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霞
(河南警察學院 偵查系,鄭州 450046)
【法壇論衡】
論韓非的法律思想
李 霞
(河南警察學院 偵查系,鄭州 450046)
摘要:作為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韓非法律思想的形成深深根植于戰(zhàn)國后期社會秩序失范與其母國韓國政治動蕩的時空條件,具有濃重的“奉法圖強”的工具色彩。他基于線性歷史觀和人性論,主張將法、術(shù)、勢三者統(tǒng)一起來,施行依托君主威權(quán)、以法度為基本依據(jù)、以靈活的策略作為調(diào)節(jié)手段的治國謀略。韓非法律思想的形成并非憑空想象而來,而是在繼承和發(fā)展早期法家學派術(shù)治、勢治和重刑思想的基礎上,又揚棄了儒、道、墨各家中禮法合一、君道同體和實用主義的思想。只有把握“繼承—拓新”和“通融—互動”這兩條線索,才能完整理解韓非復雜的思想體系。
關(guān)鍵詞:韓非;法律思想;法家
作為法家后期代表人物的韓非,其“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1]18。韓非一生著述甚豐,有《韓非子》55篇傳世。這55篇文章就是我們研究其法律思想乃至法家思想之流變最為主要的文獻①筆者在寫作本文過程中參考的《韓非子》版本有二:一為《商君書·韓非子》(合訂本)(張覺點校,岳麓出版社2006年版);一為[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鐘哲點校,中華書局1998年版)。。韓非的思想與他所處的那個時代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故對其思想的考察離不開當時的社會背景;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對其法律思想作出比較準確的闡釋和解讀。基于這樣的考慮,筆者擬在追溯韓非經(jīng)歷的時代背景的基礎上,考察其法律思想的譜系和內(nèi)在理路,并分析其理論淵源、發(fā)掘其基本內(nèi)涵,最后給予總體評價。
一、韓非法律思想發(fā)展的時代背景
韓非所生活的時代,已是戰(zhàn)國末期②關(guān)于韓非的生平,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有詳細而生動的記載,此處不贅述。。當時的社會生產(chǎn)力有著迅速的發(fā)展,原先奴隸制生產(chǎn)關(guān)系及上層建筑也逐漸不能適應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從而出現(xiàn)了一系列深刻的社會變革。在經(jīng)濟方面,首先就是井田制的廢除,土地漸漸集中到少數(shù)地主手中,工商業(yè)也逐步發(fā)達起來。這些經(jīng)濟上的變化或多或少對政治產(chǎn)生了影響。少數(shù)人漸漸控制國家的經(jīng)濟命脈,操控財政,進而為操縱政治奠定了基礎。這個時期的大財閥如端木氏、宛孔氏、呂不韋等是其中典型的代表。另一方面,從西周延續(xù)下來的封建制度在井田制崩潰的同時亦遭到毀滅性打擊。加之周天子力量薄弱,諸侯之間互相攻伐、互相侵奪不斷;且社會道德淪喪,無視禮儀規(guī)范,父子相爭,父殺子,子弒父,屢屢耳聞;宮廷之內(nèi)外,淫逸成風,禮崩樂壞。正如劉向所言:“仲尼既沒之后,田氏取齊,六卿分晉,道德大廢,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損禮讓而貴戰(zhàn)爭,棄仁義而用詐譎,茍以取強而已矣。夫篡盜之人,列為王侯。詐譎之國,與之為強。是以轉(zhuǎn)相仿效,后主師之。遂相吞滅,并大兼小。暴師經(jīng)歲,流血滿野。父子不相親,兄弟不相安,夫婦離散,莫保其命,婚姻道德絕矣?!盵2]
韓非的祖國韓國,此時正在由申子相韓時期的“國治兵強”向沒落的深淵滑去?!爸螄粍招廾鞣ㄖ?,執(zhí)勢以御臣下,富國強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實之上”,“儒者用文亂法,俠者以武犯禁”。[3]是故韓非所處之韓國,綱紀不振,奸臣當朝,幾乎到了亡國的邊緣了。存有愛國之心的普通民眾尚且會在此刻謀肉食者之所謀,況身為韓國公子之韓非乎?救國于危難之際,挽狂瀾于既倒,是韓非著述不已的動力,為行改革措施,首先就需要改革之權(quán)力,這樣的權(quán)力非君主莫能為。為達此目的,就必須為這種政治形式即代表著當時社會前進趨勢之中央集權(quán)體制進行論證、辯護[4]107。如果說一切學說、理論都有其時代背景的話,這樣的特定時空條件就是韓非所主張的法家思想的時代背景。
二、韓非法律思想的基本內(nèi)容
實行“法治”是韓非理論共同的特征,也是其思考問題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而韓非的法治理論還表現(xiàn)出更多的救世色彩。這是國家危難之時的緊迫性造成的,也是時代背景下的產(chǎn)物。這就使得韓非在提出自己法治理論的時候,更多地關(guān)注于現(xiàn)實的政治和社會問題,而不是去空談什么理想的王國樂土。法治固然是一種理想,但在更廣泛意義上它也是一種社會治理手段或者方法。與其說韓非是在系統(tǒng)地提出他的政治主張,毋寧說他是在系統(tǒng)地論證其治國手段和方法的合理性、可行性和現(xiàn)實性。因此,韓非法律思想的理論定位主要應在方法論意義上,即將法治理論作為救國主張的途徑、手段、方法來理解。在這種認識下,韓非法治理論的基礎問題,如法、術(shù)、勢結(jié)合的問題,以及重刑問題等等,都應在這樣的理論坐標中進行解釋。總的來說,韓非的法律思想較之前期法家思想更為系統(tǒng),尤其是他在前人基礎上提出了“以法為本”[5],法、術(shù)、勢相結(jié)合的完整的法治體系,“為封建中央集權(quán)制國家的建立奠定了思想基礎”[4]107。
“法治”的正當性問題是論述其必要性的前提。當時諸子提出了不同的治國主張,儒家宣揚禮治、德治,道家主張“無為”,墨家鼓吹“兼愛”“非攻”,法家高倡“法治”為論證法治理論的正當性和必要性,韓非提出了兩個基本前提作為法治的理論基礎,一為“世易則備變”的世界觀,二為“人性惡”的假設。
1.“世易則備變”的世界觀。韓非將歷史進程分為上古、中古、近世、當今四個階段,并且每一個階段的具體情況都十分不同。這是一個客觀的事實,應該從這個客觀的事實出發(fā)思考問題。治國也應根據(jù)當時的時代背景來制定出相應的政策,而不應該墨守成規(guī),在社會現(xiàn)實已經(jīng)變化的情況下,依然不知改進,盲目崇古。“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論世之事,因為之備?!盵1]444因此,儒家所主張之德治、禮治的錯誤不在于理論的本身,而是沒有看到社會情況的變化,“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所以,“事異則備變”。當此之世,遠非“輕辭天子之位”的上古可比,韓非提出非“法治”莫能救之:“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盵1]452韓非認為:“罰薄不為慈,誅嚴不為戾,稱俗而行也。故事因于世,而備適于事?!盵1]445
2.人性論。作為法治論重要理論基礎的人性論,韓非并沒給予專章論述,而是較為分散地在《五蠹》《六反》《外儲說》《內(nèi)儲說》等章節(jié)分別進行了針對性論述。雖然形式上呈碎片化,但在整體的理論體系上仍較為完整。在深刻分析和整合早期法家代表的人性觀和荀子的人性論基礎上,韓非提出了樸素的功利主義人性論。他未直言人性“惡”,而是采用夸張的手法對各階層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描繪,并且不斷舉例證實“皆挾自為心”。他認為在利己心的驅(qū)使下,人們對問題的思考和行為模式的選擇始終圍繞個人利害展開,自始至終呈現(xiàn)以個人為中心的趨利避害。正如他所言:“好利惡害,人之情也?!盵1]369“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盵1]98韓非反對國家救濟窮人,因為后天勤勞與懶惰是造成貧富差異的主要原因,故應激發(fā)人們的自為、自利之心,獎勵勤勞,懲罰懶惰。
韓非對人性中的利己方面給予了較為深刻的剖析。那么人性中是否僅有此呢?韓非給出了否定的回答。他有時又承認親情的存在,例如“孝子,不非其親……孝子之事父也,非競?cè)「钢乙病瞧溆H者知謂之不孝”[1]467-468“慈母之于弱子也,愛不可為前。……子母之愛,性也”[1]427-428?!叭酥樾阅扔诟改浮钡日撌霰砻?,父輩與子輩的關(guān)系是可以超出利己主義而存在的。因此,人性的善惡并非絕對?!胺蜿愝p貸于幽隱,雖曾、史可疑也;懸百金于市,雖大盜不取也。不知,則曾、史可疑于幽隱;必知,則大盜不取懸金于市?!盵1]416
韓非觀察人性的著眼點已不再糾纏于人性善惡這一最基本的命題,而是更進一步地深入考慮如何激發(fā)人性的某些方面,即人性的實踐,這也是其人性論方面不同于儒家的地方。比如,以國富兵強和建立霸業(yè)為目標,以法律賞罰為手段,引導人們從事國家所提倡的行為,如耕戰(zhàn)和告奸。
1.法。法是韓非法治論的核心。韓非認為法治的效果不僅體現(xiàn)在民眾畏服,還體現(xiàn)在震懾奸臣篡權(quán)亂政。他說:“古者先王盡力于親民,加事于民法。彼法明,則忠臣勸;罰必,則邪臣止。忠勸邪止而地廣主尊者,秦是也;群臣朋黨比周隱正道行私曲而地削主卑者,山東是也?!盵1]122-123韓非將“賞罰”作為法的主要內(nèi)容,同時還強調(diào)賞罰要“明賞嚴刑”。這里的“明”與“嚴”是指賞罰要與功過相匹配。如果賞罰不當,有人就會心懷僥幸,其他人就不會看重功勞,民眾自然也不會為人主盡心竭力。當然,賞罰的制定也應把握好分寸,不能隨意制定規(guī)則,也就是法的尺度,所謂“治亂之理,宜務分刑賞為急”[1]476。
從法的形式上看,韓非對公開性較為注重。他認為要真正做到“明賞嚴刑”,就必須讓法律公開。盡管成文法之說并非是韓非的創(chuàng)見,但韓非所關(guān)注的“公開性”,是重視其內(nèi)容的簡潔性與確定性,法律應真正讓百姓知曉,而非簡單地張榜公布。
2.術(shù)。對于富國強兵而言,法是必須的,然而對于人主而言,亦不可以無術(shù)。然而“術(shù)”是什么?“術(shù)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薄靶g(shù)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生殺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盵1]397可見術(shù)有種種。韓非的術(shù)是以“君本位”為前提的。他一方面倡導人主應積極地把握政治權(quán)力,另一方面通過論證綱與目的關(guān)系強調(diào)加強對官吏管理的重要意義。他認為,雖然民眾是君主的統(tǒng)治對象,但君主并不直接面對民眾,而是通過官吏進行統(tǒng)治。因此,就整個統(tǒng)治結(jié)構(gòu)而言,要使國法充分發(fā)揮規(guī)范功能,治吏是比治民更為簡便和高效的一種選擇。
從保證法的實施的角度來看,“術(shù)”是一種符合當時社會發(fā)展階段和社會實際情況的方法,而依法用術(shù),其實也體現(xiàn)出法與“術(shù)”在治理社會中一種互為補充、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正如他所言:“術(shù)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zhí)也。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所師也。君無術(shù)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盵1]397
3.勢。要想推行法治,法與術(shù)都是要有的,然而必因勢而后行。所謂“勢”,就是指權(quán)力與地位,它是君主統(tǒng)御群臣的工具?!皠菡?,勝眾之姿也?!盵1]431“勢者,君之馬也。”[1]313所以說,勢是推行法治所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在對“勢”的論證中,韓非除了討論自然之勢外,還將“人主之勢”作為其思考的焦點。同時,韓非又認為并非有勢就能治理好國家,“勢”的作用是有限的;在具備勢的同時,還需官吏能在能力水平、人格魅力等方面不斷完善,使自己符合一個圣賢者的條件,只有這樣才能與勢的要求相匹配,才能適應治國的需要。
當然,韓非在主張“勢”的同時,仍強調(diào)“法”的重要性。韓非認為,只有鞏固政治領導者的權(quán)位,國家統(tǒng)一,政通令行,臣民忠誠,才能實現(xiàn)國富兵強;只有以法治國,用法來有效約束濫用權(quán)力的君主,量法治民,才能實現(xiàn)國富兵強的統(tǒng)治效果,維系國家的長久生存。
綜上所述,韓非的法律思想是將法、術(shù)、勢三者統(tǒng)一起來的,無法則國不治,無勢則法不行,無術(shù)則勢不固[6]16。勢的含義蘊含了人治與專制的色彩。因此,其法治是依托君主威權(quán)、以法度為基本依據(jù),以靈活的策略作為調(diào)節(jié)手段的治國謀略。
韓非立足于實證主義,將法律看作是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的工具,特別強調(diào)法律的懲罰功能或者強制性,主張重刑論點。故在韓非看來,君主不能憑借人之為善而棄法,相反必須以嚴刑峻法來制裁違法之徒。而且世俗之道德教化實不足用,非嚴刑峻法莫能治之。正如他所言:“以仁義教人,是以智與壽說也,有度之主弗受也。故善毛音、西施之美,無益吾面;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言先圣王之仁義,無益于治;明吾法度,必吾賞罰者,亦國之脂澤粉黛也。故明主急其助而緩其頌,故不道仁義?!盵1]462而且,重刑也是推行法治的重要措施之一?!扒曳蛑匦陶?,非為罪人也,明主之法,揆也。治賊,非治所揆也;所揆也者,是治死人也。刑盜,非治所刑也”[1]419。這與“勢”的威權(quán)要求一致。
三、韓非對前期法家思想的繼承和拓展
韓非法律思想之大概已于上述。然法家之譜系源遠流長,韓非為法家在戰(zhàn)國末期之杰出代表。韓非的法律思想并不是自己空想而來的,乃是結(jié)合當時的社會實際情況,在繼承前期法家思想的基礎上整合而來的。這些早期法家的代表人物,如管仲、商鞅、慎到、申不害諸人,都是法家的中堅,他們的思想都對后來的韓非產(chǎn)生了或多或少的影響。也正是這一基礎,才使得韓非的法律思想能有所超越。韓非的很多思想都體現(xiàn)了這種繼承和超越,主要體現(xiàn)在對法治的認識、法治的方法以及重刑的主張上。
法家諸子立足于實證主義,從實用主義的現(xiàn)實考慮出發(fā),對法律與以法治國等諸多問題的認識一脈相承。立法是以法治國的起點。在法律的起源方面,韓非的認識并沒有超出前期法家的范圍,繼承了管仲“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別,未有夫婦妃匹之合,獸處群居,以力相爭?!锾?,違是非之分,則賞罰行矣”[7]的觀點。在立法權(quán)的歸屬方面,管仲認為立法權(quán)應屬于君主。韓非雖未明言,但從其“圣王之立法也”的言論中可以推斷,他是贊同此觀點的。從整體上而言,韓非法律思想體系具有較強的包容性和發(fā)展性。
商鞅的法治理論是法家重法這一思想傳統(tǒng)的起點。韓非在本體論層面吸收了商鞅相關(guān)理論中法與時移、尚力、任法而治、重刑賞以及富國強兵等諸多方面,可以說,商鞅的法治思想是韓非法思想的基礎。但韓非的“法”論并未完全照搬商鞅的思想,而是在理論上更為豐富、在論證上更充實,抑或有極端發(fā)展之勢。如商鞅曰:“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復,何禮之循?……各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6]7韓非在此基礎上,明確提出了“世異事異,事異備變”的主張。
韓非法律思想的核心即將前期法家思想全面整合,構(gòu)建了實行法治策略的完整體系,即實行法治以達到富國強兵之目的。但是,說韓非的法律思想是對前期法家思想的整合,實際上是指韓非的這一核心體系存在著思想淵源,尤其是術(shù)、勢的理論主張。主張術(shù)治、勢治的法家代表分別為申不害、慎到?,F(xiàn)簡要述之。
1.申不害的術(shù)治論?!靶g(shù)”治思想的產(chǎn)生與戰(zhàn)國集權(quán)專制制度的發(fā)展緊密相連?!靶g(shù)”是君主駕馭臣下的政治手段和方法。申不害所主張的“術(shù)”分為兩種,一種是“藏于無事,示天下無為”,即人君暗中駕馭臣下的陰謀權(quán)術(shù);另一種是“為人君者操契以責其名”,即用來任免、監(jiān)督、考核臣下的方法。韓非的“術(shù)”論基本繼承了申不害的術(shù)治思想,但在實踐操作方面遠比申不害豐富,這也是韓非較先秦諸子所獨有的特點。韓非曾指出,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且術(shù)治不完善。而韓非將君臣關(guān)系“上下一日百戰(zhàn)”作為理論基礎,以具體事例作為具體實施“術(shù)”的依據(jù),這種嚴謹?shù)睦碚撎接懪c實踐出真知的論證方式相結(jié)合,使得韓非的“術(shù)”論具備了無可辯駁說服力。但同時,因兩者的邏輯原理皆從黃老之學而來,所以韓非術(shù)論中的“形名”與“無為”的邏輯論證關(guān)系與申不害高度契合。
2.慎到主張之勢治。慎到強調(diào)利用君主的權(quán)力和勢位來推行法治的主張是韓非勢治思想的重要來源。慎到認識到勢的重要性:“騰蛇游霧,飛龍乘云,與蚯蚓同,然失其所乘也。故賢而屈于不肖者,權(quán)輕也;不肖而服于賢者,位尊也。堯為匹夫,不能使其鄰家;至南面而王,則令行禁止。”[8]韓非在兼收并蓄的基礎上探索維持“勢位”對權(quán)力穩(wěn)定的積極作用,并進一步提出了在君主個人政治修為危及權(quán)力穩(wěn)定時,如何利用“勢位”消除不利影響。他最終主張以法與勢的互補來解決單純勢治的不足,進而達到通過限勢的手段而實現(xiàn)強勢的目的。
重刑的思想可謂法家的一大特色,不僅后來之韓非繼承了這樣的思想,即使在前期法家當中,重刑的思想也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商鞅說:“禁奸止過,莫若重刑”[6]39,“重刑輕賞,則上愛民,民死上;重賞輕刑,則上不愛民,民不死上”[6]26?!靶行?,重其重者,輕其輕者,輕者不止,則重者無從止矣”,最后就會“重重而輕輕,則刑至而事生,國削”[6]19。所以,重刑就極其必要。商鞅為了徹底貫徹法治的主張,甚至提出了“刑加于罪所終,則奸不去?!释跽咝逃糜趯⑦^,則大邪不生”[6]25。這自然是相當極端的主張了,從中我們明顯地可以看出韓非所言重刑的法家譜系。鑒于韓非的重刑主張前已述及,此不贅述。
綜上所述,與前期法家思想相比,韓非在完善法家學說方面作出了一定的貢獻。他把法家的一些觀點進行了更為系統(tǒng)的表述,這其中包括使得一些基本概念的內(nèi)涵進一步明確。比如在法的定義上,盡管韓非所給的界定遠不是嚴格的邏輯學意義上的定義,但與那種僅用尺寸等可觀的物體來界定法律相比,這種界定似乎更能反映法律的內(nèi)涵與外延,更能說明法律的特質(zhì)。在法家法治論的主張中,韓非直接以“治眾”的理由反駁儒家的圣賢教化,從而把法治相對于教化的優(yōu)越性明確地表達出來。這一點相對于慎到的“勢”而言,還是有一定進步的。
四、韓非法律思想與其他諸家的關(guān)聯(lián)
春秋戰(zhàn)國之時,諸子百家競相奔走,宣傳其主張,而且各派之間雖然涇渭分明,卻相互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于是,我們考察韓非的法律思想,不能繞開其與其他諸家的關(guān)聯(lián),尤其是同儒家、道家、墨家的聯(lián)系。韓非作為法家的代表,他是不是將儒家學說盡行蔑視,而與之截然對立?他同道家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他同墨家學說有何異同?在此,筆者必須指出的是,這些問題直至當下,也似乎并沒有十分完美的答案,而且限于篇幅,只能對這些問題作一簡短的回答,以期拋磚引玉,共同探討之。
韓非“與李斯俱事荀卿”,而荀子乃儒家之重要人物,故韓非所主張之法治雖然與儒家主張之德治分道揚鑣,卻對儒家思想并非全然拋棄,而是加以吸收,成為其法治理論的組成部分。對儒家思想的仁、義、禮、智、忠等方面并不是在一般的意義上加以反對,而是在法治要求的標尺衡量下,凡是有悖于法治的都加以舍棄,而同法治能夠協(xié)調(diào)的則加以繼承和拓展[9]。是以“韓非學于荀卿,亦有所資取焉”[6]17。所以韓非所言之“貴賤不相逾”(《有度》)、“臣以為人生必事君養(yǎng)親”(《忠孝》),都和儒家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相契合。故韓非同儒家之關(guān)系,絕非可以簡單視之。
司馬遷曾指出韓非的思想同道家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從《解老》《喻老》兩篇文章中可以看出他對老子思想的理解和揚棄??傮w來說,韓非法律思想受道家理論的浸染主要體現(xiàn)在對道家哲學思想的改造并應用于政治領域以及對無為的術(shù)治理論的發(fā)揮。首先,韓非根據(jù)道家老子之“道”的哲學范疇,將其與法治理論相結(jié)合,提出了“君道同體”說。韓非認為:“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物之所以成也”是也。[1]146-147因此,道就是統(tǒng)治萬事萬物的總原則,一切事物和人類只有唯道是從。韓非將這種“道”的理論運用在其法治理論中,提出了君即道、道即君的君道一體論,為其法治理論建立基石。其次,就術(shù)治而言,韓非所主張之無為,固然吸收了老子之思想,卻“不游意于法之外”[1]37,是一種現(xiàn)實的訴求,著眼于君主如何控制臣下,與老子的“無為政治”判然若別。此亦為韓非之取之于老子而不同于老子之旨趣也。
韓非與墨家的關(guān)系在實證主義的真理觀以及功利主義的價值方面有相同的地方。從本體哲學的角度而言,兩者貌似截然對立,因為一個仰慕天,一個主張道。然而,從天道這個大背景進行考慮,兩者在人是如何安身立命和實現(xiàn)自身價值這點上是相同的,即墨、韓——以人補天、積極作為[10]。另外,由于墨、韓兩家對待問題的出發(fā)點是比較重視實用主義,故在解決現(xiàn)實問題時,都具有極強的功利色彩[10]。
五、結(jié)論
通過上文的闡釋,細心的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韓非的法律思想植根于戰(zhàn)國末期特定的時空背景和社會現(xiàn)實,也是對各諸侯國政治關(guān)系和母國韓國客觀現(xiàn)實的深刻反映。它從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的目的出發(fā),鼓吹法治理論,高唱法、術(shù)、勢之合理,主張重刑之效用。韓非的法律思想既有對前期法家先賢的思想繼承和拓新,也有同其他諸子百家的通融和互動,具有兩條并行的思想淵源。據(jù)此,韓非形成了包括什么是法、法與禮、法與權(quán)威、法的施行等思考在內(nèi)的復雜的法律思想體系。這樣的復雜思想體系,是中國古代的學術(shù)智慧結(jié)晶,甚至在儒家主導中國文化精神的整個封建時代,都占據(jù)著相當重要的地位。它或者以秦始皇的極端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或者在儒家德治的外衣下發(fā)揮著作用。我們的記憶中總是有著“焚書坑儒”的創(chuàng)痛,以及“嚴刑峻法”的恐懼,卻往往在其更為值得關(guān)注的地方視而不見,讓情緒左右著我們理性的頭腦,看不清問題的實質(zhì),進而找不到問題的答案和解決的出路。這在對待韓非的法律思想乃至法家的思想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張覺論曰:法家之理論實績卓著,不僅促成強秦之一統(tǒng),且支撐我國封建帝制達兩千余年。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基調(diào),實乃陽儒陰法。所可嘆者,乃兩漢以降,人主皆假崇儒之名,而行專制之實,陰取法家術(shù)治、勢治之道而陽棄其法治之學,為政罔遵法度,誅賞率由好惡,肆其淫威,民人側(cè)目,乃至華夏大國,變亂頻仍,發(fā)展遲緩,國幾不國,豈不悲哉?[6]6
然韓非子是耶?非耶?恐怕也不是一個簡單的是與非所能夠解答得了的。正如司馬遷所論,“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慘少恩”。
或許,韓非所留給我們的,就是讓我們在不斷的品味中深深地思考我們所生活于其中的社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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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fei’s Legal Thought
LI Xia
(InvestigationDepartment,HenanPoliceCollege,Zhengzhou450046,China)
Abstract:As a comprehensive expression of Legalists of the Pre-Qin period, Hanfei’s legal thought was deeply rooted social order anomie during the lat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nd the conditions of political unrest in his mother land Han State, so the thought presented the idea that “keep on implementing the rule of law, the country will be stronger”. Based on linear history and theory of human nature, Hanfei advocated unifying the law and technique plus power to govern the country by relying on the autocratic monarchy, statutes as fundamental basis, and flexible strategies as adjustment means. The formation of Hanfei’s legal thought reflected not only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the tactics rule, authority rule and severe punishment thoughts of the legalist school but also critical reference of ideas that combination of Li and law, Monarch and Tao being one thing, and pragmatism in Confucianism, Taoism and Mohism. Only by the two clues “inheritance-innovation” and “accommodation-interaction”, it is possible to understand the complex system of Hanfei thoughts.
Key words:Hanfei; legal thought; legalist
作者簡介:李霞(1985— ),女,回族,河南商丘人,博士,講師,從事中國刑法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06-23
中圖分類號:D90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3910(2015)05-0102-06
DOI:10.15926/j.cnki.hkdsk.2015.05.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