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師健 陳健強
(1.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2.長沙理工大學 文法學院,湖南 長沙410114)
在孟郊生前的貞元、元和詩壇,他以五言詩獲致時人高度的肯定,并以“矯激”的詩格,側身“元和體”之林。到唐末五代,仍擁有相當高的文學地位,在張為就中晚唐詩人為主編制的《詩人主客圖》中,列入“清奇僻苦主”。至宋,孟郊的命運則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宋人眼里的孟郊并不如唐人眼中的孟郊風光。我們正可透過這一現(xiàn)象進一步探析宋人對孟郊及其詩歌的接受情況,從中窺視宋詩以及宋人一些詩學觀念。
宋人對孟郊的認識和評價,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北宋開國后的八十余年;宋仁宗慶歷至北宋末年;南宋時期。在宋初的八十余年里,我們很難從現(xiàn)存的文獻中看到有關孟郊詩歌的評論,大概和當時的時局以及宋初文學的發(fā)展現(xiàn)狀有關。自宋朝開國至太宗末年(960-997)近40 年時間里,文學承五代之余緒,盛行的是“白體”和“晚唐體”。如徐鉉(916-991)、李昉(925-996)、李至(947-1001)、楊徽之(921-1000)等,大抵都是“白體”的代表人物。他們向內收斂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使其在創(chuàng)作中僅從自身利益和興趣寫作詩歌,或取悅君王,粉飾太平;或吟詠玩味,自我愉悅,大量創(chuàng)作唱和詩,孟郊詩風自然不受他們的青睞。
自真宗至仁宗初期(998-1040)約40 年時間里,一方面是詩壇上“西昆體”盛行,另一方面是一部分道學意味很濃的文論家,凸顯“道”的重要意義。如柳開(948-1001)、田錫(940-1003)大抵都以“文”、“道”論說,都未曾提及孟郊。唯有石介(1005-1045)《贈張績禹功》詩中說:“孟郊與張籍,詩苦動天地。持正不退讓,子厚稱絕偉?!盵1]p17隨后在《上趙先生書》中高度贊揚孟郊、柳宗元、李觀等數(shù)十子不顧世俗的“陋而竊笑”“怒而大罵”,于“叢聚嘲噪,萬口應答,聲無窮休”之時,“愛而喜,前而聽,隨而和”的志同道合的精神,且明確斷言,“唐之文章,所以坦然明白,揭于日月,渾渾浩浩,漫如江海,同于三代,駕于兩漢者,吏部與數(shù)十子之力也”。[1]p135均從道德文章角度論述孟郊,突出了孟郊詩“寒苦”的特征。
第二個時期是宋仁宗慶歷至北宋末(1041-1127),大約八十余年的時間。此期,孟郊進入了宋人的視野,但基本上是窮酸、寒苦的形象,其詩歌也因帶有這種個性色彩而常為宋人所不滿。
蘇轍(1039-1112)在“詩病五事”中,從道學的角度出發(fā),以“唐人工于詩,而陋于聞道”嘲諷孟郊,并對韓愈、李翱之極力稱許孟詩,相當不以為然:“而李翱稱之,以為郊詩:‘高處在古無上,平處猶下顧沈、謝?!另n退之亦談不容口,甚矣,唐人之不聞道也??鬃臃Q顏子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仉m窮困早卒,而非其處身之非,可以言命,與孟郊異矣?!盵2]p233認為顏回同處困窮,卻能不改其樂,相較之下,孟郊卻為衣食而憂,不足稱道。這種觀點在宋代文人中頗為典型。張表臣(約1126 年前后在世)也以“郊寒”為病,其《珊瑚鉤詩話》云:詩以意為主,又須篇中煉句,句中煉字,及得工耳,以氣韻清高深眇者絕,以格力雅健雄豪者勝。元輕白俗,郊寒島瘦,皆其病也。[3]p455周紫芝(1082-1155)《竹坡詩話》則以摘句批評之方式,加以譏誚:“余嘗讀孟東野《下第》詩云:‘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暗堑?,則自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坏谥檬?,喜憂至于如此,宜其雖得之而不能享也。退之謂:可以鎮(zhèn)浮躁??治疵膺^于情?!盵3]p351劉攽(1023-1089)《中山詩話》甚至懷疑韓、孟聯(lián)句詩中,凡屬于孟郊的句子,都是韓愈潤色:東野與退之聯(lián)句詩,宏壯博辯,若不出一手。王深父云:“退之容有潤色?!盵3]p288在這些資料中,或訕笑、或譏諷、或疵議、或質疑,無不顯示出對孟郊激躁、狹隘、峻直性格及其詩風的成見。
宋人給孟郊的這種聲譽往往停留于表層,并未建立在對孟郊詩風深入認識的基礎上。相反,有些詩人不太喜歡孟郊詩的整體藝術風貌,卻能深刻地剖析孟詩的精髓。其代表者有歐陽修、蘇軾等。
歐陽修《書梅圣俞稿后》,在論列前代詩歌傳統(tǒng)時說:“蓋詩者,樂之苗裔與?漢之蘇李,魏之曹劉,得其正始;宋齊而下,得其浮淫流佚。唐之時,子昂、李、杜、沈、宋、王維之徒,或得其淳古淡泊之聲,或得其舒和高暢之節(jié)。而孟郊、賈島之徒,又得其悲愁郁堙之氣。由是而下,得者時有而不純焉。”[4]p177在這里,歐陽修將孟郊與陳子昂、李白、杜甫、沈佺期、宋之問這樣一些初盛唐時期的大家名家相提并論,從源流、風格格調等角度來論孟郊詩,顯得彌足珍貴。另在《六一詩話》,舉《移居》、《謝人惠炭》詩說:“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3]p266將孟郊雕琢鍛煉苦吟的詩風與詩人之窮苦際遇并論,強調孟詩“喜為窮苦之句”和“刻琢窮苦之言”的特點。
蘇軾(1037-1101)所發(fā)表的關于孟詩的意見,重要的有兩處。一是在《祭柳子玉文》一文中提出:“元輕白俗,郊寒島瘦。”[5]p6971“寒”字概括了孟詩凄清寒澀的意境。二是他在《讀孟郊詩二首》中,細致入微的闡釋了孟郊詩“苦”、“寒”、“清”、“愁”[6]p796的特征,說明宋人雖然不喜歡孟郊性格的狹隘、詩風的寒苦瘦硬,但孟詩中反映出的寒士心理、生活體驗,卻能激起很多人的共鳴。陳師道(1053-1102)便是很好的例子。他生平寒儉、個性孤僻,將這種生活、情感自然真實地反映到詩歌中,無形中具有了孟郊式的寒苦詩風?!端膸烊珪偰俊分逗笊郊嵋氛f他“五言古詩出入郊島之間,意所孤詣,殆不可攀”[7]p1329??梢婈悗煹拦朋w詩與孟詩的淵源關系。
梅堯臣(1002-1060)、黃庭堅(1045-1105)也是這一時期對孟郊關注較多、學孟郊詩用力較勤的人。清劉熙載說:“孟東野詩好處,黃山谷得之,無一軟熟句;梅圣俞得之,無一熱俗句?!盵8]p64足見孟郊對二人影響之深。王令(1032-1059)作品中反映窮困生活、高潔心志的古樸質直詩篇和抒胸中豪氣的險怪態(tài)肆之作亦多受孟郊的影響,劉承干《廣陵先生文集跋》說王令“所為詩,出入于東野、玉川之間?!囊囝惼湓?,劌目銖心,不襲陳言?!盵9]p453明確指出王令詩歌的淵源所自。
從歐陽修、梅堯臣以來,尤其是從蘇軾以來,宋人對孟郊詩的理解和認識有了很大變化,這可能與當時詩壇和詩風方面的新變有關。這一時期先是歐陽修主盟文壇,進行詩文革新;接下來是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這些人登上文壇,力圖除詩文卑弱瑣微、浮靡空洞之弊,一改前期白體的淺近和昆體的縟麗,轉而追求雄豪奇峭的審美傾向,將取法的目光投向最富創(chuàng)新精神的中唐詩壇尤其是韓孟詩歌,這都為孟郊詩歌進入宋人視野提供了便利條件。他們對孟郊詩歌內容意蘊的認識和對其詩歌技巧的融匯創(chuàng)新,既顯示了宋人對孟郊其人和詩歌認識的深入和拓展,彰顯了宋詩本真的一些微妙變化,更透露著宋人詩學理想發(fā)展的一些重要信息,體現(xiàn)了作家性情的沉著和意趣的取舍。
第三個時期為南宋時期,孟郊及其詩歌在這一時期得到了空前的回應。此階段影響宋人評論孟郊的因素主要有兩個:一是江湖詩人的推崇,二是從北宋中葉以來“詩話”一體的興起。
南宋后期,國勢衰敗,多數(shù)讀書人命運不濟,反映困頓不得志的清苦詩風成為流行的創(chuàng)作方式。主張“苦吟”,強調窮而后工,計較詩之工拙,抒寫一己的窮愁抑郁,多側重眼前景、心頭事,用冶擇淬練詩句,抒寫心靈的隱痛怨懣,凄切于風云花鳥草木等自然景物的描摹,在簡淡、微婉、輕清、虛明的詩境中,傳達出詩人對失意窮困的人生悲苦的真切感受。這在客觀上把詩歌創(chuàng)作導向心靈,使詩人能較為自由地抒寫自己的真感受、真性情,突破了當時正統(tǒng)文學思想中詩歌必須和只能抒寫性情之正的理學禁錮。孟郊詩的價值由此得到了客觀上的高度認可。劉克莊說:“當舉世競趨浮艷之時,雖豪杰不能自拔。孟生獨為一種苦淡不經人道之語,固退之所深喜?!盵10]對孟詩的高古、苦淡之風評價極高。對于前人習慣將孟郊、賈島相提并論的做法,劉克莊也認為不妥:“唐詩人以島配郊,又有郊寒島瘦之稱。余謂不然。郊集中忽作老蒼古硬語,禪家所謂一句撞倒墻者。退之崛強,亦推讓之,島尤敬畏?!盵11]p204以孟郊詩語言方面的古硬特點來說孟高于賈,與蘇軾從審美風格方面講的“郊寒島瘦”其實是兩個不同的角度。與劉克莊同為江湖派中人的劉辰翁(1233-1297)認為孟郊的《游子吟》“全是托興,終之悠然,不言之感。復非晛睆寒泉之比。千古之下,猶不忘談。詩之尤不朽者?!盵12]p232評價極高,真正將這首千古名篇從孟郊寒澀的整體詩風中挖出,推到廣大普通讀者的面前。
這一時期對孟郊詩的評價明顯要高于前一個時期,不僅如此,隨著詩話一體的興盛和人們對詩法詩藝探討的深入,開始普遍論及孟郊詩歌的淵源、詩體、風格、技巧、體派、影響等多方面。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世以配賈島而鄙其寒苦,蓋未之察也。郊之詩,寒苦則信矣,然其格致高古,詞意精確,其才亦豈可易得?[13]p459認為“寒苦”并不是詩病,孟詩刻苦而不流俗,并從“格致高古”、“詞意精確”兩方面對其詩作出了肯定。葛立方(?-1164)《韻語陽秋》從身世層面解釋了孟郊“工于饑寒”的原因:“人言居富貴之中者,則能道富貴語,亦猶居貧賤者工于說饑寒也?!盵3]p490正如富貴之人極易流露富貴之語一樣,貧賤者亦善摹寫?zhàn)嚭?,這都是其真實性情的流露。曾季貍《艇齋詩話》云:“五十以后,因暇日試取細讀,見其精深高妙,誠未易窺,方信韓退之、李習之尊敬其詩,有以也。東坡性痛快,故不喜郊之詞艱深。要之,孟郊張籍,一等詩也。唐人詩有古樂府氣象者,惟此二人。但張籍詩簡古易讀,孟郊詩精深難窺也。孟郊如《游子吟》、《列女操》、《薄命妾》、《古意》等篇,精確宛轉,人不可及也。”[13]p324這里肯定了孟郊在詩歌史上的地位,還通過比較凸顯了孟郊詩的風格特色。敖陶孫在《臞翁詩評》中更以意象語評述孟詩說:“孟東野如埋泉斷劍,臥壑寒松?!盵14]p1224意象批評,恰如其分,傳神寫真。
至于嚴羽以禪喻詩,對刻意“苦吟”以求工巧的創(chuàng)作傾向是不滿意的?!稖胬嗽娫挕ぴ婓w》說:“孟郊之詩刻苦,讀之使人不歡?!盵15]p181“李、杜數(shù)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蟲吟草間耳?!盵15]p177“孟郊之詩,憔悴枯槁,其氣局促不伸,退之許之如此,何耶?詩道本正大,孟郊自為之艱阻耳?!盵15]p195盡管嚴羽將“別材”、“別趣”以盛唐詩人和盛唐詩歌為立說的根據,對孟郊詩歌進行批判,卻是對宋詩進行深刻反省批判的產物,反映了江湖詩人不受正統(tǒng)思想束縛,對詩歌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藝術審美特征的重視,以及自我審視的批評意識。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宋詩話已將孟郊納入詩歌領域來進行討論,而不是從政治或倫理角度來看孟郊;并且漸由精細的閱讀從詩藝本身來評價孟詩,對孟郊詩歌的主要風格傾向的達成了比較一致的意見。
從整體上看,北宋孟郊以“寒苦”著稱,“郊寒島瘦”之評,使孟郊在詩壇地位略呈下滑之勢。兩宋重要文士、詩評家,不喜孟郊苦澀的詩格。必至南宋,孟郊詩始獲得正確認識,“格致高古”、“古淡自足”,似為南宋人對于孟郊詩的印象??傊?,宋人對孟郊其人及其詩的評價都不算太高。個中緣由,筆者認為可能根于宋人心性中和的詩學觀。孟郊詩歌的哀吟大都是“不平之鳴”的結果,這種“不平”不但宣泄情感,還有可能相反地激起情感,打破心理的平衡,導致狂放怒張而不能自持,或是陷入悲哀傷感而不能自拔,出現(xiàn)性格的畸形和精神的失常。這與宋代講心性中和的詩學觀是有很大出入的。宋人往往以理性的控持取代激情的宣泄,以智慧的愉悅取代癡迷的痛苦。作詩力求“行筆因調性,成詩為寫心。詩揚心造化,筆發(fā)性園林”(邵雍《無苦吟》);[16]p271往往讀之使人忘寵辱,卻鄙吝,翛然有自得之趣。情發(fā)而自然中節(jié),發(fā)而有節(jié),無往而不中。通過“吟詠性情”培養(yǎng)出一種具有大恕孔悲的仁者情懷、高雅得體的義者風范、自然超逸的達者智慧的理想人格。正因如此,宋人無論是論詩還是作詩都自覺將理智置于激情之上。宋人內斂、寬和的整體心態(tài)特征使他們對于怨激、怪異等一類風格的文藝作品容易產生排斥和反對的心理,審美趨向偏好于淡雅、含蓄、平和一類,對詩歌發(fā)泄激情的說法頗有微詞,在這種詩學理想籠罩下的宋壇,自然不善青睞孟郊的“苦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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