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由衷是一種病

溫小和

?

顧小聲家的房子會搖晃。

她家在大馬路旁，每逢有載滿沙石泥土或是建筑材料的大卡車經(jīng)過時，地面會輕微振動起來，連房子都會輕輕搖晃。

有時搖著搖著，天花板的灰塵碎屑會掉落下來，嗆得人一鼻子灰。

一搖二晃下，房子南面的墻壁早開了條裂縫。顧小聲躺在床上，透過那條裂縫，能看見外面的光線，她頭枕著手臂，一動不動地躺著發(fā)呆。

李老師是縣小學(xué)的美術(shù)老師，這時上班去了，還沒下班回來呢。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安靜得可以。安靜的環(huán)境讓心情也隨著低落下來，她很失落。

而散落在她腳邊的一張信紙，是她失落的原因。

信紙上寫了這么一句話：顧小聲，你是個撒謊精，我們討論后決定，和你斷絕同學(xué)關(guān)系，你不要再來纏著我們。

她能認(rèn)出是溫和和的筆跡。

溫和和這么針對她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yàn)樗蛱鞜o意評論了一句溫和和新買的裙子丑死了。

信紙的下方還附了許多同學(xué)的簽名。顧小聲數(shù)過，一共是四十二個。而她的班級里總共有四十四位同學(xué)，也就是說，除了她自己，還有一個人沒有在這張宣稱要與她斷絕同學(xué)關(guān)系的紙上表明態(tài)度，簽下名字。

是誰？她眼睛一亮，一道身影從腦里晃過。她跳起來按著那張紙找，果然沒有在上面看到劉弘貝的名字。

她一樂，忍不住抱著信紙笑起來。

劉弘貝夠意思。她果然沒有看錯他。

但笑著笑著，她聽到門口有響動，又連忙把信紙往書包里一塞，像猴子一樣火速躥到她的書桌旁邊，打開作業(yè)本，裝作認(rèn)真做作業(yè)的樣子。她像模像樣地咬著筆頭，對著練習(xí)本上最后一道題皺眉，假裝冥思苦想得旁若無人，其實(shí)她的耳朵早就豎起來，聽著房間外面的動靜。

李老師進(jìn)了門。

李老師在脫鞋。

李老師放下袋子。

……不好，李老師往她房間來了。

她拽過草稿紙，開始在上面寫數(shù)學(xué)公式。

在她寫到第四道公式的時候，李老師倚著她房間的門框，問顧小聲，“小聲放學(xué)回來啦？”

顧小聲啊了一聲，好像是被打斷了做題思路一般地懊惱道：“我剛回來?！?/p>

李老師繼續(xù)問：“真的嗎？”

她眼睛也不眨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真的，沒騙你。”

她沒想到，下一刻李老師卻開始發(fā)火，她憤怒極了，指責(zé)的語氣中又帶了極大的失望：“你學(xué)校老師都打電話給我了，說你又早退，你還撒謊騙我，騙人那么有意思嗎？你騙得了我嗎？”

李老師有一個缺點(diǎn)。性格不好，暴躁，發(fā)作起來絮絮叨叨，跟你翻舊賬能翻到上輩子去，簡直沒完沒了。

顧小聲早就見怪不怪了。

李老師發(fā)作得差不多了，才狠狠踩了一下地板，轉(zhuǎn)過身出去了。

出去之前，顧小聲聽見李老師罵道：“你這個小撒謊精，這騙人的臭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我告訴你，撒謊不是好孩子做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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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聲能做一個好孩子。這是李老師的心愿?？上ё⒍▽?shí)現(xiàn)不了。

事實(shí)上，顧小聲一直撒謊。

比如，期中考試之后，她撒謊說自己考了第三名，可事實(shí)上，她連全班三十名都擠不進(jìn)去。考得最好的一次，她剛剛好排在第三十一。

再比如，她曾向同桌的姑娘吹噓她曾經(jīng)獲得省級舞蹈比賽一等獎，可事實(shí)上，她根本沒有上過正規(guī)的舞蹈班，只在七歲那年，跟著鄰居家的姐姐跳過一遍廣播體操。

同桌的姑娘早就知道顧小聲的為人了，也不和她分辯，只噗嗤一聲笑了：“我好久沒看見過有人能把牛皮吹得這樣清新脫俗了?！?/p>

再再比如，她會在下課時跑去教師辦公室的門口溜達(dá)一圈再回來，眨著雙眼對班長說：“老師有事找你，喊你去她辦公室呢?！?/p>

撒謊一次兩次，大家也還不介意，只當(dāng)她性格開朗，愛開玩笑。但久而久之，大家終于忍無可忍，決心要和她斷絕同學(xué)關(guān)系。

在這樣一個小縣城里，大家都還是比較單純的，喜歡充當(dāng)正義的化身。

于是溫和和一呼百應(yīng)，成功說服全班人一起孤立顧小聲。

于是便有了那封以溫和和同學(xué)為領(lǐng)頭人，四十二位同學(xué)署名的宣告書。

顧小聲絲毫不介意，在確定了紙上沒有劉弘貝的名字后，把那張紙撕得粉碎，扔進(jìn)了垃圾桶。

她也不介意別人拿她取笑，也不介意別人喊她的外號，撒謊精騙人鬼什么的都好，隨他們喜歡，只要劉弘貝不這么喊就行啦。

她夜里喜滋滋地躺在床上，盤算著明天見到劉弘貝要怎么和他道謝，順便提出和他去校外的餃子店吃一頓飯。正打算著，李老師在外面喊她：“小聲，去接電話。”

李老師正忙著畫一幅畫，忙得頭昏腦漲，沒有空閑去接鈴鈴作響的電話。

她啪嗒啪嗒拖著拖鞋跑過去，電話里是年輕男孩的聲音，低沉清澈，非常有特色，她能認(rèn)出是劉弘貝的嗓音。

劉弘貝說：“今天的事我沒攔住他們，你別介意?！?/p>

她腦袋當(dāng)機(jī)，好幾秒鐘后才反應(yīng)過來他在說什么，忙打著哈哈笑道：“沒事沒事，我沒放在心上?！?/p>

“雖然我沒攔住。”劉弘貝又說話了，“我也沒有和他們同流合污，我沒有在紙上簽名，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我知道。”她揪著電話線眉開眼笑，耳朵卻靈敏地聽到李老師房間里的響動，下一刻，李老師問道：“誰打來的電話？”

“我同學(xué)。”她忙捂住電話話筒，對著李老師房間應(yīng)道。

“男的女的？找你做什么？”李老師總是非常在意有沒有男同學(xué)和她來往密切。

她馬上說：“女的，女的，找我問今天的課后作業(yè)是什么?！?/p>

李老師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破舊的老屋隔音效果并不很好，她怕李老師偷聽，也不敢多說，怕李老師起疑，欲蓋彌彰地對劉弘貝說：“今天的作業(yè)啊，數(shù)學(xué)卷子一張，還有英語單詞要背喔，明天要聽寫的?！?

電話那邊沉默一會，笑了一下：“我知道?！?/p>

“好了，我都聽到你媽媽和你說的話了?！彼坪跏切α诵Γ坏人_口又說，“掛電話吧，明天再說，別讓你媽媽知道有男生打電話給你?！?/p>

她立刻回應(yīng)：“她不是我媽?！?/p>

電話那邊的男生頓住。

她卻不給他機(jī)會再問，掛了電話，回到房里躺在床上，她望著墻上那一條裂縫，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只是接了個電話而已，明明沒做什么虧心事，她卻這樣鬼鬼祟祟地瞞著李老師，怎么搞得像真做了虧心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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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她搖晃著醒來。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外邊的馬路上一定又是有貨車經(jīng)過了。她揉了揉眼睛，從床上滾到窗戶邊，打開窗戶探出頭去看。

這一條馬路沿途并沒有什么商店，所以除了車輛，來往的行人并不多。以致于她在這一番空曠的視野里，一下子就望見了那個少年，她心中的那一個少年。

男生規(guī)規(guī)矩矩穿著第一中學(xué)的校服，騎著黑色的自行車。他單腳踏在地上，像是在等人。

會不會是等自己？

這是顧小聲腦子里蹦出來的第一個想法。因?yàn)檫@里是老城區(qū)，這一片區(qū)域內(nèi)的房子，由于臨近大馬路，噪音大綠化差，居住條件不好，很少有人愿意買下來，所以，她的同學(xué)幾乎沒有住在這附近的。

至于顧小聲為什么住在這，當(dāng)然是因?yàn)檫@里地租便宜呀。

男生微微仰了一下頭，目光便落在二樓窗戶邊的顧小聲身上。他眨了一下眼，身后是金色的太陽，逆著的光從他身后傾瀉而來，給他的發(fā)梢染上一層金色的光芒，連帶著他的輪廓都柔和起來。她這樣看著，竟被閃了一下眼。

他身后的馬路上，有大型貨車正在經(jīng)過，揚(yáng)起路上的粉塵，他被嗆得咳了一下。

“下樓?！逼讨?，他笑著說。

她反應(yīng)過來，立馬收拾好東西，幾下解決好早餐，背著書包跑下樓。

她最后坐上了他的自行車后座。

劉弘貝本是不多話的人，她刻意不說話，他便仿佛找不到話題一般，任氣氛尷尬。最后是她實(shí)在按捺不住了，扯了扯他的校服問：“你沒什么話問我的嗎？”

“沒有啊?！彼χ怕塑囁?，“你想我問你什么？”

有很多話，她以為他會問她。

比如，昨晚她的那一句不經(jīng)大腦的話，她不是我媽。

他如果問，她也不會瞞他。她會對他坦白，她并不是李老師的親生孩子，而是從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的。李老師對她很嚴(yán)厲，曾經(jīng)因?yàn)樾r候她不聽話，整整一天不給她飯吃。

李老師大概是個不懂溝通的人。至今未婚，卻領(lǐng)養(yǎng)了她這么一個孩子。領(lǐng)養(yǎng)了顧小聲，卻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顧小聲的想法。

她和大多數(shù)人都一樣，都認(rèn)為顧小聲是個撒謊精，對顧小聲很失望。

唯一沒有對她失望的，是眼前的這個男生。

顧小聲這么想著，終于微笑起來，路邊沉默的白楊青翠欲滴，早晨的風(fēng)吹過，留下沙沙的聲音。顧小聲想，眼前的這一個人，有些像路邊的這一排排樹。

是這樣的孤傲而堅(jiān)定。仿佛什么都不能撼動他。

他愿意和她做朋友，堅(jiān)持相信著她。

這一路沉默著踏過，她在距離校門口還有幾十米的地方就跳下車，拍了拍他的肩以示感謝，接著大步往校門方向跑去。他卻叫住了她，面上的神情依舊是笑瞇瞇的：“不等我一起進(jìn)教室嗎？”

他那么容易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是不受歡迎的人，與她走得太近也有可能被一起排斥在外。

他送她上學(xué)的好意她心領(lǐng)，卻只想隱瞞這件事，不想讓人知道。

劉弘貝躍下車來，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拖走：“和我去停車棚停車，再一起去教室?！?/p>

停車棚里遇到好幾個同學(xué)，他給車上鎖的時候，溫和和與幾位姑娘從她旁邊經(jīng)過，和顧小聲打招呼：“顧小聲，你怎么也在這？和劉同學(xué)一起來上學(xué)嗎？”

她不予理會。

卻想起家里垃圾桶里，那一張由溫和和倡導(dǎo)而寫成的絕交書。

“是啊?！弊詈笫莿⒑胴愋α诵卮穑拔液皖櫺÷曌〉媒?，騎車帶她一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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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弘貝在撒謊。

他家的房子在城西的新城區(qū)，而她住在城北的舊城區(qū)，本是不順路的，但他堅(jiān)持每天來找顧小聲一起上學(xué)。

顧小聲婉拒過幾次。但說是拒絕，其實(shí)她內(nèi)心非?？释袡C(jī)會和劉弘貝單獨(dú)相處，拒絕的話語也便顯得不夠堅(jiān)定，他一再堅(jiān)持，她便再三妥協(xié)。

只是每天早上出門時，都要警惕李老師。

怕她看到劉弘貝來接她上學(xué)，也怕她誤會。

所以她讓劉弘貝在離她家有五百米遠(yuǎn)外的公交車站等她，她自己則提前二十分鐘出門，徒步去和他會面。

顧小聲自以為她的警惕工作做得很好，李老師沒有發(fā)覺，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證明她太天真。李老師是何許人也，在小學(xué)教美術(shù)許多年，課堂上揪得了犯困的學(xué)生，抓得出看課外書的同學(xué)，偵察的功底比顧小聲深厚得多，顧小聲這點(diǎn)小把戲，在她看來，就是小菜一碟。

不出意外的，顧小聲被抓了。

和劉弘貝一起，在公交車站，被李老師當(dāng)場逮住。

顧小聲天生反應(yīng)慢，被李老師從后面遠(yuǎn)遠(yuǎn)一聲大喊，立馬呆住好幾秒。她愣神的這期間，李老師已經(jīng)快步?jīng)_上來，一把把將要坐上自行車的顧小聲拉開：“小聲，他是誰？你每天提前二十分鐘出門，就是為了和他見面，你們倆關(guān)系不正常，是不是？”

李老師這人，還有一個缺點(diǎn)，喜歡腦補(bǔ)。

根本子虛烏有的事，被她腦補(bǔ)得倒成真的一樣了。

李老師把她護(hù)在身后，一面又指責(zé)她：“你怎么能和他走得這么近？顧小聲，你太不懂事了，你不害臊嗎？我真替你丟臉！”

顧小聲簡直哭笑不得了，扯了扯李老師的衣袖：“他是我同學(xué)，你別嚷嚷了，別嚷嚷了，行不行？”

她的脾氣和李老師很像，都像炸藥桶，一點(diǎn)就著，沒事和人交往摩擦更是容易起火花。要不是顧慮著在劉弘貝面前，顧小聲保不準(zhǔn)已經(jīng)和李老師吵起來了，

她也覺得自己的爆脾氣不好，發(fā)作起來說的話基本都不經(jīng)大腦，難保傷人，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結(jié)果這一天，顧小聲沒能去上學(xué)。

李老師拖著她的手把她從公交車站拖回了家，還鎖上了門，在顧小聲賭氣回房之后還大聲指責(zé)道：“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學(xué)校老師就教你這樣對待我？我看你以后還是別去上學(xué)了，別給我丟人現(xiàn)眼。”

李老師生氣時，罵人的話特別難聽。

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拿棉塞堵住耳朵?？上]多大的用處，李老師那些失望又帶刺的話還是不停地往她耳洞里鉆。

她坐在書桌旁，把頭埋在手臂里。

坐著坐著，她紅了眼眶。

她是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所以，李老師不喜歡她，也是情有可原的，對不對？

她自從被領(lǐng)養(yǎng)回來，便在這里長大，出入時免不了聽到鄰居家的阿姨叔叔在她后面指指點(diǎn)點(diǎn)，閑聊八卦。

大意不過是，李老師的丈夫因?yàn)橄訔壚罾蠋煵荒苌菪暮屠罾蠋熾x了婚。八年之后李老師不忍孤苦寂寞，去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了顧小聲。

才不是什么好心同情，李老師不過要的是一個保障，確保將來有人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

顧小聲不想去相信這些，可李老師一直對她粗暴得不得了，嘮嘮叨叨更是家常便飯。

她一直忍耐著，可她脾氣也不好，總有爆發(fā)的一天，于是在她中考完的那一個暑假，她終于一改緘默溫順，開始變得非常叛逆。

就像被逼到絕路的一只刺猬，退無可退，只能回?fù)簟?/p>

所有人都在有意無意地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她不是親生的，她是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

所以，活該不受寵愛。

當(dāng)全部的不滿積聚在一起時，忍耐比不忍更加可怕。

“顧小聲，洗完碗你不會順手把抹布擰干嗎？你這個月打破了多少個碗你知道嗎？抹布濕濕嗒嗒地放在桌臺上像個什么樣子？還有，洗手池你也不擦干，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懶的女孩子……”

就顧小聲沒擰干抹布這一件事，李老師嘮叨了整整十五分鐘。

到后來顧小聲忍無可忍，反噎回去：“你不就是心疼錢嗎？我長大后會把錢連同利息還給你的，我會如你所愿給你養(yǎng)老的，你可以放心了嗎？”

所有氣頭上的話，只要和錢扯上關(guān)系，都能變成黑暗里的一塊碎玻璃，不動聲色地插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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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顧小聲和劉弘貝關(guān)系密切這一件事，李老師嘮叨了一整天。

到了飯點(diǎn)，顧小聲賭氣沒出來吃飯，李老師也開始和她冷戰(zhàn)，沒有喊她。顧小聲一直有胃痛的毛病，于是餓到晚上，胃開始抗議，一抽一抽地疼，疼得她只嘶嘶吸氣，卻無計(jì)可施。

她想起客廳的柜子里有胃藥，于是強(qiáng)忍著痛，蔫蔫巴巴地站起來，去找藥吃。

藥瓶是空的。

她這才想起，她上次吃的藥，是藥瓶里最后兩顆藥。

她站在柜子旁邊，站著覺得實(shí)在太痛，于是跪坐下去，捂住肚子，繼續(xù)翻找，終于讓她找到一瓶還沒空的胃藥。

吃了藥后，她摸索著回房睡覺。

睡到半夜，她是被痛醒的。肚子那里一陣接一陣地傳來絕對不同于胃痛的痛感，她躺在床上，額頭一頭冷汗，眼睛盯著墻上那條裂縫，外面是清冷的星光與黑夜。

她起初還想著忍忍的，到最后實(shí)在疼得受不了，只好掙扎著出了房門。

剛出房門就暈倒在地，只來得及氣若游絲地喊了一句：“李老師，我……”

記憶到這一刻戛然而止。

醒來后，她在家附近的小診所里。

天已經(jīng)亮了。

李老師正怒氣沖沖地和診所里的大夫爭吵，聲音大得像喇叭，顧小聲被吵得眉頭皺起來，側(cè)耳聽了聽。李老師正在說：“你們這算是什么醫(yī)生??？連包好藥都不給我閨女吃，她現(xiàn)在還不醒！你們到底會不會治？我要去告你們的！”

越說越過分了。

診所的大夫不停地解釋任何藥從吃下去到發(fā)揮藥效都要有一定的時間，可李老師根本聽不下去，不停地吵吵嚷嚷。臨到最后，診所大夫索性懶得搭理她，看她的目光帶點(diǎn)鄙夷。

像是看不知好歹的村婦。

而這一切，顧小聲都看得真切。

像是被田地里的馬蜂蟄了一下，她覺得心里刺痛。

吊完水，李老師騎著小綿羊載著她回家。一路上還在不停地?cái)?shù)落，顧小聲頭暈暈乎乎的，但還記得反駁道：“你為什么不把過期的藥扔了？你不知道過期的藥吃了會出問題嗎？你這不是害人嗎？”

坐在她前面的李老師突然安靜，像是帶點(diǎn)愧疚，半天才說：“我本打算扔掉的，誰知后來竟給忘了?！彼掍h一轉(zhuǎn)，避重就輕又開始嘮叨，“顧小聲你還有理了？我告訴你好孩子可不是你這樣的……”

又來了。

顧小聲在心里嘆氣。

這一次，沒有再和李老師吵下去。

倘若李老師是狠心的人，大可不必在半夜里折騰著把她送到診所，也大可不必為她遲遲不醒而梗著脖子和醫(yī)生吵。

她坐在車后座上，李老師怕她頭暈，強(qiáng)勢要求顧小聲把頭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李老師身材矮小，或許是怕顧小聲彎腰幅度太大不舒服，她只好坐得筆直。

挺直了微駝的背。顧小聲發(fā)現(xiàn)，原來在自己無知的年月里，李老師已經(jīng)被年月所俘虜，正在緩緩變老。

顧小聲甚至可以在她頭頂?shù)陌l(fā)里找到一兩根刺眼的白發(fā)。

可是這幾年的時間里，她們倆人都在吵吵鬧鬧之中度過。

沒有半分的溫言好語，只有像兩只刺猬一樣，針鋒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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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地在家的樓下，看到劉弘貝的身影。

他騎在車上，似乎在等顧小聲?？吹剿屠罾蠋煔w來，他的目光追隨過來。顧小聲本想去和他說句話，卻被李老師一扯，扯上樓去。

只能回過頭來，抱歉地和劉弘貝笑一笑。

那之后的幾個星期，他沒有再來等顧小聲一起上學(xué)，可是每一個早上她背著書包出門下樓，卻總能在樓下的信箱里找到寫著她名字的信。

白色的信封，信紙上是男生工整的字跡。

每一張紙上都用楷體寫著男生摘抄的詩句。

在這一個晴朗溫和的天氣里，她頭頂著灰藍(lán)色的天，坐在屋子旁邊的白楊樹下，專心致志去讀這樣幾封信。

信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晃花了她的眼，但她記住了這樣一段話。

如果有來生

要做一棵樹

站成永恒

風(fēng)吹過白楊樹的葉子，沙沙的聲音像流水一般流淌過手中的信紙。樓上的李老師從窗口探身出來喊她：“顧小聲，快上來，我有話對你說?！?/p>

“來了來了。”她回過神，小心翼翼地把信紙放回信封，捧著信封跑上了樓。

屋子里除了李老師，還有另外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大概四十多歲的年紀(jì)，看起來比李老師年輕許多。顧小聲進(jìn)了門，為了不讓李老師發(fā)現(xiàn)，她放鞋的時候把信封塞到鞋柜里，若無其事地關(guān)上鞋柜，和李老師打招呼。

她喊：“李老師。”眼睛卻盯著坐在沙發(fā)邊側(cè)的那一個男人，她并未見過他的面，不知道要稱呼他什么。

五月的天氣已非常熱，天花板上的大吊扇開著，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咔咔作響。一轉(zhuǎn)便分割從天窗投入的光線，給這個男人臉上投下或明或暗的斑點(diǎn)。他的語調(diào)里聽不出情緒：“美姿，你這幾年一直沒告訴孩子真相嗎？”

他說這話時，臉是對著李老師的。

真相是什么？什么是真相？

與其面對殘忍的真相，倒不如被善意的謊言蒙蔽來得舒服安穩(wěn)。

“小聲，你不該喊她李老師，而應(yīng)該喊媽。”他的手指著沙發(fā)另一側(cè)那一個她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又指了指自己，“我是你爸。”

她的心一陣戰(zhàn)栗。

而李老師在這一刻，完全失掉她的威風(fēng)，卻更像是一個被揭穿的撒謊的人，只是無助而迷茫地盯著顧小聲，那眼神像極了……她像極了顧小聲上學(xué)路上會遇到的那一只流浪大狗。

顧小聲看到她哭出來。

李老師掩著面，把腰彎下去，再彎下去，把頭靠在膝蓋上。她盡全力也沒能阻止突如其來的眼淚，她多年來鑄就的鎧甲終于在這一刻分崩離析，在這一刻，堅(jiān)強(qiáng)勇敢都是空話，唯有眼淚最真實(shí)。

顧小聲突然就像發(fā)瘋一樣，沖過去推沙發(fā)上的那個男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只是不停地重復(fù)罵道：“你回來干什么？你讓她哭了，這么多年我沒見她哭過，你回來干什么？你現(xiàn)在還回來干什么？”

像一只飽滿的氣球，接受了四面八方的空氣充盈之后，炸開。

那個尚還年輕的男人最終被顧小聲趕出家門。

她氣喘吁吁地倚著門站了一會，李老師始終在哭，沒有抬起頭來，看她哪怕只是一眼。

鄰居家的孩子難得的沒有吵鬧，樓道里沒有任何人的腳步聲，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一張薄膜隔絕。顧小聲在這清冷的安靜中，只聽見李老師壓低的啜泣聲。

她是那么驕傲的一個人。

如今她卻彎著腰，哭泣。

顧小聲走過去，蹲在李老師面前，做了一個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動作，她抱住了她。

“你不要以為我是心疼你?！鳖櫺÷曇琅f嘴硬，眼眶卻被這樣凄冷的氣氛渲染得通紅，“我才不會那么輕易就原諒你們倆呢，才不會！”

顧小聲一直對李老師心存抗拒，可是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這個意想不到的擁抱，其實(shí)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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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我們是血濃于水的親人啊。”

“但是要我大度原諒，也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容易?！鳖櫺÷曂蝗辉掍h一轉(zhuǎn)，“我一直以為我是沒有爸媽的，可是現(xiàn)在，突然有一個人說他是我爸，有一個人說她是我媽，真的很難接受哎。”

說這話時，她坐在學(xué)校里空無一人大階梯上，遠(yuǎn)遠(yuǎn)看著對面足球場里，三兩個踢球的男孩，手接過身旁劉弘貝遞過來的可樂。

男生并未發(fā)表過多的個人意見，更多的是扮演一個傾聽的人，安靜地把她抱怨的話收入耳朵里，然后站起來。

“要去踢球嗎？”他這樣笑著說。

他沒有過多的安慰，卻帶著她，第一次親密接觸了叫足球的玩意。

“顧小聲，你這個動作不對！”

“手不能觸到足球的，把球放下來，用腳踢?！?/p>

“顧小聲，你以為是在打籃球嗎？”

……

到最后玩得大汗淋漓，她笑著把球扔還給他，往喉嚨里咕咚咕咚灌可樂。

滿眼綠意間，男生拍了一下她的頭。

“再怎么說，他們也是你的父母?！?/p>

“你傷害他們，不認(rèn)他們，自己孤家寡人，你覺得好嗎？你會快樂嗎？”

顧小聲再路過那一間診所，是在周末。

開診所的醫(yī)生因?yàn)椴∪撕苌伲瑳]有工作可做，非常無聊地聚在一起打牌。她本是路過，卻鬼使神差地走進(jìn)去，要求買一盒胃藥。

柜臺的小姐笑容可掬地為她介紹著哪一種藥好，里間讓病人吊水的地方卻沖出來一位中年婦女，神情慌張地扯著醫(yī)生詢問：“我女兒怎么還不醒呢，她都睡了很久了，會不會出什么問題？”

那個樣子，像極了她的李老師。

這世間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卻有相同的情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

她最后提著塑料袋往家的方向走。

她在門口，掏出鑰匙的時候聽到屋子里有笑聲，來自她的爸媽。在她認(rèn)定自己沒有親生爸媽的第十六個年頭，有一對男女告訴她，他們就是她的爸媽。

她并非領(lǐng)養(yǎng)。

當(dāng)初重男輕女的思想的確在那一個男人腦中存在，所以在一次醉酒之后的不清醒的狀況下，他狠心把剛一歲的女兒拋棄，送去放在孤兒院的門口。那時候男人的事業(yè)慘遭挫折，外債欠了一大堆，為了不影響妻子，他只好離婚，北上打拼。

在那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上，他寫的很清楚，債務(wù)全都由他自己來擔(dān)。

他把一切都交代給妻子，交代得很清楚，卻惟獨(dú)沒有透露女兒的下落。

那個女人開始在電視上報(bào)紙上登尋人啟事，抓住一切渺茫的希望，只為找到她的女兒。

七年之后，顧小聲在孤兒院，被她找到。

八歲的顧小聲已懂得許多事，她不敢輕易對這孩子袒露一切，只能暫時讓這孩子喊自己李老師。這一喊，便是又八年。

顧小聲低著頭，拿著鑰匙去戳鑰匙孔，卻剎那視線模糊，怎么也不能順利插入鑰匙。

門卻已被向里拉開，她的爸媽站在門內(nèi)。她的李老師第一次那么溫柔地對著她笑：“小聲，回來了？”

她的心突然軟得像一攤泥。

“嗯，我回來了?！?/p>

那個倨傲的男人曾發(fā)誓賺不到錢不回來，而如今，他向妻子女兒證明了他并非一個廢物。那個任性的女人也已放下滿身利器，愿意為他洗手作羹湯，重拾一顆少女心。

好吧這就是圓滿的結(jié)局了。

周一，顧小聲在午休時，溜達(dá)在頂樓去看風(fēng)景，擴(kuò)音喇叭便安裝在她頭頂?shù)膲ι?，她站在這里，能非常清晰地聽見校園廣播里主播溫和的嗓音。

他用著放軟放柔的聲音念。

如果有來生

要做一棵樹

站成永恒

配著輕柔的背景音樂，竟也非常戳人心窩。

到最后，主播說：“這一首詩，送給高一一班的顧小聲同學(xué)，祝你愉快?！?/p>

她的身后有輕微的響動，她回過頭去，在墻壁掛著的名人像中，她清晰地看見了他。

那一個男生，規(guī)規(guī)矩矩穿著校服，朝她伸出手來。他的背景虛化，她的眼里只看到他。他的神情，和許多天來，待在她家樓下等她一起去上學(xué)時，一模一樣。

我愿站成一棵樹，如白楊一般，只守護(hù)你。

?

又是一年六月來臨。

這一年，顧小聲升入高三。因?yàn)楦呖嫉木壒?，這個六月被賦予特殊意義。

她踏入考場時，轉(zhuǎn)頭看見爸媽的臉，是帶著微笑的，仿佛秋天的麥田，溫暖而充滿希望。

有同學(xué)與她擦肩而過，順口說一句：“顧小聲，考試加油啊?！?/p>

她的目光便望過去，做了個加油的手勢。遠(yuǎn)處的溫和和朝她招了招手，用口型說：“加油。”

加油。

她微笑了一下算是回應(yīng)。

她和溫和和已經(jīng)并非不同戴天的仇敵，反而成為友好的朋友。在這一個年紀(jì)里，一句不走心的話能導(dǎo)致失去的，可能用一句解釋便能換回來。比如，她和溫和和的友情。

這一段友情太過純潔，她不忍斷絕。

8號考完，9號她便被拖去桌游店玩桌游。是全班的同學(xué)聚會，除了幾個實(shí)在有事情脫不開身，大多數(shù)人都有到場。

劉弘貝不在。

她掩去眼底的失望神色，熱熱鬧鬧地招呼大家玩撲克牌。

他們開始玩三國殺的時候，她礙于不會玩，只能縮在一旁哧溜哧溜地喝奶茶。鄰座一直玩手機(jī)的男生站起來，和她說了一句：“抱歉，能讓我過去嗎？”

她忙站起來，給他讓路。

卻不想再坐下去，于是捧著奶茶走出店外，去透透氣。

剛被雨水淋洗過的馬路顯得格外干凈，街道上空無一人。她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的余光卻瞥見在街道盡頭，那一個少年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朝她伸出手來。

一瞬間的喜悅沖昏頭腦。她不顧自己穿著裙子，竟就這樣，踩著路面的積水，像踩著反射出耀眼光線的琉璃橋，朝他跑過去。

她面上的笑容大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觸到幸福的光線。

身后是溫和和追來喊她的聲音：“顧小聲你去哪？你要去哪？你怎么突然跑起來了？”

她邊跑邊回過頭去，溫和和臉上盡是驚愕的神色。顧小聲笑起來，劉弘貝來了，她怎么能不跑呀？

然而不過是轉(zhuǎn)頭的瞬間，下一秒，她回過頭去，火花熄滅，希望破碎。

街道盡頭是空曠的天。她以為天邊有彩虹，定睛一看卻發(fā)現(xiàn)不過是錯覺。她像是活在小說里，喜歡把一切事情想象得美好，喜歡給故事賦予圓滿的結(jié)局。

事實(shí)上，他沒來。

沒有像路旁的這一棵樹，筆直挺立，永不離開。

溫和和追上來，氣喘吁吁：“你怎么了？”

她的笑意僵在臉上，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嗓音。

“沒什么，回去吧。”

她其實(shí)忘了，白楊樹，也會枯老。

故事到最后，并沒有完全的圓滿。

顧小聲的人緣慢慢變好。

顧小聲的成績突飛猛進(jìn)。

顧小聲的家庭和諧美滿。

像是擁有了一鍋看起來很不錯的粥，別人都羨慕她。然而別人都不知道，這一鍋粥放了太多鹽，讓她吃下去后，嘴里咸苦，眼里流淚。

她的身邊并沒有劉弘貝。

那一個男生在她樹敵滿滿時，堅(jiān)持站出來，用他自己的方式，表明他的態(tài)度。

就像一棵行道樹。只是現(xiàn)在，樹干枯死，殘留的為數(shù)不多的綠葉，也不足以染綠她的視野。

他像是童話里的王子，幫助了失落的灰姑娘后，卻未作停留，禮貌退場。

他完成了他的任務(wù)，于是最后，慢慢退出她的生命。

其實(shí)，他們的交情并非有多深。

從最初的時有交談，到后來交情慢慢變淡，最后，形同陌路。

只是她還留有期待，期待這一個童話也如她聽過的所有童話一樣，美滿地結(jié)尾。

但最后，一切都與她的想象背道而馳。

莫名其妙地，她與他斷掉了聯(lián)系。

搬家搬到新房子的時候，她看到空落落的老屋，突然不舍得離開。曾經(jīng)她無比嫌棄這一間破舊的屋子，而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這其中盛滿了她無數(shù)回憶。

她房間里的那一條裂縫被她爸補(bǔ)好，于是再看不見滿目陽光。

她下樓去給鄰居家的小孩講故事，她坐在白楊樹下的青石板上，說著自己改編的童話：“小姑娘向王子表達(dá)完感激之情后，目送著王子騎馬離去，從此他們沒有再見面?！?/p>

趴在她腿上的小女孩搖搖她的手臂：“沒有了嗎？”

“啊，沒了?！?/p>

?

街道的另一邊，有人在喊她：“顧小聲，你怎么還是這么磨蹭？做事情慢吞吞的，我真服了你了。”

顧小聲把目光投過去。

看清是誰后，她撇了撇嘴站起來，拍了拍褲子。

“好啦好啦，就來?！?/p>

李老師還是一樣的啰嗦。

這世界有太多的言不由衷。比如我心中的我喜歡你，是我嘴上的我討厭你。

言不由衷是一種病，我愿體諒你，請你包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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