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游川蜀得畫意

胡西林

《中國收藏》編輯部打來電話，詢我能否就黃賓虹蜀游題材作品寫點介紹文字，這讓我想起了曾經(jīng)經(jīng)眼過目的兩幅黃賓虹山水《渭南詞意圖》和《蜀山圖》。兩幅作品均作于癸酉年（1933年），同為黃賓虹70歲時創(chuàng)作的大幅山水。這一時期的作品與晚年黃賓虹山水雖有迥異，但70歲時的黃賓虹，就創(chuàng)作而言，正處在他一生繪畫大變的前夜；就學(xué)養(yǎng)而言，已達(dá)融古通今、慧接前賢的境界；就生命歷程而言，70歲時的他更像是剛剛步入壯年……此前——1932年9月15日，黃賓虹應(yīng)友人之邀，與上海美專畢業(yè)生吳一峰一起從上海黃浦碼頭起程，作了他一生中出游時間最久、游程最長、收獲最多、啟發(fā)最大的游覽寫生，直到第二年的9月24日，他才帶著沿途所作1000余幅寫生山水畫稿和70余首歌詠蜀川大地的詩歌返回上海，這就是黃賓虹藝術(shù)人生中極為重要的所謂“蜀川寫生之游”。這次出游給予他美學(xué)乃至哲學(xué)的思考與啟發(fā)在其日后的創(chuàng)作中日益顯現(xiàn)出來，蜀游不僅為他積累了大量創(chuàng)作素材，他一生創(chuàng)作最大的變革——“白賓虹”向“黑賓虹”的過渡即由此肇始。

《渭南詞意圖》和《蜀山圖》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但有點遺撼，因為時隔多年，其中的《蜀山圖》我不知道現(xiàn)在歸藏何人何地，所以不能提供圖片。

“渭南”大家都知道是陸游，浙江紹興人，字務(wù)觀，號放翁，因為晚年曾封渭南伯，故自號陸渭南。陸游是南宋著名文學(xué)家，一生著述宏富，僅傳世詩歌就有9000多首。此畫所謂“渭南詞”即陸游1174年離任四川榮州（今稱榮縣）代理通判時所作的《桃源憶故人》。陸游曾于乾道六年（1170年）入蜀任夔州通判，作此詞時是淳熙元年（1174年）?！短以磻浌嗜恕肥窃~牌名，陸游依此詞牌一共填了五首詞，這兩幅作品上錄寫的分別是第一首和第五首。陸游在政治上有卓見，軍事上有韜略，文學(xué)上有才華，但是因主張抗金而遭排斥打擊，官越做越小，地方越調(diào)越遠(yuǎn)。榮州地處四川中部，沱江支流旭水河上游，陸游帶著憂患悲憤來到榮州，沒想到文人的情懷被秀麗的風(fēng)景，特別是淳樸的民風(fēng)所感染，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勾起了他無限的情思，可是到任僅僅70天，他又接到調(diào)令，被命往成都，奉參成都戎幕事。起程時，離愁別緒襲上心頭，他寫下了這首別意纏綿的詞章：

欄桿幾曲高齋路，正在重云深處。丹碧未干人去，高棟空留句。

離離芳草長亭暮，無奈征車不住。惟有斷鴻煙渚，知我頻回顧。

《桃源憶故人》之二

因為有太多的感嘆和舍不得，陸游才寫得別意纏綿，所謂詞境是也。黃賓虹出生在晚清同治年間，早年投身推翻清王朝的斗爭，也曾顛沛流離，豐富的履歷使他很容易與陸游產(chǎn)生共鳴。蜀游回到了上海，許多朋友、海上文人都來造訪接風(fēng)，索字求畫，黃賓虹應(yīng)酬答謝，忙得不亦樂乎。他從蜀游所作的70余首詩歌中選出62首，手書成卷，題為《蜀游雜詠》，石印后分贈諸多友人。所贈友人中有上海永和橡膠實業(yè)公司董事長楊蔚蔭和鐘廷先生，就是這兩幅畫的上款主人。兩幅畫都是五尺整紙，都以蜀游為題材，且都寫“渭南詞意”，巴山蜀水，魂牽夢繞，這讓身在上海，靈魂依舊在巴山蜀水中游蕩的黃賓虹正好作山水憶，而一首《桃源憶故人》，于黃賓虹而言是信手拈來，卻讓這幅畫不僅增添古意，更有人文有歷史，自然山水便成了人文山水，受畫人賞畫讀畫，能不讀詞問古嗎？畫之境界一下子拓深拓遠(yuǎn)了。

《渭南詞意圖》淺青綠畫法，溪山雜樹，小橋茅舍，水在溪間蜿蜒，人在茅舍小語，設(shè)色雅逸溫潤，讓人娛目養(yǎng)眼。身為“黃山山中人”，黃賓虹對自然山水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本能，故其一生遍游名山大川，九華黃山更是五臨九上，游而再游。當(dāng)然，他游山不是為游而游，而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式的游，不僅用眼游，更用心“游”，心乃天目，也是眼睛，然后盡收筆底，蔚為畫圖。這讓我想起了蜀游途中黃賓虹寫的那首詩：“潑墨山前遠(yuǎn)近峰，米家難點萬千重。青城坐雨乾坤大，入蜀方知畫意濃?！蹦憧此氖斋@有多大！所謂“青城坐雨”是指他游青城山時的一次遇雨經(jīng)歷：“青城大雨滂沱，坐山中移時，千條飛泉令恍悟，若雨淋墻頭，干而潤，潤而見骨，墨不礙色，色不礙墨也。”（《致王秋湄信》）大雨來襲，69歲老人在山中不是急于避雨，而是擇地觀雨體悟。這就是黃賓虹，為證古人畫理筆法，他可以置身度外，于是看到了“若雨淋墻頭，干而潤，潤而見骨，墨不礙色，色不礙墨”的真切效果。這是眼福啊，是天賜筆法墨法！70歲得此真經(jīng)令黃賓虹興奮，并且深深影響了他后來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所以在蜀游的另一首詩中他高興地寫道：“沿皴作點三千點，點到山頭氣韻來。七十客中知此事，嘉陵東下不虛回?！?既得真經(jīng)，調(diào)頭東回，一個“東”字，說明這首詩作于蜀游返滬途中。不虛此游啊，可見他對此次蜀游是何等的滿足！

《渭南詞意圖》后，蜀游題材的山水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黃賓虹的筆下，但是以渭南詞題畫的作品并不多見，多見的是他將蜀游所見所感結(jié)合畫學(xué)畫史提煉的畫學(xué)見解，至晚年這類題跋更是愈為常見，構(gòu)成了黃賓虹晚年山水畫上題跋的一大特點。即使未題（黃賓虹有大量自存作品未作署款題識），畫的不是巴山蜀水，那密實的，一層一層水破墨、墨破水，宿墨漬墨交替繪來的山水也是“沿皴作點”，點出的“山頭氣韻”，這只要去一趟浙江省博物館，看看那里收藏的數(shù)量眾多的黃賓虹未作題款的畫作（1955年黃賓虹去世后由其家屬捐獻(xiàn)）就會明白，一定讓人目不暇接，大飽眼福。而寫有題跋的山水作品，我們不妨舉幾個例子：

《山水》，浙江省博物館藏，紙本水墨，縱67.9厘米，橫25.2厘米，1953年作。是年黃賓虹90歲，正是白內(nèi)障術(shù)后復(fù)明不久，宿墨繪。宿墨干澀易滯筆，黃賓虹從容使筆，絕無掛礙，故所繪筆墨交融，松靈和諧。但此畫不屬于層層積墨的“黑賓虹”，黃賓虹晚年所作也并非都是層層積墨的“黑賓虹”，還有淺絳設(shè)色，也有疏朗的簡筆山水，此畫介于層層積墨的“黑賓虹”和疏朗的簡筆山水之間。無需再積墨，它是黃賓虹晚年常見的實驗性作品，畫上有題：一、癸巳虹叟作于西泠。二、有筆苦無墨，空談吳道玄。學(xué)古書畫趣，且載米家船。再看所畫，畫與題就有了對應(yīng)和著落，不是無的放矢。

《川蜀山水》，中國美術(shù)館藏，紙本設(shè)色，縱62厘米，橫32厘米，1953年作。滿幅構(gòu)圖，壁立陡峭，所繪乃蜀中山水。黃賓虹當(dāng)年作蜀游，繪有許多寫生稿，晚年檢索舊稿，心有所思，便藉稿創(chuàng)作，他的許多作品就是這樣留下的，這幅畫應(yīng)該也在此例。關(guān)鍵是所思，思而畫，畫而跋，他晚年作畫腦海里過的是一部美術(shù)史，有鑒賞，有褒貶，說筆墨，論虛實……比如此畫所跋：宋畫刻畫，元人空虛，千變?nèi)f化，先由寫實。論者謂華新羅求脫太早，未免粗疏之誚。茲擬范華原意以川蜀山水寫之，癸巳黃賓虹。這樣的畫跋當(dāng)時很少有人能題，今天則無人能題。

打住吧，超篇幅了。毫無疑問，黃賓虹是有藝術(shù)高度的大畫家，他的高度來自他思想的深度，筆墨的寬度，以及生命的長度，這中間蜀游是重要的一段歷程。蜀游不僅讓他回味一生，圖畫一生，更讓他受益一生。生命有長度，從始而終，自然排序，不可跳躍，如同鏈條一節(jié)一節(jié)相連相扣。沒有蜀游，至少為證畫理墨法黃賓虹還得摸索，但是蜀游如果僅作眼游不作心“游”，他的繪畫大約也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見的面貌，這話怎么說呢？因為當(dāng)初，所以現(xiàn)在。黃賓虹的蜀游給人的啟示，我想不僅昭示藝術(shù)，也昭示生命如何獲取價值，獲取更大的價值，從而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