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又近一年重陽時,朋友約我到龍井路上的中國茶葉博物館喝茶,順便看兩幅吳昌碩的作品。兩幅作品,一幅畫梅,一幅繪菊,都是吳昌碩晚年所作,頗為養(yǎng)眼。尤其那幅菊畫,竟然讓我想起了在新加坡秋齋曾經(jīng)看過的一幅吳昌碩的菊畫,把一件幾乎忘記了的事情又想了起來,令我高興。
看畫就是這樣,常常會鉤沉記憶,盤活腦子,給人快樂。
秋齋的菊畫四尺整紙(縱137里米,橫68.5厘米),對角構(gòu)圖,畫從左上角起筆,枝蔓抱團,花葉叢生,密實得仿佛花之瀑布,恣意傾瀉。菊花則繪二種——白菊和黃菊。顯然這不是“藝菊”之菊,未經(jīng)園藝修整,卻充滿自然生氣。
右側(cè)長題曰:“每到重陽憶我家,便拈禿管寫黃花。蕪園風(fēng)雨應(yīng)如舊,老菊疏籬淺水涯?!边@是吳昌碩的一首題菊舊詩,在他諸多繪菊作品上都曾題寫。
秋天固然氣爽宜人,卻也讓人思舊懷鄉(xiāng),但凡繪菊題此詩,無論酬人還是自存,吳昌碩總是筆蘸鄉(xiāng)情,為什么?因為蕪園在安吉,是吳昌碩老家屋前的一塊園地,他當(dāng)年曾經(jīng)耕讀的地方。由于常年在外,客居他鄉(xiāng)(時為乙卯即1915年,吳昌碩定居上海已兩三年),園因無人打理而“蕪”,一個“蕪”字便是鄉(xiāng)愁。所以畫中菊花不事修整,像金冬心在揚州繪野梅和鄭板橋在山東范縣、濰縣畫竹子,都因為身處異地,事關(guān)鄉(xiāng)情,筆墨中有思鄉(xiāng)愁緒。
但是如此布局顯然讓吳昌碩感覺有些不足,因為是對角構(gòu)圖,右側(cè)又是自上而下即所謂一柱香式長題,這使得畫幅下方,特別是左側(cè)下角顯得有些空。于是吳昌碩以一首六言小詩作補題。這一題就題出了名堂,讓這幅畫不僅耐看而且耐讀,大家手段就是不一樣。
六年后(1921年,辛酉。以筆者所見為限),趙云壑也畫了一幅菊花,也是大幅,縱151.5厘米,橫82厘米,比吳昌碩這幅還大。此畫滿幅構(gòu)圖,兩側(cè)繪石,中間的菊花依石生發(fā),筆墨及參差錯落都很好,花則開得燦爛熱烈。與吳昌碩所繪不同,此畫繪菊三種——白菊黃菊以外,還有朱菊。朱菊敷色是洋紅,又因為花放高枝,所以在畫中格外惹人眼目。畫的右上角也有題詩,題的正是吳昌碩畫上的那首六言小詩。
趙云壑大家都知道,蘇州人氏,出身在一個以父親撐船為業(yè)的家庭里。家境清貧,他卻自幼聰穎,受母親的影響,喜歡讀書,也喜歡寫字畫畫。趙云壑最初是跟隨擅長花鳥的醫(yī)生蔣先農(nóng)學(xué)畫,繼而轉(zhuǎn)益秦子卿、李農(nóng)如、任立凡諸師,30歲時在蘇州經(jīng)顧茶村介紹再拜吳昌碩為師,從此無論書畫還是篆刻,藝事大進(jìn),是吳昌碩的得意弟子。
趙云壑的作品中有一些與吳昌碩不僅題材相同,畫上所題也相類甚至相同,其中尤以菊桃類作品為多。比如吳昌碩喜歡韓愈的詩,常常以韓愈詩句“墻根菊花可酤酒”為題作畫,趙云壑也是,他也以韓愈的這句詩為題作畫,顯然是受了老師的影響,當(dāng)然在表現(xiàn)手法特別是在構(gòu)圖上他與老師有所不同。
但是,在這幅題六言小詩的菊花圖上師生二人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即吳昌碩畫中所繪是兩種菊花——白菊和黃菊,而趙云壑是三種——白菊、黃菊還有朱菊。這本無所謂,畫家作畫本來就是各有各的訴求,同一題材不同表達(dá)才好。何況對一些人來說,一幅畫上多一色少一色、多一種菊少一種菊,僅僅只是為了服從畫面的效果需要而已。但是這幅畫卻是一個例外。其實,吳昌碩的繪菊作品中并不乏朱、白、黃三種菊花并繪一圖的,他更擅長用紅色,與趙之謙一樣,凡是作菊桃題材的畫,一上紅色,就更能顯示他的膽氣,艷而不俗。但是這幅菊花他卻不繪朱菊,為什么?因為題了這首六言小詩,題這首詩,對所繪菊花是有前提限制的。且讀小詩:
酤酒昌黎殘菊,謀生杜甫長才。
學(xué)圃敢云韜晦,揮杯聊可上饞。
四句詩24個字,拿韓愈杜甫說事,但不論是韓愈為殘菊酤酒,還是杜甫憑優(yōu)異的才華(長才)謀生,在吳昌碩的筆下(畫里),這個時候他們都被歸結(jié)到了“揮杯聊可上饞”上,也就是畫中的菊花是用來下酒解饞的。
菊花可以吃?可以,這許多人都知道。菊花的吃法大致有三類:一、釀酒?!段骶╇s記》卷三云:“菊花舒時,并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倍?、茶飲。古籍記載,菊花味甘苦,性微寒,有散風(fēng)清熱、平肝明目以及解毒消炎的功效,自古就是茶飲佳品。三、烹食。菊花佐餐古已有之,屈原詩中就有“朝飲木蘭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在廣東順德有菊花鱸魚、菊花甜肉等名菜,在陜西西安以菊為佐料的菊花鍋更是可以上溯至隋唐宮廷御膳譜中的佳肴,在我國其他許多地方也都有以菊花入肴的習(xí)慣。
但是菊花可食,并不等于所有的菊花都可佐餐。有心的讀者可能已經(jīng)注意到了,無論是釀酒還是茶飲烹食,所用菊花大抵只取白菊和黃菊。為什么?因為朱菊味苦,難以入口。吳昌碩是浙江安吉人,安吉地屬湖州,湖州和與之相鄰的桐鄉(xiāng)市是著名的茶飲名品杭白菊的產(chǎn)地,當(dāng)?shù)厝硕枷矚g沖飲杭白菊,吳昌碩當(dāng)然知道并且能夠辯識菊之能食與否。所以他繪菊花不會違例,圖文之間不會矛盾。并且他做事上心,如果不明物性,他會設(shè)法品償。
有例為證,他有一首取名《朱鞠》(鞠與菊通)的題畫詩,詩前有小引:“《離騷》云:‘夕餐秋菊之落英,余曾試之,惟黃白二種可以煮食,下酒甚佳。紅者味苦如藥,但供看耳?!保ā扼緩]別存》)
因為有這樣的經(jīng)驗,乙卯年(1915年)夏天當(dāng)王一亭作《菊石圖》請吳昌碩題跋時,大約王一亭畫上繪有朱菊(筆者未見原畫,臆測而已),吳昌碩于是借題發(fā)揮,題曰:“朱鞠味苦腹難受,黃鞠落英香可口。此泉明未曾道及,而屈原先生果能辨之否?多事饒舌吳老缶。”(王中秀《王一亭年譜長編》)
題跋要與畫相配,不僅要言之有物,更要言之有理,文要添趣,更要對題。題得這么妙,他卻說自己“多事饒舌”,因為把陶淵明(泉明即陶淵明)、屈原都牽涉進(jìn)來了。陶淵明詠菊千古一人,他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知陶醉了多少人,但是陶淵明沒有說菊是否可食,或者哪種菊可食,哪種菊不可食,這讓吳昌碩抓了“辮子”。屈原也是,雖然《離騷》中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詩句,但他也沒有說夕餐之菊是白菊還是黃菊抑或朱菊,所以吳昌碩“黠問”屈原“果能辯之否?”這當(dāng)然是文人的幽默和情趣,把一則題跋寫得有趣極了。從中我們也看到了吳昌碩畫上題跋的嚴(yán)謹(jǐn),畫什么,題什么,都有斟酌,不違物理。
這就是前面所說吳昌碩以六言小詩作補題題出的名堂,所謂圖文并茂,這才叫圖文并茂,怎么不讓人耐讀耐看呢?
2014年9月20日于西溪勤禮草堂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