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絲
蘇換坐在我的旁邊,正用小刀仔仔細細地刮落指甲上鮮艷的顏色——今天上午風紀檢查,教導主任親自上陣,輕而易舉就查到了蘇換的手上,不但扣分,還要在今天放學之前處理掉指甲油,然后到教導處銷名。
“你真膽大?!蔽艺f。
“嘿。沒覺得呀?!彼龥_我笑了一聲。
我和蘇換今年剛成為同桌,彼此還不怎么熟,可是我卻對她憧憬很久了。這一次搬著桌子和她坐一起,心里面緊張得怦怦直跳。
“肖季,你這名字,你爸媽不覺得消極嗎?”她跟我同桌后的第一句話就是說的這個,我認真地回答她,“很多人都這樣說過,但是我爸媽覺得挺好。你這名字不也挺奇怪,蘇換?!?/p>
她托著頭瞥著我:“反正都是托父母的???。”
我就抓抓頭回頭看書去了。
她長得很好看,但這不是吸引我的重點,吸引我的是她的才華。她有一副好嗓子,什么都能唱,別說是流行歌,戲曲兒和紅歌都能來兩句,所以班里的文藝活動都是她一手組織安排的,有她在,我們根本不愁比賽拿第一。因此,蘇換學習成績雖然挺慘淡,但也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幾乎每天都有一干男生校門口轉悠著等她、想討好她。
我覺得她活得真像小說般精彩。
我們成為同桌后,基本沒怎么說過話。畢竟看起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內(nèi)斂、含蓄,說得不好聽點兒就是懦弱小家子氣。可她不是,她很大氣,就像是經(jīng)歷過很多事情的大姐姐,在一群中學生中格外地成熟了開去,仿佛面對啥都沒所謂。她對每天等待她的那些流氓小混混,總是坦然又輕松,瞧著他們那執(zhí)拗的眼神,微笑著說:“我要是就不出來呢?”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男生泛著青春期的傻勁兒,雖然炸著很火爆的頭,卻也要認真地表達一番自己的心意。
“你爸你媽呢?”她驀地就問到男生,大眼睛撲閃撲閃的。
“……啥?”男生被問得莫名其妙。
“你對你爸你媽也沒說過這些話吧。”
蘇換說完這句話,就笑嘻嘻地拍拍男孩的肩膀,讓他送自己回家,但是又告訴他,只此一次相送,如果以后他再跟她說這樣的話,她就不再正眼瞧他。
越是得不到越是讓人覺得想要奪取,她成為了“女神”般的存在。
——就是這樣一個女神,今天竟然邀請我去和她演戲。
當時我剛打開英語書單詞頁,迷迷糊糊地念叨著“sleepy”,蘇換把書包扔到桌子上,瀟灑地坐到自個兒座位上了。
“好啊?!彼Σ[瞇地對我說。
“好……”我抬頭看她精神煥發(fā)的面容,“sleepy,s-l-e-e-p-y……”
可是當我把“sleepy”念了8遍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蘇換還一直保持著跟我問好時候的狀態(tài),笑瞇瞇地看著我……哦不,不是看,是打量……
我終于不“sleepy”了,扭扭身子,回過頭問她:“怎么了?……”
她托著頭,看著我的眼睛,慢慢地、仿佛輕描淡寫一般:“肖季,來演戲吧。當我的女主角?!?/p>
我腦袋嗡一下清醒了:“……哈?”
“我要參加一個全國話劇大賽。劇本我已經(jīng)寫好,就差你來排練啦。”她沖我咧開嘴笑,眼睛彎彎的,真好看……
“我、我沒演過……我不行的……而且,你自己演不行嗎?……你比我強那么多……”我嘰里咕嚕頭腦混亂地回答她,她也只是笑著,開始從書包里往出拿書。
“我一定會把你的劇本搞砸的,我搞不了藝術……你、你找其他人試試吧……”
許久之后,在我嘀嘀咕咕越來越小聲的時候,她慢慢地對我說:“你可以的。”
我沒有去看她的眼睛。我看見她的指甲,它們已經(jīng)恢復了正常的顏色。盡管被刮過,卻還是那么的圓潤可愛。她的校服衣領口別著一個徽章,那是一個話筒,一串音符,一個英文單詞:freedom。
吶,她這么好,我只能答應了。
——當時,就是懷著這樣詭異的心態(tài),我沖蘇換點了點頭。
排練的地方在實驗樓舞蹈室。我跟著蘇換進了教室,一眼就看到大面鏡子里那個縮頭縮腦的自己……
而蘇換直著腰挺著背,拉著我的手,一推門腳步快速又穩(wěn)妥地就走進了舞蹈室,根本沒興趣朝鏡子里瞧一眼——
“小易,女主角來了!”她沖一個正低頭玩手機的男生說,男生抬起了頭。
真是人以群分啊,這個男生不就是光榮榜上無論更新多少次都始終排在前五位的小易嗎?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本人,比照片不知道帥出多少倍。早些時候看光榮榜,就有女孩子指著他的照片嘰嘰喳喳八卦。
他不像班里那些烏七八糟的男生一樣每天弄得自己臟兮兮的;或者那些笨呆笨呆還沒長開的家伙,總是包子臉,笑起來兩小坨肉肉——他長得有點像韓國明星,棱角分明,沒有疤痕和青春痘,目光里更有自己的想法。
“這是我們才華橫溢的公子哥小易!”蘇換笑嘻嘻把我推到小易跟前,“這是肖季,我的小同桌。”
對于我是沒有形容詞的,我不介意,因為這兩位確實是比我厲害很多的風云人物。可是,當我靦腆著跟小易問好的時候,他卻根本不看我。
——喔,怎么這樣。
我有點點受挫。
“劇本看了嗎她?”他掃了我一眼,卻問到蘇換身上。
“一點一點來咯!”蘇換聳聳肩,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這是一個關于青春期萌動的故事。
平凡的冬菇和光鮮亮麗的小煜,自卑和自信的沖撞。他們要相遇,要相熟,然后注定分離。總有一些東西撕裂他們之間的友情或者是……愛情?說不清楚。
“總有些東西是要說不清楚的。”蘇換邊對我說,邊把頭發(fā)挽在耳后。
那些天我一直在記臺詞,英語早讀干脆換成了“臺詞早讀”,聽得蘇換咯咯地笑:“真是沒選錯演員呢!好用功!”
我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其實我只是不想在她和小易的面前掉價丟臉。
寫作業(yè)、吃飯、跑步……無論干什么的時候,我都滿腦子地構想動作和語氣。我希望第一次排練,就可以大大地讓他們驚艷一下,尤其是小易,我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他立馬收回那副不屑表情的樣子……
然而,正式排練還是沒能和想得一樣好。
畢竟,想歸想,我終究是一個沒有演過戲的普通學生,一場戲演了幾遍都不行,一句“可是我考不了那么高的分數(shù)”怎么說都說不到點上。
“自己練吧!”小易手一插口袋,扭頭就離開了我們,遠遠地坐到了鏡子邊的地板上,低頭玩手機。
蘇換的劇本卷成卷,握在手上,她用它敲敲自己的腦袋,沖我扯起嘴角。
“來,我跟你練練。”她靠近我。
“你要知道,此刻的冬菇是一種自卑、傷心、無望交接的感覺,你可以想象一下這種感覺……你有這樣的時候嗎?如果有就好了,想著那件事情,那個時候,那種情緒,然后去表現(xiàn),去說這句臺詞。那就已經(jīng)不是說臺詞了,是說自己的心聲。這樣一定可以演得很好!”她耐心地給我指導,“我第一次演戲的時候也演不出角色的情緒,但是后來就找到感覺了。你也才第一次,已經(jīng)很棒了?!?/p>
我偷眼看小易,他根本不瞧我們一眼——我覺得他這個人脾氣很差,簡直沒法和蘇換相比。
我開始專心想,自己有沒有過那樣的情緒呢?自卑、傷心、無望。
當然有了。好像一直都斷斷續(xù)續(xù)地伴隨著我。
我很普通,勤奮又內(nèi)向。我向往著那些繁華熱鬧的生活,希望有一天,不用繼續(xù)獨自走在灰白的馬路上,回到灰白的家里,寫灰白的習題。
我想活得豐富多彩,我希望看到更多讓人眼花繚亂的東西。我想感受到那種自由、青春的味道,不想讓自己蜷縮在十幾歲的角落里,平凡悄然地步入歲月的末端。
就是現(xiàn)在啊,看著小易和蘇換的才華能耐,自己卻連一句臺詞都說不好,就算自己成績比蘇換好又怎樣?十幾年后,不相熟的同學中誰還會記得肖季?他們只會記得蘇換和小易,那些光彩奪目的焦點。他們的“分數(shù)”,已經(jīng)比我高出太多太多。
“可是,可是我考不了那么高的分數(shù)……”我沖著蘇換,終于委屈又倔強地說。
蘇換的瞳孔一下子亮了起來,她咧開嘴笑了,拉住我的手:“真厲害!一點就通!就是這樣子來演戲!不愧是我的女主角!”
我臉燙燙的,可是心里也挺高興。我偷眼去瞄小易。
蘇換跑去叫小易過來繼續(xù)排練,小易起身,走到我的身邊,卻依然沒有看我的眼睛。
本來以為小易只是對我這種弱爆的人才那個樣子,可是我發(fā)現(xiàn),他的驕傲,似乎針對所有人。
慢慢的,我的戲演得越來越好,蘇換就把所有角色叫來一起排練了。而小易還是用一種不屑的姿態(tài)對待別人,幾個女生雖然喜歡他,卻又有點怕他。于是,喜歡成了敬畏和向往。
有一次語文課,老師讓同桌討論。我和蘇換挪過身子互相舉著書看著,卻又什么都說不上來。我沒話找話,試探地問了一下:“蘇換,你不覺得,小易……很兇嗎?”
“???”蘇換把語文書放倒,想了想,“男孩子嘛,總是那個臭屁的樣子。哈哈?!?/p>
“大家都很怕他?!?/p>
“唉,他是個好孩子就可以啦?!?/p>
我沒再說話。
蘇換說小易的時候,用的是“好孩子”而不是“好人”,這樣的自帶成熟看起來卻又妥帖合適,仿佛她就是要比我們明白很多。
“我們要多多包容啦,人總有一個成長的空間?!碧K換對我說。
雖然蘇換說要包容,小易凌厲的性格卻仿佛越來越明顯。他和蘇換在很多地方有了沖突,每天1個小時的排練,至少20分鐘要拿來爭論。蘇換幾次禮貌微笑地告訴他不要再浪費排練時間,按劇本來,可是小易仍然不改變自己的主意。
——“這樣演明顯不合適!”他常常說這句話。
我們根本不敢加入其中爭論,只是看著他倆不斷地調(diào)和,最終找一個曲中的方案。
“可以了嗎?”
“勉強吧?!?/p>
……
幾次下來,我們都有些累了。
——冬菇姑娘陷入了迷茫的狀況,她想告訴小煜自己心里的痛苦,卻又覺得他不會懂她的心情:他們不是一個層次的人,他的一切都那么完美,她卻處處不如人。
小煜的籃球比賽辛苦地打完了,卻沒有看見冬菇來。他們明明說好的,小煜打贏球賽,冬菇就請他吃飯??帐幨幍那驁?,人都走光了。小煜抱著球,一拍又一拍。
“小煜不該這樣演?!边@一次,小易說。他抱著球,冷靜地拒絕了蘇換要求的表現(xiàn)落寞,“這樣演明顯不合適。”
蘇換從劇本中抬起頭來:“為什么?”
“應該表現(xiàn)激烈點。這又不是青春偶像劇。男生才沒那么憋悶?!毙∫纵p笑出聲。
“就該這么演。劇本定好了的?!碧K換強勢但是又禮貌地說,然后讓他繼續(xù)排練。
小易看自己的話完全沒被當回事,直接扔掉手里的球:“劇本定好了就不能改了嗎?本來就是寫得不好??!”
他一扔球,所有人都安靜下去,被他的氣場鎮(zhèn)住。他的支配欲望那么強,讓我們這些小角色根本不能呼吸。
蘇換看著小易,這一次沒有掛上微笑。
她合起手上的劇本,一步一步走到小易跟前,然后舉在他的眼前:“這是通過初審的劇本,拿它來演?!?/p>
“劇本寫得就不對?!?/p>
“我是導演?!碧K換說。
這是一個不常見的蘇換,沒有微笑,沒有大氣的包容忍讓,她面無表情,果斷、冷靜。
是啊,連續(xù)一個禮拜了,每天都這樣折騰,我們都快忘記誰是領導者了。組內(nèi)總是不穩(wěn)定,應該整頓一下了。
可是小易根本沒被這樣的蘇換嚇到,他離開她幾步,扯起了嘴角:“我說,蘇換,一個比賽罷了,你真當自己是個人才了?是不是能唱幾首歌能演幾個戲你就覺得自己很厲害了?耀武揚威?”他看起來真是鋒芒畢露,他干脆抱起了雙臂,緊接著,他說出了一句令所有人震驚的話,“你回到班里,還不是個差等生!”
這句話一出口,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太傷人,我聽了心里一緊。簡直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而此刻,我才終于明白他的驕傲。雖然在我們眼里,蘇換和小易一樣出色,一樣遙不可及,可是在小易眼里,蘇換還是比他低一個級別,因為她的成績很糟。
他不說我都快忘記了,在這樣一個分數(shù)主義的學校,成績等級實在太明顯。雖然蘇換是女神般的存在,雖然那么多男孩喜歡她,可其實那些男孩子都是些不務正業(yè)的小混混。真正的好學生都不太和她來往。我仿佛才記憶起,蘇換敢涂指甲油,敢染栗子色的頭發(fā),這些在我眼里勇敢的行為,在好學生小易的眼里,也許一直是低級的東西。他也許一直都認為我們這些成績差的人不配和他談藝術。他的優(yōu)越感不言自明。
他站得太高了。看不見我們了。
我緊張地看向蘇換,她慢慢放下了舉起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她笑了一下,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散了吧今天,這個禮拜就算了,下個星期再開始排練。”
我們安靜地收拾東西離開,蘇換去關舞蹈室的窗戶。小易自己的炸彈丟出去,沒有人去回應,他站了幾秒鐘,定定地,臭著臉,只好離開。我知道今天他太過分,我想過去安慰一下蘇換,可是看著她細長的背影,我又覺得怯懦起來,我知道,自己并不能安慰到她什么。我和大家一起離開了。
那個沒有排練的禮拜,我想了很多,想蘇換,想小易,想冬菇和小煜,也想自己。
沒有排練,即使是同桌,我和蘇換都很少說話了。仿佛又回到了剛成為同桌的時候,我讀我的書,她走她的神。
她哪里不好?她不打架不鬧事,不和小混混亂混。她只是不喜歡讀書,但是基本遵規(guī)守紀,涂了指甲油,被查到也會乖乖地刮掉。
小易呢?他傲然地活著,獨立于我們。他有他的資本,有他的臺階,有他的優(yōu)越?;蛟S,他的世界不需要我們這些普通人。
我想起蘇換溫柔地對我說:“你可以的?!?/p>
她在我的世界是完美的。她是我的“女神”。不管是小易還是誰,都無法改變我們自己的世界。
是的,我們有自己的世界,和世界觀。
周六下午補課放學,我慢騰騰地收拾書包。蘇換起身的時候,突然跟我說:“我請你喝奶茶吧?!?/p>
“???現(xiàn)在嗎?”我抬起頭來。
“走吧,喝一杯奶茶,又一個美好的周末開始啦?!彼龥_我笑。
我們走在午后溫溫熱的馬路上。蘇換比我高一點,走在我的左邊。她的校服沒有涂成那些壞女孩的五顏六色,也沒有把校服褲子改得很瘦,她和我們一樣穿得很寬松,但是別在衣領口上的freedom徽章讓她變得特別起來。
她領著我,整個世界的節(jié)奏都緩慢了很多。我們穿了幾條街,到了一片我不熟悉的區(qū)域,一家叫“freedom”的奶茶店出現(xiàn)在眼前。
“兩杯珍珠奶茶,老板?!碧K換坐到前臺,沖著老板豎起兩根指頭,然后從書包里掏出一張卡片,老板會意地給她蓋了兩個章。
“積滿10個,就可以免費要店里任意一種飲料,積滿15個,可以換一個徽章哦?!彼医忉?,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徽章,“看?!?/p>
沒想到她也做這種小女生可愛的事情。我不禁笑了起來。
“肖季,笑起來很美哦。”她對我說。
她總是那么地得體,總是不吝嗇贊美。她真好。我又想。
我們找一個角落坐下來,面對面的,這樣的格局私密又溫馨。我開始想,蘇換會不會對我說起小易的事情?我其實有很多的未解:和小易吵架之后,還能排練下去嗎?比賽還能參加嗎?關系還能修復嗎?以后怎么辦?還有,你,難不難過呢?壓力大不大啊……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音樂幽幽地放,暖色調(diào)將我們包圍。蘇換只是緩緩地跟我講戲劇和音樂的配合關系,和我講如何提高演技,和我講每一種奶茶的味道,和我講不同的音樂種類。
她把杯子里的每一顆珍珠仔仔細細地吸掉,沒有任何的抱怨和吐槽。對于小易,只字未提。
杯盡,音樂畢。她看了看墻上的鐘表,跟我說:“該回家了?!?/p>
此刻,太多的問題涌到嗓子眼里,我的疑惑憋不住了,對于之后的排練,我也有太多迷惘。
眼看就要離開,我忍不住急急地拉住了她的手:“你和小易……怎么辦呢?”
蘇換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隨即,另一只手覆在我的手上。過了一會兒,她拿起杯子,吸了吸早已空掉的底,又笑得明媚起來:“肯定會過去的。我們還都是一群小毛孩罷了。”
我看著她,捧著空奶茶,別著可愛的徽章。她有她的成熟,她有她的可愛。她有她的世界。
那是我需要努力理解的世界。
真的過去了。周一開始,一切如常,繼續(xù)排練。小易服從了蘇換,按照劇本來演,包括后來,也不再有自己的意見。我們都當他是和我們凡人玩夠了,打算趕緊收工走人。經(jīng)過那次事后,大家開始疏遠他。
戲劇終于排練完成是在兩個星期后了,最后一次錄像,大伙都非常滿意,刻碟送審,結束了這段辛苦的日子。
那天離開舞蹈室的時候,蘇換喊著一起去慶賀一下。
“咱們這等于殺青嗎?”我問她。她歪著頭想了想,然后樂呵呵地同意了。
我們一群人瘋瘋癲癲地去了一家小店,燒烤小菜滿滿一桌。男同學要了酒,還惡作劇地要給女同學倒。
雖然一開始彼此都不熟悉,但經(jīng)過一個月的排練,這份辛苦和默契,大家心知肚明。組里女孩子多,有的在混亂中開始小聲地哭,另一個抱著她,拍著安慰著。
“還沒拿獎呢!”蘇換端起自己的杯子,“把這股勁兒憋著,拿了獎再放!”
全都舉起了手中的杯,干了,我們的戲。
開始鬧,開始吵,男生開始發(fā)酒瘋。拍戲后來快被我們孤立的小易,也一個人在那里喝著酒,幾個小女生怯懦地跑去想趁機和他干杯,他竟然也乖乖地干了,沒有拒絕。
不知是誰提出每人說幾句話然后干一杯酒這種老套的橋段,然后一個個站起來開始稀里糊涂地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大家拍著桌子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而“穩(wěn)拿金獎”這樣的豪言又讓這群人豪情萬丈,杯子碰得稀里嘩啦的響,喝酒的不喝酒的全都一副醉了的模樣。
到了小易起來的時候,大家都巴巴地看他。有人興奮得早忘了和他的別扭,起哄著說些俏皮話。小易舉著杯子,站在那里。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沒有了那股驕傲。
“我……”
“我什么我什么?”一個男生用筷子敲桌子催他。
“我……”他竟然有些窘迫和緊張,我沒醉,我望著他,好奇又意外,“我……”
他又頓了頓,終于,吞了口口水:“我喜歡你!蘇換!我喜歡你!”
他突然大吼出來,吼得太大聲,四周很多客人都回過頭來看。一桌子人,先是靜了下來,緊接著,全部八卦模式開啟,口哨、推搡、喊叫蜂擁而至?!斑@樣演明顯不合適啊!”有人大笑著沖他嚷嚷。
我猛回頭找蘇換,她的臉卻正好被人擋住了。
小易,向蘇換,告白了。
散了。飯局。散得不知所終。不醉的送醉的,黑暗的街頭,大家四散回家。
我直等到所有人走了,只剩下蘇換和小易。我才發(fā)現(xiàn),小易一直賴在蘇換的旁邊,要送她回家。
“不了,你回吧。”蘇換推著他,“我自己回——”她一眼看到了我,“我和肖季一起回,你趕緊回家吧?!?/p>
她始終掛著微笑,笑得溫柔客氣。而小易早已不是以前的樣子,他猶猶豫豫,眼神像是可憐的小狗,巴巴地看著蘇換,不想離開她。
“真的,回去吧?!彼f。終于推走了三步一回頭的小易。
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們默契地都沒有說話。走在夜晚的馬路上,流光溢彩,清涼的空氣。我們走著,伴著車聲,伴著風。
蘇換回頭沖我笑:“肖季,我們都是一群小毛孩?!?/p>
“啊?”
“小毛孩,還沒長大的。小毛孩什么都不懂?!?/p>
“你也是小毛孩嗎?”
“當然?!彼难劾锍屑{了那么多的東西。仿佛知曉一切地,融入了黑夜淺淺流動的燈光中。
回到正常的學習生活中,我們這幫靠蘇換認識的人,很少再能夠見面了。我偶爾見到過小易兩次,卻發(fā)現(xiàn)他人前還是那副驕傲自信的模樣,可是面對蘇換時,那眼中,已經(jīng)多了一種“服氣”、“尊重”或者……總之,我所見的,那目光,并不是他所以為的“喜歡”。
我們的片兒通過了復審。很快,就要到北京參加決賽了。
這是件大事,轟動了全市。學校特意見了我們劇組所有人,決定給我們??钊ケ本﹨①?。
蘇換也很高興。她的高興可以如何表現(xiàn)?她又把指甲涂色了,涂得五顏六色,望著它們,笑得開心、大聲。
未去北京,先在學校公演。
幾百人的小展廳里,校長特意邀請了我們的家長來。我看到我媽坐在第一排,望著我,那副喜悅的樣子。我知道,我今天,終于不再是黑白的了。我的青春有了色彩,我是主角。
表演很成功,散會之后,我就去找媽媽。我看到蘇換,她拉著一個奶奶的手,晃啊晃,她們就像朋友一般,拉手、談天、歡笑,手緊緊握著。奶奶很健康,也顯精神,最令我意外的是,她的指甲和蘇換的一樣,五顏六色!
感情真好呀。我看著她們,這樣子想。
第二天上學,我一見到蘇換,就上去和她興奮地說:“昨天那是你奶奶嗎?怎么和你的指甲一樣,五顏六色的?。俊?/p>
蘇換聽了,噗嗤就笑了。她慢慢地告訴我:“那是我媽媽?!?/p>
“……???”我頓時覺得很尷尬。那竟然是媽媽?可完全是個老奶奶啊……她媽媽……原來年紀那么大……真是……
我正想著怎么轉個話題哼哼哈哈過去,蘇換突然說:“換來的孩子,叫蘇換?!?/p>
“……唉?”我愣住了。
“媽媽年輕時候得不到孩子。我是換來的。所以叫蘇換?!彼忉?,然后,又認真地對我說,“可是,媽媽就是媽媽。”
蘇換一如既往溫柔地笑,舉起她五顏六色的指甲給我看。日光是她的披肩,她像是小說女主角一樣精彩奪目地站在我的眼前。
她依然完美,依然令人憧憬。
我微微地張開嘴。我被她的美,驚呆了。
我知道,青春是一部老套的小說。
青春不朽。<E:\花刊\2015\03\圍標.t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