊愈,作為丈夫、父親和兒子,洛奇給予主人公消除不快與憂郁的能力,修復處于危機邊緣的夫妻關系,接受父親去世的事實,去除與兒子之間的芥蒂與隔閡,最終德斯蒙德的心態(tài)逐步趨于平和并欣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首先,在U型敘事結構下降趨勢的初始端,也是德斯蒙德退休前,他對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十分滿意,除了當時困擾他的耳聾問題。他學術研究日程安排緊湊,而學生對他學術造詣的崇拜使他十分受用,盡管耳聾影響課堂和學術會議上與學生和學者的溝通與交流,他還是對生活頗為滿意。如此充滿平靜與祥和的退休前心態(tài)其實是走向低谷的前兆。其次,德斯蒙德面臨為人夫,為人父,為人子的多重困擾:他的婚姻岌岌可危,妻子事業(yè)如日中天和他退休的事實形成鮮明的對比,導致心態(tài)失衡,同時,耳聾也影響他與妻子的日常交流,妻子也逐漸對他失去往日的耐心,夫妻間的誤解逐日加深,他們的伴侶關系面臨一觸即發(fā)的土崩瓦解;做為父親,由于全力投身于事業(yè)而忽視與兒子的相處,導致與孩子間的隔閡越來越明顯,而當?shù)滤姑傻峦诵輹r,他試圖修復父子關系卻又無所適從,收效不大;做為兒子,由于受到耳聾之苦,德斯蒙德無法照顧已患重病的父親,良心受到譴責。至此,弗萊U型敘事結構的悲劇下降到最低點,退休猶如《圣經(jīng)》中背叛的開始,德斯蒙德的心態(tài)逐漸失衡,尤其是聽力減弱加快他墮入絕望谷底的速度。
弗萊的U型敘事結構存在著趨勢上揚的轉折點,在《失聰宣判》中是以波蘭講學為轉折,此行使德斯蒙德擺脫最糟糕的心理狀態(tài),助他重建信心。德斯蒙德歷經(jīng)磨難后領悟到耳聾也不失為一件益事,昔日之雄心壯志又回歸本身,而奧斯維辛集中營之行更加鼓舞德斯蒙德重拾生活信心,敬重生命,善待生命:“也許你所能做的就是面對這里發(fā)生的一切表示謙卑,并且永遠慶幸自己沒有被卷入這罪惡的漩渦,不管是承受苦難還是參與犯罪。出于偶然——由于自己的無能為力——我就這樣感受著這個荒涼的地方,我知道對此我將永生難忘”(戴維·洛奇2011:285)。退休后的壓力與陰郁終于得以釋放,德斯蒙德迫不及待地修復與妻子的關系,體諒、理解妻子的言行;對待子女,他堅信血濃于水的親情不會將他們父子分割開;作為人子,德斯蒙德對于父親的生活方式給予寬容與理解,這也對他心態(tài)改變影響最大,后來父親的離世也使他重新審視生命的價值。如此的心路歷程使德斯蒙德的心態(tài)逐步趨于平和、安詳與滿足,這也是U型敘事結構趨勢上揚的過程,是最終神圣喜劇必經(jīng)的過程?!澳憧梢哉f出生本身就是一種死亡宣判——我估計某位能言善辯的哲人在什么地方已經(jīng)說過這種話——但這是一個怪異而無用的想法。最好是多想想人生,并盡量珍惜不斷流逝的時光?!?戴維·洛奇 2011:324) 德斯蒙德的內(nèi)心世界歷經(jīng)墮落、救贖、啟迪與重生,他能夠 “正視自身存在的人性的弱點……使心靈得到凈化和提升”(王先霈 2013)。其中既有悲劇下降趨勢中的宿命論,也有喜劇上揚趨勢的凈化心智,最終便是以死亡后獲得新生的神圣喜劇模式實現(xiàn)洛奇文本的U型架構。
宗教中心論、神話原型框架的移置與戲仿、神圣喜劇U型敘事結構3者形成弗萊敘事理論的論述重點:首先,文本“中心”是虛設的空間,雖然弗萊解構“中心”的固定含義,但他又通過語言符號重塑具有文本創(chuàng)作傾向性的“隱性中心”,他將宗教與文學結合,并沒有強調(diào)二者力量的對等與否或主次之分,而是著眼于如何從宗教意識中汲取精神支撐,打造封閉文本中的創(chuàng)作“中心”。其次,弗萊的敘事理論中宗教與文學在“布道”含義上相互關聯(lián),而將兩者連接的便是神話模式中的原型理論,宗教——文學,神話——原型,弗萊只是將彼岸之虛無移置現(xiàn)實社會,從對信仰的忠誠到對文學教育的關切,文學語言即是布道的實踐工具。最后,神圣喜劇的U型敘事結構啟動文學文本的動態(tài)模式,越來越多的人被拉進現(xiàn)實社會的文本中,是對喜劇敘事的重新認知,也是主人公對自我審視、認知與拯救的過程,而“人類的力量在傳奇中最大,在悲劇中開始縮減,在反諷中消失,而在喜劇中獲得再生”(饒靜 2008:95)。
洛奇的作品均符合以上3種敘事特點:首先是對“宗教中心”意義空間的探討,洛奇逐步將創(chuàng)作重點放在對現(xiàn)實社會美好生活的期盼與追尋中,歷經(jīng)放棄信仰到信仰回歸,進而明確文本“中心”再創(chuàng)造的現(xiàn)世意義。同時,洛奇作品中結合宗教與文學,對神話虛構部分進行二次加工,最終消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在其作品中保留神話敘事框架,增添更多的現(xiàn)世“人類欲望”。而最終從動態(tài)的敘事結構中可以看出,洛奇作品中將地獄與天堂喻為死亡與生命主題的象征,其中折射出現(xiàn)實社會人類的集體意識以及包含起點、墮落、救贖與重生的U型人類精神意識活動模式,實現(xiàn)對神圣喜劇敘事結構的現(xiàn)代解讀與重新建構。
作為成長于天主教家庭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洛奇始終堅信宗教信仰對人類的精神慰藉作用,而洛奇對弗萊敘事理論的運用更是現(xiàn)實社會中宗教對人類精神關懷的體現(xiàn),是洛奇對人生意義的探討以及他內(nèi)心世界的自我審視與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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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ResearchofFrye’sBibleNarrativeTheory—Taking David Lodge’s Novels as an Example
Zhang Yang
(Harbi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Harbin 150001, China)
David Lodge uses Frye’s Bible narrative theory as the theoretical support in novel writing, and there are three narrative features in his works: religious center, mythical archetypal displacement and parody, U-shaped narrative structure in mythical comedy.This paper analyzes the process of giving up and returning of religious belief, reflecting his thinking on “religious center”.It also takes myth and legend definition in the Frye’s narrative theory as the basis, emphasizing the dispelling of mythical vanity, the displacement and recreation of legend structure.Based on Frye’s mythical archetypal criticism theory,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ups and downs of U-shape narrative structure in Lodge’s works, revealing the characters’ self-salvation, recognition and the enlightenment process of spirit.
David Lodge; Frye; Bible; mythological-archetype; narrative structure
定稿日期:2015-07-04
I106.4
A
1000-0100(2015)05-0150-5
*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項目“文學性的歷史建構與文學研究范式轉型”(13YJA751036)和黑龍江省人文社科研究項目“互文性理論的文本分析與研究”(11554105)的階段性成果。
10.16263/j.cnki.23-1071/h.2015.05.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