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宏博(陜西)
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手上扎著吊針,頭隱隱作痛。
面前一個正在玩手機的漂亮女孩問我:“你醒啦?”
我不認識這個女孩,就問:“你是誰?我怎么在醫(yī)院?”
女孩說:“我叫張婷。你被人打傷了,不記得了嗎?”女孩說著就回頭喊醫(yī)生,“醫(yī)生,38號病人醒了!”
醫(yī)生和護士過來了,有個大個子男醫(yī)生對我說:“你已經昏迷兩天兩夜了,是這個女孩和她爸爸把你送到醫(yī)院,并給你墊付了醫(yī)藥費,但你的基本情況他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我正要開口時,突然竟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了,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我叫什么?我狠勁敲著自己的腦袋,可是除了疼,什么都沒有敲出來。護士趕緊拉住我的手,說:“不能碰,你后腦勺剛被人用磚頭擊打過?!?/p>
我失憶了。
躺在病床上,我在想,我是誰?我來自哪里?張婷說:“那天我跟爸爸在一個僻靜的巷子看見倒在地上的你,后腦勺流著血,身邊除了一塊帶血的磚頭外什么東西都沒有,身上也沒找到身份證明。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你家是哪的?”
我茫然地搖搖頭,我問張婷:“這是哪兒?”
張婷告訴我這里是西安。西安?我對這個城市很陌生,我為什么來到這里?
張婷看著痛苦的我,安慰道:“不急,我那天已經幫你報了案,警察會幫你弄清楚的。別想太多了,對腦子恢復不好。”
我對張婷真誠地說:“謝謝你!”
張婷笑著說:“沒事,誰都有落難的時候。我家就在附近,很方便的?!?/p>
正如張婷安慰我的那樣,事情真的有了轉機,因為那天有兩個警察帶著一個犯罪嫌疑人來到了醫(yī)院。警察對我說,他們抓住了一個搶劫犯,作案手法跟我當時受害的情況有點像,都是用磚頭在背后襲擊單身行人。這次嫌疑犯襲擊的是一個女孩,她也是外地人,今年剛考上西安的一所大學,遇襲時身上裝著她的學費和生活費。好在那天剛好有個探親回家的軍人路過,目睹了搶劫的發(fā)生,就奮力追趕抓住了這個搶劫犯。最后搶劫犯供述,說在我倒地的那地方還襲擊過一個小伙子,警察根據(jù)張婷的報案記錄,就估計是我,所以就帶著嫌疑人來到醫(yī)院確認情況。可我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那嫌疑犯說當時從我身上搶來的包里除去一些衣物和現(xiàn)金外,還有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及身份證。上面的名字具體叫什么他忘了,只記得他把包連同錄取通知書和身份證扔到了一個垃圾桶里。
看來我是來這座城市上大學的。可我是誰?這依然是個謎。
警方為了弄清我的身份,就登報發(fā)尋物啟事以求幫我找到錄取通知書和身份證。結果在尋物啟事見報的當天,就有人送來了我的包和錄取通知書及身份證,是個清潔工在收拾垃圾桶時發(fā)現(xiàn)的,垃圾桶的位置和犯罪嫌疑人交代的都吻合。
錄取通知書和身份證上的名字是安得寶。可我依然一點印象也沒有,我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叫過安得寶這個名字。
那個大個子趙醫(yī)生拿著我的身份證,念叨著上面的名字,突然說:“安得寶!這個名字好熟悉啊,在哪聽過呢?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了,反正有點耳熟?!?/p>
最后警察通過身份信息,讓戶籍當?shù)氐墓膊块T聯(lián)系我的家人。對方回話,說我是個單親家庭,只有一個父親,父親過兩天就會到西安。
過了兩天,一個自稱是我的爸爸的人來到了醫(yī)院。他臉龐黑紫,手掌粗糙,一看就是常年體力勞動的結果,而最讓我吃驚的是,他的身高只有一米二左右,是一個侏儒。我怎么會有這樣的爸爸呢?我對張婷和在場的醫(yī)生、警察吼道:“這不是我的爸爸!”
侏儒聽見我這樣說后,一下子哭了起來,過來抱著我說:“得寶,你這是怎么了?得寶,是爸爸啊,你不認識爸爸了嗎?”
我是真的不認識了。我努力回想著,可是腦子很疼。
那個大個子趙醫(yī)生看見這個小矮人后,竟然激動地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怪不得那天看見安得寶這三個字那么熟悉。安有財,你還認識我嗎?”
那個矮個子男人抬頭看了一下趙醫(yī)生,突然激動地說:“趙大夫啊,怎么會不認識您呢?您是我安有財?shù)拇蠖魅四?,這輩子都不敢忘了您!”
在場的人都有點納悶,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趙醫(yī)生就給我們講起了他和這個小矮人的淵源來。
趙醫(yī)生說,17年前,我安得寶也做過他的病人,當時就是這個侏儒安有財送我來的。他之所以對這個安有財記憶深刻,是因為當年這個小個子男人曾經感動過他,不對,準確地說,是曾經感動過很多人。趙醫(yī)生告訴我,當年我才3歲,得的也是腦子上的病——腦癱,說話有障礙,無法站立。父親安有財急壞了,四處打聽哪里可以醫(yī)治這病,最后聽人說西安有家醫(yī)院看這病全國聞名,就想帶著我到西安來??墒羌依锔F,身上只有一千多塊錢,他也不知道看好這病最終需要多少錢,所以就為了多省幾個錢出來給我看病,只有一米二高的安有財竟然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要用童車推著我步行去西安。我的家在甘肅一個偏僻的山村,距離西安500多公里,最后安有財竟邁著他那小步子,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把我從甘肅推到了西安,一路上風餐露宿,都是靠好心人接濟而來。最后他推童車送兒子看病的事被媒體報道后,西安眾多好心人都紛紛捐款,趙醫(yī)生他們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也捐了款,并及時給我做了手術,當時的主治大夫就是趙醫(yī)生。趙醫(yī)生最后還說:“安得寶,你知道嗎?我當年見到你父親的時候,他腳上的那雙布鞋早都因為走那500多公里的路而磨得千瘡百孔。用童車步行一個月,這得內心有多少的愛才能堅持下來啊!”
這都是真的嗎?失憶的我看著哭成淚人的安有財,一時卻無法判斷。
這時,張婷用她的平板電腦搜出了一大堆17年前的老新聞,拿給我看,老新聞有圖片有文字也有視頻。圖片上的安有財站在躺在童車里的兒子旁邊,鞋子真的破了……
我問趴在床沿握著我的手的安有財:“我真的是你的兒子?”安有財說:“得寶,我真的是爸爸??!”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繼續(xù)說,“你頭上還有當年趙醫(yī)生給做手術留下的刀疤呢!”張婷急忙過來輕輕在我頭上翻找,說:“真的有呢!”
安有財拿出一個很舊的相冊,說:“這是我常年隨身攜帶的東西?!比缓笏豁擁摻o我翻看著,他說因為沒錢,就每年只在我生日的時候去照相館給我和他照一張合影留念。
接下來的日子,安有財每天就拿著那本相冊,趴在床頭給我講他和我的故事。
他翻看一張相片就講一個故事,一講就能講一天,感覺相片后有他說不完的故事。他翻開第一張,說:“這一年你一歲,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是那么地討人喜歡,那么地可愛,我發(fā)誓要好好愛你一輩子。我給你取名字叫安得寶,因為你就是俺的寶……”
第一天,他講得我都睡著了。我總覺得那故事里的人不是我。
第二天,他又翻一頁,說:“這年你兩歲了,可你還不會走路說話。我很著急,但因為沒錢,也是因為我抱著僥幸心理,覺得有些孩子可能發(fā)育晚,所以就想等再過段時間,看你會不會好起來。我那時咋就那么愚昧呢,咋就不早早帶你去醫(yī)院檢查下,這也是我這一輩子最內疚的一件事……”他是不是在說我?我努力配合著他的話語回憶那些相關的畫面,可惜我一張都沒回憶起來。
第三天,他翻開相冊,指著一張說:“你3歲了,可是你還是站不起來,我就去縣醫(yī)院給你檢查,醫(yī)生說你得的是罕見的怪病,沒治了。我不放棄,我怎么能放棄呢,你是俺的寶啊!為了省錢,我用童車推著你往西安走,一走就是30多天。但我沒有白走這上千里路,因為在西安咱們遇到了很多好心人,他們幫忙捐錢聯(lián)系醫(yī)院,最后手術也很成功。”說著,他又連著翻了好幾張相片,“所以,3歲 那 年,相冊里的照片就不只是一張,有好多張呢!”我一看,后面那幾張照片都是他從當年的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配圖,全是記者拍的他和“我”的合影。我還是不能確定那照片上的小孩到底是不是我。
他拿著相冊連著給我講了好多天,那些照片后的故事,我?guī)缀醵己苣吧?,沒有印象,只有個別故事在他講的時候,我隱約能在腦子里閃過一些似是而非的畫面。
第10天,他繼續(xù)翻出一張照片講著:“10歲那年,你發(fā)高燒,我連夜背著你去村里的衛(wèi)生所,結果絆了一跤,我的頭磕破了,但我顧不得自己,急忙抱起你,問你有沒有摔到,疼不疼。你當時燒得迷迷糊糊的,沒想到竟用發(fā)燙的小手摸著我流血的額頭說:‘爸,我沒事,你疼嗎?’那一刻,我覺得你懂事了,我也覺得,為了你不管付出多少,我都是值得的高興的……”看著他講得那么深入和幸福,我的腦子里好像就多了一點點的記憶,雖然很模糊,但我真的好像想起了他講的那個場景。
他每天都在堅持講著,像灌輸更像喚醒。他講了我上學的事情,講了我在家的事情,講了我獲獎的事情,講了我受委屈的事情,講了好多好多,他講那些往事時,總是神采奕奕,一臉幸福。
不過也很奇怪,他每講一張照片后面的故事,我的記憶就會清晰那么一點點。我已經能基本確認,我真的就是安得寶,我就是這個只有一米二身高的小個子男人的兒子。
20天過去了,他把相冊也講完了。他指著相冊的最后一張說:“這是上個月才照的,是你考上大學后,我?guī)е悖鋵嵤悄銕е也艑Γ愣奸L那么高了,咱們在鎮(zhèn)上的照相館照的?!笔前。拖袼f的一樣,我都長那么高了,那20幾張照片里,我一年年在長高,可爸爸永遠都是那么矮……
看著那最后一張照片,我也徹底想起來了,那一天,爸爸收到我的錄取通知書后,高興地哭了。他說,當年村里人都勸他還是早早扔了我算了,一個侏儒養(yǎng)一個病兒,會很累的,弄不好還得他照顧我一輩子。但他不相信,他要為我治病,沒想到,我竟恢復得那么好,現(xiàn)在都考上大學了。他真高興自己當初那么固執(zhí)而沒有聽村里人的話扔了我,他說,不管咋說,那也是一條命啊……
但是,我還是不想承認我就是他的兒子安得寶,因為我想借用我失憶的這次機會,問一個我這20年來一直都在問他但卻從沒有得到答案的問題:“我既然是您的兒子,那為什么相冊里沒有一張我媽媽的照片?我媽媽是誰?還有,如果我是您兒子的話,為什么你那么矮,我這么高?”
我一米八的個頭。
爸爸愣了一下,沉默了半天,然后用他那粗糙的小手握著我的大手說:“那我今天就實話告訴你吧,再說,你也長大了,也該知道了。得寶,其實你的媽媽是誰,爸爸也不知道,因為,你是爸爸20年前撿來的棄嬰,但你一輩子都是俺的寶?!?/p>
那一刻,我摟著自己這個只有一米二的巨人爸爸,泣不成聲。
又住了幾天院,趙醫(yī)生說我已經基本康復,可以出院了。我謝過張婷和趙醫(yī)生他們這些好心人,然后去學校報到并請了一個月的假,因為,我要買一輛童車,用30天的時間,步行著把我的矮爸爸送回老家,重走他當年走過的那上千里的為兒求醫(yī)路,一路上去好好感受他當年給予我的愛。
用童車推著爸爸,我告訴自己,走慢點,這樣我就能多跟他說說話,也幫助我多想起一些他這20年來養(yǎng)育我的故事,我還要告訴他:“爸爸,你也是俺的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