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茭晨
摘 要: 張潔的小說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新時期文藝思潮發(fā)展的影響,本文從時代語境的角度,審視張潔從20世紀70年代末到新世紀初的創(chuàng)作路徑,探討作家是怎樣將這些因素置換為個人的藝術體驗從而構筑她的文學世界的。
關鍵詞: 張潔 時代語境 研究
張潔是我國當代著名小說家之一,也是全國迄今為止唯一獲得過兩次茅盾文學獎的作家。學術界關于張潔個人的“成長史”和“創(chuàng)作史”的研究已經較為詳盡,但是隨著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不斷“重寫”和作家創(chuàng)作的延伸,我們有必要站在歷史、時代的角度,聯系社會大環(huán)境對每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進行新的評估。“這項工作既可以看作是對‘新時期文學的一種疏理,也可以看做是文學史視野中的‘作家研究,還可以看做是作家們的‘文學史回顧”[1]。本文研究文學思潮、文學現象等外部因素與作家創(chuàng)作的聯系,同時探討作家是怎樣將這些因素置換為個人的藝術體驗從而構筑他們的文學世界的,從而把握作家研究的雙向視野,并且通過這種審視,反觀文學史的發(fā)展道路。
一、新啟蒙主義文學思潮與“痛苦的理想主義者”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新時期文學”在歷史轉折的重要階段應運而生,這是我國當代文學發(fā)展的第三個歷史時期,是一個思想、文化、審美的新啟蒙時代。筆者認為,啟蒙主義精神在“新時期文學”初期體現為關于人性的討論。
事實上,關于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性,評論界大致有三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認為人性即人的自然屬性,另一種認為人性是人的社會屬性,第三種觀點則將前面兩者結合起來,認為人性是人的社會屬性與自然屬性的統(tǒng)一。張潔堅持的人性觀乃是第三種觀點表述的概念,于是,在這種文學思想的指引下,《從森林里來的孩子》、《誰生活得更美好》、《愛,是不能忘記的》、《波西米亞花瓶》、《雨中》等一系列用抒情性敘述與哲理性議論來描繪人物內心世界,呼喚純真、美好的人情、人性的作品應運而生。
1979年7月15日發(fā)表于《工人日報》的短篇小說《誰生活得更美好》通過施亞男角色的參與、觀察和品評及對人物心理的細致描寫,表現兩個青年人生觀、價值觀的截然不同,從而褒揚質樸、善良的公共汽車售票員,鄙棄自命不凡,偽裝“趣味高雅、思想深奧”的浮華少年吳歡。“這不光是美與丑兩種靈魂和兩種生活態(tài)度的較量,而且是在公眾面前,在讀者面前,對于丑惡靈魂的一次道德上的批判”。公共汽車售票員既是自然的人,又是社會的人,她用善良作為底色,將愛心與奉獻繪在事業(yè)的藍圖上,得到了社會大眾的認可與贊揚??梢哉f,在張潔早期的文學世界里,淡化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揭露與控訴,取而代之的是贊美與展望,她要表達的情感是真實樸素的,是于平淡中見精神的,她用一個“痛苦的理想主義者”身份給讀者帶來人性美好的一面。
二、從“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
二十世紀的當代文學思潮中,“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是重要的一支,五十年代初期,“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作為社會主義文學的基本創(chuàng)作原則和方法,直接引發(fā)了政治一體化年代主流文學的模式化、政治化風貌,甚至可以說“十七年”文學就是現實主義一體化發(fā)展的產物。
如果說張潔是以理想主義者的身份走上文壇的話,那么現實主義的復歸浪潮則是她創(chuàng)作轉折的一個契機。張潔曾說:“我想強調,傳統(tǒng)的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仍然是最重要的基本功,一切是從這里衍生的。丟掉這個傳統(tǒng),是我不能接受的?!庇纱丝梢?,在張潔那里,現實主義的精神是她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繼那些表現人性美的理想主義作品之后,她發(fā)表了《沉重的翅膀》、《場》、《方舟》、《祖母綠》、《條件尚未成熟》等小說,通過塑造荊華、梁倩、鄭子云、曾令兒等理想人物繼續(xù)延續(xù)曾經的烏托邦夢想。同時,她也將目光投向了社會現實,關注當下生活、關注生存質量等問題成為她小說中的表述重點,對現實生活中的弊端所進行的深刻剖析和理性批判是張潔早期作品中所沒有的,因此成為這個時期張潔小說的創(chuàng)新之處。不僅如此,為了打破作品題材表現范圍的局限,她還把書寫角度投向了人與社會生活、人與歷史傳統(tǒng)等領域,在一個更寬廣的歷史背景下探討人性的善良與邪惡、美好與丑陋,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從早期建構的理想天堂走向了現實人生。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伴隨著改革開放和思想解放的大潮,中國文壇興起了一股現代主義文藝思潮。張潔是一個與時俱進的作家,她始終在時代的前沿尋求突破,因此,隨后的她迎來了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文學更年期”,正如學者王緋所說:“八十年代后期,以《他有什么病》為鮮明標志,張潔的創(chuàng)作風格發(fā)生了從現實主義向現代主義的大幅度陡轉,曾經十分純情又極其正統(tǒng)的張潔,竟變成了一個女‘狂人式的小說家。”筆者認為,張潔的現代主義轉變帶有明顯的個性化特點,我們甚至可以將她的這種嬗變看做是對現實主義道路的一種深化與發(fā)展。
1986年中篇小說《他有什么病》的發(fā)表,是作家舉起現代主義大旗的典型標志。小說并沒有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它恰恰是在用一種淡化情節(jié)的輻射式結構,以醫(yī)院為中心,以胡立川、丁小麗、侯玉峰、小木匠等人的事件為放射線,從不同角度向社會弊病問題延伸、推進。張潔在這篇小說中傳達的是一種荒謬感,難以區(qū)分的面孔、變薄變大的處女膜、永不停息的夜半噪音——怪誕符號背后指向的正是當時社會的病態(tài),作家用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法抨擊社會問題,不能不說這是現實主義思想在作家心中的拓展與升華。
三、從后現代語境到新世紀“歸來”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在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出現了一種“后現代主義”的社會文化思潮,隨著“后現代主義”的登陸中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的文學藝術實踐都不同程度地浸染了這種文化因素,“新寫實小說”、先鋒文學、第三代詩歌和王朔等人的小說,曾一度被認為是新時期典型的后現代主義文本。
張潔的長篇小說《只有一個太陽》發(fā)表于1988年12月,主要講述的是化學家司馬南江及其代表團在西方訪問受勛的過程。小說既沒有前后呼應的故事情節(jié),又沒有嚴謹的結構布局,與作家之前的作品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著名學者孟悅當時發(fā)表評論文章說:“這‘百年孤獨之后的時刻,這毀滅之神也撒手離去,末日審判不降臨的時刻,正是《只有一個太陽》歷史的、心理的以及敘事的起點,在這一瞬間,張潔對歷史與未來的描述顯然有了相當的改變?!盵2]我們應該在后現代主義的背景下解讀這篇小說,才能挖掘作者這樣創(chuàng)作的深層動機。首先,作品追求反諷、黑色幽默的美學效果。中國代表團這一行人看似文質彬彬,實則都是丑態(tài)百出。其次,在藝術手法上追求拼合法、無連貫性、隨意性。這從作品的表層現象便可看出,小說一共十章,但都沒有章節(jié)標題,每一章的內容也不盡承接,插敘、倒敘的手法隨處可見。有人提出,《只有一個太陽》不是“雜亂無章”和“信手”之作,司馬南江從出場到退場的運動流程是小說敘事結構的橫向主軸,其他片段都是圍繞主軸展開的“對稱圖形”。筆者認為,這正是張潔在汲取外來文化時所保留的藝術個性,她用“雜亂”的表象遮蔽了“潛在文本”的中心角色,達到了特殊的藝術效果。在后現代主義那里,“不僅‘上帝已經不在,‘人也放棄了精神意義的‘深度追求,‘他似乎已‘洞穿世事,不愿再背負著孤獨、痛苦作為無為的‘自救,而是以超然冷漠的心態(tài),對荒誕的人生世界做靜靜的觀察……”[3]
張潔的所謂“歸來”,是以創(chuàng)作時限達十二年的長篇小說《無字》為主要標志的。2002年三卷本的《無字》通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正式問世,它以世紀之交的文化語境為背景,回首過去,展望未來,記錄與審視了一個說不盡的中國時代。
從時代語境的角度解讀就會發(fā)現,《無字》身上的時代語境特征主要包括以下方面:首先,后現代主義思想的延續(xù)與發(fā)展?!稛o字》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摒棄后現代主義的思想,相反,張潔用一種對人類神話、童話的解構,表現出某種歷史虛無主義的特征。其次,非理性主義思潮背景下關于生命哲學的探討?!稛o字》的字里行間都體現出儒釋道思想對人物命運、故事情節(jié)的影響?!稛o字》第一部中,張潔這樣表述吳為的人生回望:少年時代在五丈塬下臥佛寺里抽的那一簽,回首一望,可不預言了我的一生?這一生該算是有求必應,既應好也應壞,不過應好、應壞都是我咎由自取。(《無字》第一部)佛寺里的抽簽和預言是宿命論的典型代表,吳為的命運在作者看來是早就寫在紙上的事實,她的悲苦不過是在實踐中證實了預言的準確性。第二部中,胡秉承曾經一度困惑和迷茫,他內心在想:但求頓悟吧??墒俏蚴裁矗课蛩^“是非曲直、生死苦樂”只可信或不可信嗎?……眾生皆苦啊,他看不見救贖之道。(《無字》第二部)存在即痛苦,這是古老人生哲學留給我們的觀點,佛家講究普渡眾生,也就是要度眾生的苦。第三部中,吳為在黃土高坡上看到了夢中的塬——它無從裝飾,無從營造,無垠無際,比史前更久遠的蒼涼及攝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只留待一個千載難逢的機緣來解讀。能否得到這個機緣,只能看她的造化。(《無字》第三部)佛教是講究機緣,相信宿命的,吳為心中的這個“塬”是人生之迷的具象象征,參透這個塬即代表著徹悟和得道。
綜上所述,張潔的小說創(chuàng)作歷經經濟社會的發(fā)展、各種思潮的興起,同時承載著社會“大環(huán)境”的趨勢和個人內心“小環(huán)境”的訴求,張潔的小說在自覺的求變中抗拒小說敘事的定型化,避免創(chuàng)作上的自我重復,從“新啟蒙主義”到“現實主義”,從“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從“現代主義”到“后現代主義”,從“后現代主義”再到“虛無主義”的不斷嬗變,張潔的小說在每個不同的歷史時期都體現出不同的時代思潮特點,然而又保留了寫作的獨立性和創(chuàng)新性,讓讀者感受到變化的同時又與自己的創(chuàng)作初衷一脈相承。
參考文獻:
[1]格非.文學史研究視野中的先鋒小說[J].南方文壇,2007(01):83.
[2]孟悅.讀張潔《只有一個太陽》[J].當代作家評論,1990(1):26.
[3]湯學智.新時期文學的歡樂與悲傷[M].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9: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