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從公已覺十年遲”經(jīng)常被作為文壇兩位巨匠蘇軾王安石和解的證據(jù),傳為美談佳話。然而,細(xì)讀詩句,探究了解兩人交往的史實,發(fā)現(xiàn)蘇軾與王安石并非朋友。這讓人遺憾的事實背后,不僅僅是因為王安石剛愎自用、急功近利導(dǎo)致二人未能成為知己。其實,蘇軾亦并非我們以為的人格完美無缺、道德崇高無瑕。他們不是完美的圣人,但留給后人的依然是足夠偉大足夠豐厚的寶貴財富。
關(guān)鍵詞:蘇軾 王安石 恩怨
一.耐人尋味的“從公已覺十年遲”
文壇上有一段佳話:元豐七年(1084年)七月二十八日,因被呂惠卿出賣而被迫退出政壇的王安石,居于南京已經(jīng)八載;此時的蘇軾,則經(jīng)歷“烏臺詩案”貶謫黃州四年后奉詔赴汝州上任,路經(jīng)南京。聽說蘇軾過南京,王安石“野服乘驢謁于舟次”,六十三歲的王安石與四十七歲的蘇軾聚談甚歡,頗有相見恨晚之感。蘇軾八月底離開南京,后接連寫了兩封信給王安石。年底,蘇軾寫了《次荊公韻四絕》,有詩云:從公已覺十年遲。
此后,文壇上常以此說明這兩位文學(xué)大家如何惺惺相惜,當(dāng)然更多地則用來證明蘇軾如何大度、寬容、豁達(dá),對蘇軾人品大為頌揚。
毫無疑問,蘇軾是偉大的,然歷史的真實面目,并不易看清。蘇軾真的與王安石握手言和了么?兩位文學(xué)家真的惺惺相惜,一笑泯恩仇了么?
先徑直來讀讀這兩首詩。
王安石原作:北山輸綠漲橫池,直塹回塘滟滟時。細(xì)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
蘇軾次韻和詩: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兩首詩真可謂各有千秋。王詩寫山寫水寫落花,恬淡里透著悠遠(yuǎn)的情調(diào),深遠(yuǎn)悠長。蘇詩則顯示出蘇軾一貫的風(fēng)格,自然灑脫,表情達(dá)意無雕琢之氣,雖以直接抒情議論為主,然整首詩卻是意味深長的??粗蟛〕跤T著毛驢前來的王安石,“想見先生未病時”。記憶里還是十年前那個主持朝政的宰相王安石,而眼前看著的是一個騎著毛驢的老人,這情景一定讓蘇軾感慨萬千,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呢?我們不可曉。只是蘇軾說,這次相見,王安石勸蘇軾也在南京買下田地,歸隱金陵,對此,蘇軾喟然:從公已覺十年遲。
這句話耐人尋味。舊時有人以此說明,蘇軾在政治上對王安石新法已有所認(rèn)同,因而覺得十年前就該從公變法,故而才可能有元佑年間,蘇軾對將王安石新法盡廢不滿。不過更多的人認(rèn)為,蘇軾應(yīng)該是對王安石歸隱生活的認(rèn)同,十年前就該跟隨先生一起歸隱。然而,這句詩也或者因王安石熱情相邀,蘇軾禮節(jié)性做出一些回應(yīng),客氣地說,我很想跟隨先生一起歸隱啊,早該跟隨先生的,真是太遲了。這種太遲了的感慨,是不是讓人覺得并不及“我非常想隨先生歸隱”或者“我定然跟隨先生歸隱”來得真切來得實在?
無論如何,宋代文學(xué)史上兩位偉大的文學(xué)家握手了,相伴出游,詩詞酬答,這就足以成為后世津津樂道的美事了。
然而,蘇軾與王安石的關(guān)系到底如何?
二.簡單而復(fù)雜的蘇王關(guān)系
說簡單,是因為蘇軾王安石的交集并不算多。
王安石年長蘇軾十六歲,嘉祐六年(1061),二十五歲的東坡參加制舉,四十一歲的王安石以知制誥的身份出任考官。眾人皆贊賞蘇軾文章,王安石卻認(rèn)為蘇軾文章“全類戰(zhàn)國文章”,還在《應(yīng)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守河南府福昌縣主簿蘇軾大理評事制》寫道:“夫士之強學(xué)贍辭,必知要然后不違于道。擇爾所聞,而守之以要,則將無施而不稱矣,可不勉哉!”這段話其實看出王安石對蘇軾之學(xué),是不太認(rèn)可的。而且王安石堅決不給蘇轍撰制詞,蘇轍于是辭不赴任。這應(yīng)該是王安石與蘇氏父子結(jié)下矛盾的起點吧?
蘇軾與王安石的正面交鋒是在熙寧二年(1069年)。王安石改革科舉的內(nèi)容,取消詩賦、帖經(jīng)、墨義的考試,專門以經(jīng)義、論、策取士。蘇軾上書《議學(xué)校貢舉狀》,反對王安石的科舉革新。隨后,蘇軾多次上書,全面反對新法,直至1071年,蘇軾以杭州通判外放,兩人正面交鋒就此告一段落。
至1084年,兩人江寧相聚之前,蘇軾歷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烏臺詩案、黃州,王安石則歷經(jīng)罷相復(fù)出,于熙寧九年(1076年)再次罷相,次年退隱江寧。1084年的短暫會晤后,1086年,王安石病逝。
兩人交集不多,卻偏偏不和,不免讓后人遺憾。
他們的不和,有人說從蘇洵就開始了。南宋呂祖謙編選的《宋文鑒》中有蘇洵文《辯奸論》,“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后人皆認(rèn)為此乃蘇洵對王安石偽善面目的有力批判。然此文不載于宋本《嘉祐集》。是蘇洵所作,還是后人托名而作,學(xué)界雖尚無定論,但偽作可能性實則更大。蘇洵與王安石也無甚交集,方勺《宅泊編》有載蘇洵在歐陽修府看了王安石一眼,即斷定此人乃奸佞之人,未必可信。更何況,這樣的材料,到底說明蘇洵看人極準(zhǔn),還是反倒說明蘇洵以貌取人,武斷偏頗?
但他們不和,卻應(yīng)該是事實。因為王安石不喜歡蘇氏父子的文章,不喜歡的根源在于他們的觀念不一。蘇洵在《衡論·議法》中云:“政之失,非法之罪也?!奔蔚v三年(1058)十二月,蘇洵在《上皇帝書》中寫道:“臣聞法不足以制天下,以法而制天下,法之所不及,天下斯欺之矣。且法必有所不及也?!?/p>
而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就任三司度支判官后作《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主張“變更天下之弊法”, “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維持”,而 “法度不修”,天下就會“大亂”;“茍修其法度,以使本盛而末衰,則天下之財不勝用。”
兩人政見不一顯而易見。《邵氏聞見后錄》卷十四載:東坡中制科,王荊公問呂申公:“見蘇軾制策否?”申公稱之。荊公曰:“全類戰(zhàn)國文章,若安石為考官,必黜之?!惫是G公后修《英宗實錄》,謂蘇明允有戰(zhàn)國縱橫之學(xué)云。
王安石與蘇軾的恩怨,應(yīng)該就是起源于思想觀念的差異。王安石期圖解決以法制或者說制度來解決國家面臨的問題,其人銳意改革,意志堅定,個性剛強。而蘇軾的思想體系頗為復(fù)雜,的確有戰(zhàn)國縱橫家的智慧謀略學(xué),其個性灑脫,且喜戲謔他人。
1084年,兩位偉大文學(xué)家的相會,是因王安石聽聞蘇軾過江寧,于是“野服乘驢謁于舟次”。可見王安石更為主動。而王安石在1069年曾對神宗說:“軾才亦高,但所學(xué)不正,今又以不得逞之故,其言遂跌蕩至此,請黜之!”他日,王安石又對神宗說:“陛下何以不黜軾,豈為其才可惜乎?譬如調(diào)惡馬,須減芻秣,加箠撲,使其貼服乃可用。如軾者,不困之使自悔而絀其不逞之心,安肯為陛下用!且如軾輩者,其才為世用甚少,為世患甚大,陛下不可不察也?!比绱丝磥?,王安石曾對蘇軾非常反感。
1074年,蘇軾在密州北臺壁上寫了《雪后書北臺壁二首》,約于熙寧末問世的《眉山集》有載。已二次罷相的王安石讀這兩首詩后,依蘇詩“尖”、“叉”韻分別和詩六首。“尖”字韻的六首和詩沒能流傳下來,“叉”字韻的六首和詩就是《讀〈眉山集〉次韻雪詩五首》和《讀〈眉山集〉愛其雪詩能用韻復(fù)次韻一首》。蘇軾讀到王安石的和詩,也用原韻寫了《謝人見和前篇二首》,然頗有意思的是并未言明是答謝王安石,而是說“謝人”。
元年(1078)三月,知徐州的蘇軾作《芙蓉城》詩。王安石讀到《芙蓉城》后,亦和之。
王安石退隱之后,不知道是因為專心研究詩詞,故而欣賞蘇軾的文學(xué)才華,一再和蘇詩,還是因為經(jīng)歷政治風(fēng)云,更看清楚一些人與事,對蘇軾的認(rèn)知有了改觀,從而幾次和詩?我們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王安石的這些行為,應(yīng)該是一種示好。
然蘇軾顯然始終認(rèn)為王安石禍國殃民。元豐三年(1080)九月十五日,蘇軾讀《戰(zhàn)國策》后書寫了《商君功罪》,說商鞅之法實現(xiàn)了“食足兵強”,成就了秦的帝業(yè),但使“民見刑而不見德,知利而不知義”,最終亡了秦。并說商鞅因有“帝秦之功”而享有“南面之?!保小败嚵阎湣薄耙詢斊渫銮刂P”,可是“后之君子有商君之罪,而無商君之功”,卻“餉商君之福而未受其禍”。“后之君子”顯然是指王安石。
元祐元年(1086)四月,王安石去世了,朝廷贈予“太傅”,蘇軾代皇帝寫《王安石贈太傅敕》。這樣的文章當(dāng)然要對王安石作一番贊頌,蘇軾高度評價了王安石的學(xué)識人品,但是對王安石的政治成就只字未提,這其中應(yīng)該暗含著蘇軾的評判準(zhǔn)則吧?
神宗去世后,呂惠卿被罷黜,蘇軾寫《呂惠卿責(zé)授建寧軍節(jié)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敕》,歷數(shù)呂惠卿罪過,其中有“始與知己,共為欺君。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噬?!边@句話當(dāng)然在抨擊呂惠卿的同時,也在批評王安石“共為欺君”。
而元祐三年(1088)十二月,蘇軾在《論周穜擅議配享自劾札子二首》中,對政治舞臺上的王安石作了深刻的評定——“昔王安石在仁宗、英宗朝,矯詐百端,妄竊大名,咸以為可用,惟韓琦獨識其奸,終不肯進(jìn)?!薄案`以安石平生所為,是非邪正,中外具知,難逃圣鑒。先帝蓋亦知之,故置之閑散,終不復(fù)用?!薄岸ニ梦灰詠恚庵鹦∪?,如呂惠卿、李定、蔡確、張誠一、吳居厚、崔臺符、楊汲、王孝先、何正臣、盧秉、蹇周輔、王子京、陸師閔、趙濟、中官(即宦官)李憲、宋用臣之流,或首開邊隙,使兵連禍結(jié),或漁利榷財,為國斂怨,或倡起大獄,以傾陷善良,其為奸惡,未易悉數(shù)。而王安石實為之首?!边@就是蘇軾給王安石下的政治評語。
蘇軾贊揚過王安石的文采,據(jù)南宋王明清《揮塵錄·第三錄》記載:熙寧元年(1068),王安石在翰林院,自請一手撰寫《英宗實錄》,翌年撰成。蘇軾讀后,對友人劉壯輿稱贊道:《英宗實錄》“詞簡而事備,文古而意明,為國朝諸史之冠?!?/p>
野史筆記中還有一則記載:元佑間,東坡奉祠西太一宮,見公舊詩云:“楊柳鳴啁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弊⒛烤弥?,曰:“此老野狐精也?!边@一“野狐精”也頗有意思,是褒?但怎么總覺得有一絲絲貶意。是貶,可也透著由衷的贊許。這或許就是大文學(xué)家遣詞造句的功力吧?
蘇軾對王安石文學(xué)功過的最終評價應(yīng)該是在元祐元年(1086)《答張文潛縣丞書》中的表述:“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xué)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而且指出,王安石“以其學(xué)同天下”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后果:“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于王氏?!?/p>
無論是作為政治家的王安石,還是文學(xué)家的王安石,蘇軾都予以了措辭嚴(yán)厲的批判。
王安石批評過蘇軾所學(xué)不正,然而與蘇軾同游,“盡論古今文字,閑即俱味禪說?!逼浜?,王安石對人慨嘆道:“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蘇王有握手,但恐怕難說言和。兩人的不和,始終是后人們頗為遺憾的事情。更為重要的是,被樹立為中國古代文人典范的蘇軾,是偶像是大神是圣人,我們實在難以接受蘇軾有什么地方有重大缺陷。所以王安石與蘇軾的不和,被認(rèn)定為是王安石的問題,他剛愎自用,他為了所謂的政治抱負(fù)不惜傷害人民利益……
拋開從前那些舊有的觀念,我們再來看看蘇軾的為人處事方式,評審一下蘇軾與王安石的關(guān)系。
三.走下神壇的詩人
蘇軾不容于新黨,自然是很容易理解的,但蘇軾如何在舊黨上臺的元祐年間,縱有高太后極力支持,也不見其政治上有所建樹?今日看到諸多評論皆簡單概之為,蘇軾耿直,一心為民,看到新黨改革給人民帶來的苦難,仗義執(zhí)言,故而得罪新黨;而舊黨將新法盡廢,蘇軾亦覺得不妥,故而反對,從而也不喜于舊黨。事實真的就是如此么?蘇軾如此愛國愛民,而由此不能容于昏庸的朝廷之上么?
司馬光在盡廢新法時,咨詢蘇軾意見,蘇軾認(rèn)為“惟役法一事,未可輕議”。蘇軾認(rèn)為,免役法差役法 “各有利害”。他力勸司馬光:“驟罷免役而行差役”,“蓋未易也”,并一口氣提出了免役法的五大好處,但免役法“掊斂民財,十室九空,錢聚于上,而下有錢荒之患”。根本不是什么好法。但是,差役法使得“民常在官,不得專力于農(nóng),而貪吏猾胥,得緣為奸”。他只能說“此二害輕重,蓋略相等,今以彼易此,民未必樂”。蘇軾還進(jìn)一步指責(zé)司馬光只是“專欲變熙寧之法”,至于是不是利國利民,司馬光全然“不復(fù)校量利害”。蘇軾提出了“盡去其弊而不變其法”的主張,即以“免役”法為基礎(chǔ),卻革除掉其“掊斂民財”的性質(zhì)?!肮舯M去此五分,又使民得從其便,以布帛谷米折納役錢,......則錢荒之弊亦可盡去?!?/p>
在免疫法推行之時,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曾在《上神宗皇帝書》中,針對王安石的免役法,論述道:“自古役人必用鄉(xiāng)戶,猶食之必用五谷……士大夫捐親戚、棄墳?zāi)?,以從宦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樂,此人之至情也?!保庖鄯ú脺p州郡官衙服勞役的人數(shù),并且裁撤役人額外為在職官員提供無償勞役的種種規(guī)定,使得州郡官員喪失了隨意剝奪下層勞動者的專制特權(quán))
有人說蘇軾是民本主義者,所以他既不支持王安石急功近利的變革,也會對司馬光保守派的很多主張?zhí)岢鲑|(zhì)疑,故而不容于朝廷。
王安石變法,頒布實施了均輸法、青苗法、市易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農(nóng)田水利法、置將法、保甲法、保馬法等多項措施,同時,整頓學(xué)校,改革科舉制度。而司馬光執(zhí)政之后,新法盡廢,蘇軾對此基本是支持的,尤其對于司馬光更改王安石的進(jìn)士考試辦法,恢復(fù)了以詩歌取士是大唱贊歌的。蘇軾在《復(fù)改科賦》中道:“憫科場之積弊,得詩賦以求賢”;“考辭章之聲律,去取昭然”。(只是,我們都知道,以詩賦取士的方法仍然被后代棄用,其實也就說明了詩賦取士弊端更多)但蘇軾唯一提出異議的是免役法,王安石推行的時候,蘇軾的反對是看不出任何民本主義色彩的,而司馬光盡廢時,蘇軾希望的改良也不是切實有效的意見,也算不得站在民本的立場。
蘇軾在元豐六年(1083年)在《與滕達(dá)道書》中說:“吾儕新法之初,輒守偏見,至有同異之論,雖此心耿耿歸于憂國,而所言差謬,少有中理者。今圣德日新,眾化大成,回視向之所執(zhí),益覺疏矣,若變志易守以求進(jìn)取,固所不敢。若嘵嘵不已,則憂患愈深。”看似對變法有了反思,也表達(dá)了自己的懺悔。然而,元祐年間的種種以及對王安石的嚴(yán)厲批判,實在看不出蘇軾對變法有過怎樣深刻的認(rèn)識與反思。如同張海濱先生所言,這不過是蘇軾“黜居思咎”的一種表現(xiàn)罷了。
政治從來都是各方利益權(quán)衡博弈的結(jié)果,如果是王安石改革的錯誤在于太急太寬,沒有認(rèn)識到現(xiàn)實的復(fù)雜性,故而失敗。那么蘇軾呢?蘇軾極力反對變法,是不是因為他思想的保守、政治上的落后?我們在認(rèn)真研讀蘇軾的文章言論之后,是不是可以發(fā)現(xiàn)蘇軾并沒有很清晰的邏輯的政治主張,也沒有多少行之有效的政治措施?
蘇軾的確不是結(jié)黨營私的小人。在《與楊元素書》中,蘇軾說,“昔之君子,惟荊是師;今之君子,惟溫是隨”、“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而蘇軾自己“多不隨耳”,表達(dá)了自己的獨立意識。然而,蘇軾的不隨,并不代表他就是正直正義的化身。事實上,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選擇性記住或者遺忘。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并不是有絕對的分水嶺的。
司馬光死后蘇軾寫的《司馬溫公行狀》,通篇一萬多字。蘇軾文中司馬光籍籍無名的父親司馬池“號稱一時名臣”;并沒有確鑿根據(jù)地指責(zé)王安石的新法被“天下非之”,并高度評價司馬光的“祖宗之法不可變也”。蘇軾說“宰相王安石用心過當(dāng),急于功利”,“而天下病矣”,并說神宗“獨覺其非,出安石金陵。天下欣然,意法必變,雖安石亦自悔恨”,然而我們都知道神宗一直支持王安石的變法主張。王安石雖然罷相,但章惇等人在繼續(xù)推行新法,直至神宗病逝。蘇軾說司馬光被神宗貶出京城,是“神宗識其意,待之甚厚”。神宗終其一生沒有再用司馬光,但蘇軾卻可以說神宗“蓋有意復(fù)用公也”,“先帝可謂知人矣,其知之也深”。而司馬光盡廢神宗朝的新法項目,被蘇軾說成是“公可謂不負(fù)所知,其報之也大”。
仔細(xì)讀下來,不得不佩服蘇軾的文采,也不得不驚嘆中國文學(xué)的魅力,在不同的角度與立場,一件事可以變得面目全非。
王夫之在《宋論》中,曾對包括蘇軾在內(nèi)的這些所謂“元祐諸公”有過精辟論述,他評價諸公無“超出于紛紜爭論之外”者,“皆與王安石已死之灰爭是非”,而“寥寥焉無一實政之見于設(shè)施”,“不聞?chuàng)褚粚⒁院雌淝至辍?“不聞建一謀以杜其欺侮”,“而夜以繼日,如追亡子”。
有一件比“烏臺詩案”影響更為深遠(yuǎn)的文字獄事件——“車蓋亭詩案”,或許從中可以更清楚地看見蘇軾并非圣人的一面。
司馬光上臺后,改革派主力蔡確受到排擠,被貶知陳州,再移安州。在車蓋亭乘涼,一口氣寫下十首絕句,寫得相當(dāng)不錯,例如《夏日登車蓋亭》“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睡起莞然成獨笑,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被貶的蔡確沒有自怨自艾,表現(xiàn)得淡定蕭散,并不遜于蘇軾于逆境中的思索、曠達(dá)。
這一組詩中有兩句:矯矯名臣郝甑山,忠言直節(jié)上元間。郝甑山,當(dāng)唐高宗想讓位武則天時,郝甑山曾上奏極力反對。為此,與蔡確有舊怨的吳處厚指蔡確這是諷刺高太后想作武則天,此外,尚有“五篇皆涉譏訕,而二篇譏訕尤甚,上及君親”。
于是蔡確被再貶為英州別駕,新州安置。這個新州,就是煙障蠻荒的嶺南地區(qū)。對此,保守派的許多大臣們也覺得過份了,呂大防向高太后求情說蔡確母親老了,不能遠(yuǎn)行,“乞移一近里州郡”。而高太后云“山可移,此州不可移”。范仲淹的兒子范純?nèi)手肋@個處理意見后,喟然道:“此路自干興以來,荊棘近七十年,吾輩開之,恐不自免?!痹S多大臣都看到了以文字治罪的危險性,所以,包括宰相劉掣在內(nèi),都在設(shè)法拯救蔡確,建議朝廷“不可以語言文字之間曖昧不明之過,誅竄大臣。今舉動宜與將來為法,此事甚不可開端也?!?/p>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本已受命出知杭州的蘇軾,給高太后寫了一封密奏《論行遣蔡確札子》,稱自己對太后“受恩深重”,不能 “有所聞見而不盡言”。關(guān)于“繳進(jìn)蔡確詩言涉謗”的問題,“元非知舊,實自惡其為人”,所以不“為確開說”,云云。于是建議“有司置獄”,從重處理蔡確,“追確根勘”,“然后太皇太后內(nèi)出手詔”,“未必真是確詩”,借機原諒了蔡確。這樣太后于“仁孝之道,實為兩得”,“天下有識,自然心服”。
蘇軾的這個主意,是明顯的在出賣哲宗利益而討好太后,不能不讓人想起王安石說“全類戰(zhàn)國文章”,趙挺之所言“蘇軾學(xué)術(shù),本出《戰(zhàn)國策》縱橫揣摩之說”。作為文學(xué)家的蘇軾,經(jīng)歷過“烏臺詩案”的蘇軾,出來出了一個這樣的主意,實在不知道讓人如何評說。
蘇軾的確不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小人,他有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與政治觀念,然而他“以高才狎侮諸公卿”,以至于得罪了不少人。在朝廷的爭斗中,往往無人伸出援手,這固然因蘇軾不結(jié)黨營私,但也因蘇軾所做所言常常任性隨意,并不適于政壇。而且就政治才能而言,蘇軾并無行之有效的治國為民的主張措施,亦無精于人事的政治謀略。
蘇軾終究只是個自由浪漫的文學(xué)家、藝術(shù)家。他于曲折的人生中,留給后世一筆文化遺產(chǎn),這其實已經(jīng)足夠了,足夠豐厚!足夠偉大!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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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張海濱,《蘇軾<與藤達(dá)道書>系年、主旨之探討》,銀川:寧夏大學(xué)學(xué)報,1981年
(作者介紹:方蔚,武漢文華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