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默
我過去上班路上,要經(jīng)過一片桃林。去時桃林在左,回來它在右。春天來臨,桃花盛開,一樹樹粉面紅腮。
桃林離路有幾米遠,四周沒有圍墻,抬腳走上幾步來到桃林中間,俯身或仰臉賞花,沒等賞夠,花開著開著就落了,有的留下毛茸茸的小桃,魚眼般大小。
我在縣城里唯一的山上,在沿河公園的草坪間,在猝然遭遇的空地上,都看見了一棵棵桃樹,一朵朵粉嫩的桃花。
像那片桃林一樣,它們的四周沒有圍墻,自由是它們的通行證,無數(shù)腳步和眼睛隨時可以從不同的方向,來到它們中間和面前?;ㄒ廊婚_著開著就落了,有的留下毛茸茸的小桃,等待一抹初紅點染桃尖。
即使是那些留在枝頭的小桃,有的也難禁得住滿城風(fēng)雨吹打,小小的殘體無聲無息地墜到了樹下。
看見這些,一剎那,我的頭腦中蹦出“夭折”這個字眼,為那些明艷照人的桃花,也為那些來不及成熟的小桃。
桃花如人。有一些人,他們健全的肉體,與殘缺的精神尖銳對立。他們曾經(jīng)正常和完整的精神,在形形色色的重壓下,猛然變得四分五裂七零八碎,像桃花開著開著就紛紛凋落了,甚至再也拾掇不起一樹完整和燦爛。
他們的人生也像一只鐘表,在日復(fù)一日不舍晝夜的埋頭跋涉中,走完自己或長或短的一生的軌跡。與無數(shù)鐘表不同的是,他們的鐘表時針、分針與秒針全盤錯亂,猶如黑白混淆,楚河漢界倒置。
比如他們的婚姻——這人生軌跡中重要的印記,像極了桃花,開著開著就落了,沒有結(jié)果,偶爾坐下了苦澀而脆弱的果,卻時刻飄搖在風(fēng)雨之中。
對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愛情,曾經(jīng)有,是過去完成時;婚姻,當(dāng)前有,是現(xiàn)在進行時。但將來呢?
他們看不見,也說不出。
也許什么都沒有了。
當(dāng)然包括當(dāng)前的婚姻。
桃花劫
我是真的怕我的記憶靠不住。
從臨山下來,走在回家路上,在沿河公園橋頭,我邂逅了東平和他現(xiàn)在的妻子,他們正結(jié)伴走在爬山路上。
我和東平同居一城,相距不過幾里路,但我倆卻好幾年沒見面了。自從我調(diào)到現(xiàn)在這個單位,過上一種足不出戶、閉門面壁的日子,像一個苦行僧,也有好幾年了。我知道東平在金盛煤礦工作,這類礦一般地處偏僻的野外,離城里有幾十里路,卻將生活區(qū)設(shè)在了城里,仿佛只有這樣礦工們才會安心工作。東平每天天麻麻亮一邊睡眼惺忪地吞吐呵欠,一邊尾隨著同事們坐上班車開往金盛礦,到天麻麻黑又像被大赦的鳥兒,心急火燎地尾隨著同事們登上班車,回到自己那個似乎闊別了一個世紀(jì)的小家。
東平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在我的記憶中,他中等個子,體態(tài)瘦削勻稱,生著一張標(biāo)準(zhǔn)的國字臉,有點黑,濃眉大眼,鼻直口方。他愛穿老藍的滌綸中山裝,似乎總是這一件,反復(fù)洗得有些發(fā)白了,從風(fēng)紀(jì)扣開始,每一??圩佣伎鄣冒灏逭?,仿佛黑板上列隊整齊的楷體字;腳上一雙草綠的解放鞋,也似乎總是這一雙,反復(fù)刷得變白了。他不愛說話,朋友少,就與他的男性同桌交往多些,但他卻內(nèi)秀,信手寫得一筆好字,那字飄逸飛揚,纖細娟秀,仿佛出自女生之手;他還自己填詞作詩,記得有一年暑假與我通信討論古體詩詞,隨信附有他寫的詩詞,內(nèi)容我已記不得了。
那時他家住在金盛礦,每逢星期六下午放假,他就騎著一輛“大金鹿”自行車,出校門、上公路、過鐵路,雙手掌把,挺直腰桿,目不斜視,腳下不停地蹬上幾十里路,趕回家中。
他的父母親都是金盛礦的職工。因為這層關(guān)系,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了金盛礦,先被分配至礦中學(xué)教書,后調(diào)到礦教育科。他的父母親已經(jīng)在城里分得了房子,托人給他介紹了一個衛(wèi)校生,衛(wèi)校生正在畢業(yè)實習(xí)中,倆人很快結(jié)婚了。
我去過他倆的小家,第一次見到衛(wèi)校生時,她已分到了礦務(wù)局醫(yī)院當(dāng)護士。小家不大,但一應(yīng)俱全,干凈雅致。衛(wèi)校生年輕漂亮,活潑開朗,好像一掛風(fēng)鈴,一陣風(fēng)似的飄到哪兒,就將快樂和活力有聲有色地帶到哪兒。東平像她的影子不離她左右,又像忠實的星星捧著自己的月亮,此刻的東平滿面含笑,眉眼有情,寫滿了幸福和滿足。
與許多裸婚的同齡人相比,東平的生活有房有家有愛人,看上去很美。
此后我好幾年沒見過東平。偶爾聽人說衛(wèi)校生不再為東平而歌唱,她遇見了令自己心儀的風(fēng),決然離開了東平。東平的精神像被子彈迎面穿透的玻璃,分裂成了無數(shù)鋒利的小塊,住進了精神病院。他是帶著結(jié)婚照被家人送去住院的。照片嵌在鏡框中,西裝革履的他和身披白色婚紗的衛(wèi)校生脈脈含情相對,立在他的床頭,日夜陪伴在他身邊。護士怕他睹照再受刺激,命他收起照片。他聞聽抓起照片,緊緊地摟在懷中,像是怕誰搶走。護士無奈,嘆口氣,只好聽之任之。
住院期間,他每天按時服藥、輸液、吃飯、午休、看電視等等,曾經(jīng)自由自在的時間在這兒是刻板的,被精確地計算在一定的刻度之內(nèi),沒有一個病人可以逾越。他學(xué)會了吸煙,家人每次去探望他都給他送兩條煙,交給護士保管,由護士發(fā)給他,一天三根,早中晚各一根,一根都不多,也不少。
直到他出院。收拾東西時,他沒忘記拿過床頭的照片,用袖子仔細地擦了擦,又湊近嘴邊輕輕地吹了吹,放進了提包里。
回到家室內(nèi)就剩下了他一個人,踱到哪兒都是形影相吊。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從提包里掏出照片,操起袖子小心地擦了擦,又貼近嘴邊輕輕地吹了吹,立在住院前的位置上,一眼能夠看見。
住過精神病院,他的精神被貼上了“病”的標(biāo)簽,就像一只被燒壞的燈泡,斷掉的鎢絲正是病灶潛伏的大腦,它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牢牢地控制了。礦上不允許他繼續(xù)上班了,給他提前辦了病退,每個月領(lǐng)著不到一千塊錢的工資。隨后金盛礦因為煤采盡了,破產(chǎn)了,更沒人管他了。
他徹底回到了家中,抬腿邁出家門,外面就是廣闊而復(fù)雜的社會。但這社會卻像跟他有仇似的,拒絕他,排斥他,孤立他,恨不得合謀再次將他送去住院。
年邁多病的父母親已無力照顧他,央求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女人。這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帶著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在一家賓館當(dāng)服務(wù)員,領(lǐng)著一份微薄的工資。女人不嫌棄他有病,也需要他一起撫養(yǎng)孩子,跟他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帶著孩子搬進了他的父母親為他買的新房。
眼前的東平像被孫悟空吹了口氣,一夜之間變得臃腫遲緩,昔日的精干利索蕩然無存。他的國字臉胖了許多,眉和眼擠到了一塊,這是一種虛假的胖,從里往外透著松弛和疲軟,也許是一日三頓地堅持吃藥造成的。他直瞪瞪地望著前方,表情木然如一棵樹,抬起緩慢的步子,直挺挺地走,他的妻子跟在他身后。
慶幸的是,他還記得我,跟我打著招呼,繼續(xù)腳步不停地向前走。
之后我見東平漸漸地多了起來。冬天來了,我?guī)е鴥鹤拥侥承^(qū)內(nèi)的澡堂去洗澡,在澡堂內(nèi)意外地碰到了東平,方知他的父母親為他買的新房就在這個小區(qū)。
我和東平,都除去了衣服,站在澡堂中間,裸裎相對。我們都不是天使,我們的肉體和精神仍在塵世,只是東平的精神被那只看不見的手,悄悄地攥住了,他像一只提線木偶,被帶離了大地,飄浮在空中,不由自主,掙脫不得。
他的狀態(tài)似乎還可以。他比讀高中時話多了,簡直稱得上健談,而過去他是一個多么沉默少言的男人啊,那時他惜話如金,在學(xué)校跟誰都沒有過多的話,大家常常因此忽略了坐在角落里的他。我想現(xiàn)在的他應(yīng)該與他精神上的病癥有關(guān),我感到有些悲哀,疾病在牢牢地控制他的精神的同時,不經(jīng)意地也改變了他,叫他朝著相反的方向抬腿邁步。他說他每天都在練毛筆字,我又想這當(dāng)然對他是一件好事,能夠修身養(yǎng)性,幫助他康復(fù)身體。我記起他曾經(jīng)寫得一筆好字,眼前閃現(xiàn)出他寫給我的信,紅色橫格上那灑脫清秀的圓珠筆字。接下來他說他想加入市書協(xié),要我?guī)退@個忙。我了解市書協(xié)那些人,趕緊勸他不一定非加入書協(xié)不可,只要自己寫著高興就行。這時他微皺眉頭,陷入了沉默當(dāng)中,想著某些我無從揣測的問題,它們沒有秩序與條理,就像偶爾飄過天空的云朵,被一陣風(fēng)吹散了,很快又聚攏到了一塊,卻不是剛才那一片。他嘟囔著咒罵了一句,當(dāng)時我倆都泡在浴池里,剛剛加過的熱氣蒸騰了上來,像霧遮住了我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想一定是扭曲和變形的,我的心底猛然一寒。
臨走前他跟我要我的家庭電話,說有事給我打電話,我說給了他,他抖索著手,輸入了他樣式古舊的手機中。
一周后我們又見面了,仍然是在澡堂中。他一見我就說,我給你打電話了,沒人接。我記起來了,自上次洗澡后我們一家都搬到了母親家過冬天,當(dāng)然沒人接電話了。我問他有什么事,他答他想加入市書協(xié)。見他在這件事上如此執(zhí)拗,我向他介紹了有關(guān)情況,勸他別把精力和金錢浪費在這上面。他沉默不語,但顯然是不甘心。我倆并排泡在浴池中,他告訴我他找到了一份工作,一個月給九百塊錢,中午管一頓飯。我問他是什么工作?他答老板開車,他坐車,幫著到處送奶。我能夠想象得到,他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每到一處地方停下車,老板穩(wěn)坐不動,他搶先下車從車上往超市里一箱一箱地搬著牛奶。送完了這一家,上車再奔赴下一家。拿慣了筆的他大概從未出過這樣的力。我問他累嗎?他答不累。沉默半晌,我說就是工資有點兒少。他接話茬道不少了,我一個月退休工資才一千塊,中午還管一頓飯呢。他似乎挺在意這一頓飯,從開始到現(xiàn)在,反復(fù)說了兩遍。他愛說自己退休,而不說病退,說著說著我就真的覺得他老了,其實他是我的同齡人,是疾病操縱著他的一切。
我有事先走了。他在浴池中,掉轉(zhuǎn)身,面對我,趴浮著,像一只碩大的青蛙。我的鼻翼一酸,扯著兒子快步掀開塑料簾子走了出去。
看澡堂的黑臉漢子見我經(jīng)常與東平一問一答,問我倆是啥關(guān)系?我答是高中同學(xué)。他嘆口氣,無限感慨地說,你倆是同學(xué),你看看你現(xiàn)在是啥樣,他又是啥樣?他似乎不了解東平的過去,只清楚東平的現(xiàn)在。他說剛在澡堂見到東平時,東平跟他要煙抽,他不給,心想我又不欠你的,干嘛給你?后來聽人說了東平的情況,生了同情,每回見了東平都主動扔給他一根煙。
東平這樣的病人似乎離不了煙,住院時這樣,出院了更是如此。他的妻子像住院一樣,一天發(fā)給他三根煙,早中晚各一根,但這遠遠地滿足不了他對煙如饑似渴的需求。他手頭一有錢就去買煙,買來后到處藏,藏在花園里,藏在床底下,藏在空盒子中,藏在一切他自認為安全的地方。他還學(xué)會了喝酒,沒患病前他是滴酒不沾的,住院時醫(yī)院嚴(yán)禁喝酒,出院后一有機會就喝,不喝啤酒,專喝白酒,隨時隨地,擰開瓶蓋,對著瓶口咕嘟咕嘟地吹,轉(zhuǎn)眼間見了底。
黑臉漢子告訴我,東平的妻子患了腦瘤,可能要做手術(shù)。東平知道后出門打工幫人送奶,戒了酒,煙還在抽。
我說了句,他也不想這樣啊。
黑臉漢子回我,可他偏偏就這樣了,怨誰呢?
是啊,“他偏偏就這樣了”,這究竟應(yīng)該怨誰呢?怨他的前妻?如果她沒有出軌,東平不受刺激,也就不會得病。但話又說回來,許許多多像東平這樣的家庭,妻子或丈夫的偶爾出軌,留下了一個破碎的家,和一個受傷的人,也許還有無辜的孩子,她(他)們現(xiàn)在不是過得還好好的嗎?說到底也許只能怨東平,是他難移的本性,是他執(zhí)迷的性格,釀成了這出悲劇。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東平面對家庭的遽然變故保持一顆樂觀開朗之心,如果東平的思維不局限于鉆那芝麻大的牛角尖,如果東平在精神受傷后能夠得到及時而有效的排遣與疏導(dǎo)……那么,悲劇一定不會發(fā)生,東平依舊快樂幸福地活著……
但遺憾的是,沒有“如果”,一切也就無從說起,而一切早已注定。
有一次,他進了澡堂,在人群中與我打著招呼。那天下午洗澡的人特別多,你擁我擠,亂作一團,澡堂建得不夠高,加上冬天窗子都關(guān)閉著,空氣沉悶而壓抑,煩躁在人與人之間無聲無息地傳遞著。他剛等到了一個淋浴噴頭,沒等湊近沖洗,突然頭向后仰,重重地摔倒在了鋪著瓷磚的地板上。他眼睛緊閉,牙關(guān)咬緊,一動不動,像一只大蝦蜷縮在地上。包括我在內(nèi),大家都圍攏在他四周,誰也不敢上前。過了好半天,他悠悠地醒了過來,爬起來,大家涌上去問你沒事吧?他臉色蒼白,嘴唇顫抖,也不說話,收拾東西穿上衣服回家了。
而我最近一次見東平,是在一年多前,他在臨山路上騎著一輛電動自行車,后頭坐著他現(xiàn)在的妻子帶來的男孩,看樣子他是送男孩去學(xué)校。只見他雙手掌把,挺直腰桿,目不斜視,沖向前方……
他沒看見路邊的我,我也沒喊他。不知為什么,見他這樣子,我一下子想到了高中時的他,那時每個星期六下午放假,他就是這樣蹬著一輛“大金鹿”自行車,走在回家的路上……
桃花癡
春霞的人生是被桃花似的鮮血偶然改寫的。
二十年前,她十八歲,正是一朵含苞初放的桃花。她告別高中生活,邁入大學(xué)校園,腳下鋪展開一條自由寬廣的路。她開始戀愛了,她已驕傲地成人,這沒有錯,她享有愛和被愛的權(quán)利。錯的只是她將感情當(dāng)作一種游戲,她是一個真正的玩火者,玩著遠比火危險和瘋狂的感情。
這場三角形的感情游戲,發(fā)生在她和兩個郭城師專的男生之間。她懂得三角形有穩(wěn)定性,這也沒有錯,錯的只是她將這定理硬生生地套在了活生生的感情上。她自以為她是傾國傾城的女王,他倆都是她忠實的奴仆,俯首帖耳聽任她隨意擺布和支配。
他倆從各自的端點出發(fā)走向?qū)Ψ?,不可避免地遭遇到了一起。他們都頑固地相信春霞是無辜的,是對方像一塊牛皮糖似的在糾纏她,他們有義務(wù)幫助她從對方的糾纏中解脫出來。這樁公案從憤怒的眼睛開始,到?jīng)_動的嘴巴,最后拔刀鋒芒相對,釀成一死一重傷。
兩個人的家庭都將憤怒和怨恨一股腦兒地集中清算到了春霞身上,他們暫時擱置下了悲痛和嫌隙,空前團結(jié)地匯聚在一起,聲勢浩大地闖入校園,要當(dāng)場打死春霞償命。春霞像一只被緊緊追趕的兔子,筋疲力盡了,也無處躲藏,面對許多充滿殺氣的腳步和面孔,沒見過這陣勢的她一下子瘋了,眼前老是有紅的刀子、白的血在飛舞,四處迸濺如雨,連光芒四射的陽光都是鮮紅的萬道血柱,她不停地脫自己的衣服,脫了外衣脫內(nèi)衣,直到一絲不掛。
玩火者春霞終于引火燒到了自己,這成為她人生不幸的源頭。
這件事轟動一時,到處流傳,被郭城的無數(shù)舌頭嚼來嚼去。
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春霞自然不能在學(xué)校待下去了,她回到了家中。她的家庭條件不錯,父親是一個私營企業(yè)老板,見她變成了這樣,眼睜睜地沒有辦法,狠狠心將她送到精神病院住院治療了。
一個精神病人,只要他(她)住過一次院,就被永久貼上了危險的標(biāo)簽,好像霍桑筆下與女主人公形影不離的“紅字”,一生追隨著他(她)。在整個社會的同謀和臆想下,他(她)成為人類不可救藥的對立面,被像病毒一樣孤立和排斥在正常生活之外。
在郭城周邊,有兩家成規(guī)模的精神病院,一家就叫xx市精神病防治院,另一家是市立二院。后者是按照序數(shù)排列的,郭城人都知道它看的是什么病,從來不會進錯門。但郭城人一般不會叫它們的本來名字,他們習(xí)慣了按照它們所處的地名指代它們,它們就變成了冒莊和麥穰集。這兩個地名本為兩個村莊,卻被賦予了新的含義,成為指代明確的符號。假如有一天一個郭城人忽然說另一個人該上冒莊了,意思是說這個人的精神有病了,該送到冒莊醫(yī)院住院治療了;或者有人說麥穰集放假了,卻是暗喻面前這個人是一個精神病人,趁著麥穰集醫(yī)院放假來到了這兒。這些聽似隱晦實則清晰的說法是生活中的段子,在諧謔中包含著對精神病人的嘲諷、歧視與偏見,卻在我們會意的笑聲中被悄悄地消解了,風(fēng)淡云輕,水波不興。
而現(xiàn)實往往是他(她)只要在類似冒莊和麥穰集這樣的地方住第一次院,接踵而至的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長期待在里面,沒了自由,被隔離在社會之外。
春霞夢靨似的經(jīng)歷正是走過了這樣一條曲線。她反反復(fù)復(fù)地住院和出院,本就白凈的她變得更白了,原來的苗條沒了,取代的是臃腫,這都是長期住院治療造成的。
第三次出院后,她結(jié)婚了,對方是她父親企業(yè)的一個大學(xué)生。說來他倆相識還有一番戲劇性。那晚天下著雨,她騎著車子從東往西走,他也騎著車子自西向東來,倆人的車子迎頭撞到了一起,兩雙眼睛擦出了火花,這也許就是所謂一見鐘情。她看上去正常極了,甚至有些羞澀,紅云飄上了臉。他想現(xiàn)在會臉紅的女孩已經(jīng)不多了,就在那一刻,她走進了他的心里。倆人推著車子,說了一路話,互相留了聯(lián)系電話。
后來,她到她父親的企業(yè)去玩,碰巧遇見了他,才知他就在這兒工作,更加歡喜了。她的父母親也很高興,女兒的終身大事終于有了著落,他們寄望于她開始新生活后,能夠一天一天地好起來。
他倆的確過了一段幸??鞓返娜兆?。生了一個女兒后,她的病不可遏止地犯了。有一次,她趁家人不注意,偷偷地抱著剛滿月的女兒溜出門,搭上出租車來到火車站,說是要坐火車去北京找毛主席,叫毛主席看看他的親生女兒。幸虧家人及時發(fā)現(xiàn)了,追回了她和孩子,從此卻不敢讓她獨自和孩子待在一起了。但百密難免一疏,終究讓她逮著了機會,她將女兒丟到了盛滿水的大缸里,說要教她學(xué)游泳,女兒在一番痛苦的掙扎后,無聲無息了,她拍著巴掌在旁邊叫好。她的老毛病又犯了,脫了上衣,露出渾圓飽滿的乳房,出門朝街上走去,哪兒人多她往哪兒湊,白花花的上身在陽光下刺人眼睛。家人拖回了她,她不甘心,尋來一根繩子,交叉勒著自己的兩只乳房,仿佛它們是有罪的,本該受此刑罰。她的上身密密匝匝地捆著小拇指粗的繩子,紫一道紅一道的,像是睜著許多哀怨的眼睛。
他忍受不了她,堅決跟她離婚了。
她被送去住院了,這已經(jīng)是第四次。
我在冒莊醫(yī)院看見她時,她穿著豎條紋的病號服,正坐在病房的床邊,見我走近猛地站起來,笑嘻嘻地說:“我十八,你八十?!?/p>
我愕然。陪同采訪的護士告訴我,她見誰都稱自己才十八歲,她的記憶永久停留在了她的十八歲,停留在那件被鮮血改寫的事情上。
她興奮地跳著,響亮地拍著手,念念有詞道:“我十八,你八十,你比我年輕?!?/p>
護士長看不下去了,嚷道:“十床,你又胡鬧了!”
她像被抽去了脊梁骨,頓時蔫了下來。
年輕的護士逗她道:“十床,出了院干什么?”
仿佛答案就在嘴邊,她脫口而出:“出院還要結(jié)婚?!?/p>
答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緩緩地退后,坐到床邊,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中。她一動不動,像一個會呼吸的雕塑,剛剛因興奮而發(fā)亮的眼睛重新變得黯淡而呆滯,兩顆眼珠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牢牢地定住了。
誰都不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些什么,我們只是猜測她在想過去的那段婚姻,這屬于正常的思維,我們是在以我們自己的思維來套她的思想,也許她偏偏不是這樣想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這表面的安寧和平靜之中,她的頭腦正在高速運轉(zhuǎn),想著她自己的某些問題,它們沒有秩序和條理,像一團亂麻糾纏在一起,也沒有答案和結(jié)果。
我悄悄地走出病房,任由她一個人坐在那兒思想著……
她出院后看上了一個小伙子,據(jù)有人說,他和那個被捅死的男生長得有點兒像。她狂熱地愛上了他,同時她認為他也愛她,她像影子一樣追蹤著他,直到看著他上樓進家,仍然在樓下徘徊等待。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也聽說了她的情況,開始故意躲著她,不久他的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孩。他不再躲她,與那女孩大搖大擺地走過她面前,舉止親昵,有說有笑,根本不看她一眼。想想也是,他本就與她沒有一點關(guān)系,甚至連認識都不認識她,一切都是她一廂情愿,自作多情。她受不了了,認為是那女孩橫插一杠,在糾纏著他。她偷偷地揣著小刀,默默地跟著他們,又看見他倆親密說笑的樣子,她的血一下子沖上了腦門,再也忍不住了,跑上前攥著刀劃向女孩的臉頰……
她再次被強制送進了醫(yī)院。
這次,她的病情明顯加重了,住院時間比哪次都長。
后來,我聽說她出院后不久,在一個清晨,在自己家的衛(wèi)生間,將自己吊在了粗粗的管路上。
誰都猜不透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才會有此決然的行動。
但我想,那一刻,她一定是清醒的,這叫一直活在十八歲的記憶中的她羞愧難當(dāng),為十八歲后那些混亂而渾噩的日子。
血在她的身后,她沒選擇倒下,而挑選了一條向上的通道,飛升如一縷輕煙……
桃花累
有一個女人,業(yè)余喜歡寫點東西,在網(wǎng)上貼了這樣一段文字:“其實,能夠瘋掉,未嘗不是一件幸運的事,免去了多少煩惱,回歸了多少純真,卸掉了多少牽掛,袒露了多少真情……”
看到這兒,我不以為然,笑她矯情。這明顯是正常人的思維,透著嘩眾取寵的意味,屬于飽漢不知餓漢饑的典型心理。如果,我是說如果她是一個精神病人,有著無窮無盡的痛苦和煩惱,她自己因病與身俱有的,同樣因病帶給周圍的親屬們的,那么,她還會認為“能夠瘋掉”是一件幸運的事嗎?
就像人不是魚,無法體會得到魚暢游水中的快樂一樣,一個正常人也無法真正體驗得到一個精神病人的痛苦和煩惱。
也許,世上最痛苦最無奈的事情就是腦子壞了,這讓一個人的“司令部”被徹底摧毀了,理智和沖動沒了分界,從此他(她)的思想錯亂,言行像脫韁的野馬不受支配,整日活在一個人的泥濘和混沌中。
在我的周圍,我認識的人當(dāng)中,有一些這樣的人。他們與我偶爾在街上碰到的這類人相比,大都有一個安定的工作,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親屬們接納著他們,照料著他們,沒辦法了將他們送去住院,使他們不致于流落街頭,凄凄似秋風(fēng)落葉,惶惶如喪家之犬。
亞子正是他們中的一位。
亞子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我剛認識他時,沒看出他有什么不正常,也許怨我粗心大意,又也許他那時病得不厲害,看上去跟大家沒什么兩樣。
他的性格外向,好說愛笑,嗓門大。有人拿他的名字開玩笑,“鴨子鴨子”地叫來叫去,他也笑呵呵地嘎嘎答應(yīng)著。還有人說他長得像希特勒,他也的確長得像希特勒,連說話的腔調(diào)和動作都像,當(dāng)面開涮叫他希特勒,他就一邊應(yīng)聲一邊學(xué)著蓋世太保行禮,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漸漸地交往多了,我發(fā)現(xiàn)他有說大話、愛撒謊的毛病,他滔滔不絕地傾倒著那些虛夸的話,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最初我相信,聽得多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言語左右沖突,前后矛盾,同一時間分身有術(shù)地出現(xiàn)在不同的地點,他肯定已經(jīng)忘記了前面說過的話,后頭的話又如一個個浪頭接踵而至了,它們之間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斷裂和混亂。他渾然不覺,繼續(xù)脫口營造著一個個肥皂泡似的謊言,這些謊言密集而單純,像俄羅斯套娃,一個套著一個,都與我們隔著一層薄薄的空氣,探出食指輕輕一捅就破滅了,什么都沒留下。我覺得他有些可憐,再聽他說什么,就認為他興高采烈的表情,激情四溢的語氣,帶有強烈而夸張的表演性質(zhì)。這時我還沒真正地認識到他愛說大話、喜歡撒謊是一種病帶來的,正是這種病讓他無從控制自己,謊話張口即來,臉不紅心不跳,也讓他從不為此自責(zé),更不為此愧疚,這次“表演”完了,下次依然如故。而所有這些只不過是這種病的附庸和衍生,是它的生動形態(tài)和顯著特征之一。
直到他與麗萍短暫的戲劇性交往。
起初他倆出入校園成雙結(jié)對,形影不離,像是一對真正的戀人,沒有人懷疑他們不是在談戀愛。后來不知因為什么,他們翻臉了。從同路人到陌路人,仿佛是一眨眼的事,誰都弄不清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麗萍的態(tài)度突然來了一個大轉(zhuǎn)彎,她像是不認識亞子似的,一眼都不愿多看他,偶爾迎面碰到了,就陰著臉斜著眼惡狠狠地剜他,如同面對一個仇人。倒是亞子開始沒完沒了地糾纏她,到宿舍去找她,半路攔截她,無一例外地遭遇的都是冷臉和打擊。這期間他最愛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愛麗萍與麗萍何干”,他的愛狂熱而盲目,像一把危險的熊熊烈火,肆意燃燒著四周。
他終于突發(fā)奇想地要去麗萍家跟她的父母好好談?wù)?,他一直固?zhí)地認為問題出在他們身上,是他們影響和左右了麗萍,施壓和操縱麗萍離開了他,他堅信只要做通了他們的工作,麗萍也就會回到他身邊。他興沖沖地來到麗萍家,敲門進去,站著說了自己是誰,沒人搭理他,迎接他的是一通冷酷而堅硬的拳腳,他被打出了門,抱頭滾下樓梯,跌跌撞撞地溜了。他仍不死心,繼續(xù)上門要好好跟麗萍的父母談?wù)?,一次次地遭到了迎頭痛擊,一次比一次下手重,他的臉上、額角甚至身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傷口,殷殷地往外滲著血。他終于被打怕了,嘴里仍喃喃自語“我愛麗萍與麗萍何干”,但聲音已經(jīng)逐漸微弱了下去,就像火苗緩緩熄滅了。
聽麗萍說,她身為醫(yī)生的父親一眼就看出亞子的精神不正常。
我們恍然大悟。聯(lián)系到亞子以往的種種表現(xiàn),他的偏執(zhí),他的信口說大話、愛撒謊,等等,我們相信了。
記得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份當(dāng)?shù)貓蠹垙?fù)印件給我們看,上面介紹著他讀高中時在教室勇斗歹徒,被狠狠地在頭頂砸了一板凳的事跡。
也許從那時開始他的腦子就壞了。
也有人說,他是躲在窗外偷窺某老師的妻子換衣服,被某老師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眾痛罵并狠揍了一頓,就成了這樣。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都慨嘆于一件小事,抑或一個錯誤、挫折,就輕而易舉地改變了一個人,讓貌似強大的他(她)沿著現(xiàn)實偶爾出現(xiàn)的裂縫,直線墜落無法回頭,最終成為眼前這模樣。
好歹挨到了畢業(yè),他卻沒能如愿分配到某機關(guān),而被分到了某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這對他有流放甚至隱含著懲罰的性質(zhì),于他又是一個打擊,他愈加一蹶不振了,病情也日益嚴(yán)重了。
隔上一段時間,他便不知道從哪兒給我打電話,帶給我一個又一個“驚喜”,比如他說他到中央黨校讀研究生回來了,即將去某縣任副縣長了;又比如他說自己到某鎮(zhèn)掛職了,一個不是他妻子的女人在黃河邊的一座城市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這時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卻不戳穿它們,捏著話筒一言不發(fā)地聽著,待他亢奮而快速地說累了,我默默地掛上電話。我清楚他只是需要一個聽眾,一個傾訴的對象,他憋在心中的話在高速運轉(zhuǎn)的大腦慫恿下,太需要釋放了,其他后果他是不計的。有一年春節(jié),他從廈門給我寄了一張賀卡,上頭寫著充滿激情的話,仿佛是為了證實他曾經(jīng)說過自己調(diào)到了廈門工作。我當(dāng)然知道他是不會如此想的,也許他僅為了炫耀。
一天傍晚,他坐著一輛微型面包車來家里找我,告訴我他要結(jié)婚了,邀請我去喝喜酒。
我因家中有事沒去成。后來我去看他,見到了他新婚的妻子—— 一個粗眉大眼的農(nóng)村姑娘,隨后聽到了他更多的消息。
他的家境不錯,父母親早早地進城在郭城街上販布做生意,掙得原始積累后買地蓋起了自己的二層門市房,在繁華的鬧市還開有旅館。他人在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工作,吃著皇糧,端著鐵飯碗。近年提高教師待遇,反復(fù)地調(diào)整工資,他拿到手的已是一份不菲的收入。
他的妻子家在郭城北部山區(qū),地薄收成低,家中姊妹多。經(jīng)媒人介紹了解了亞子的家境,他旱澇保收的教師工作,她就點頭答應(yīng)了。當(dāng)然媒人隱瞞了亞子患病的事實,否則,這樁婚姻也可能成不了。此前亞子的父母親也托媒人給他介紹了一些女人,她們不是到處打聽知道了亞子的事,就是在與他有限的交往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精神不正常,紛紛都不愿意了。
有這種毛病的人,雖然心理殘缺,精神分裂,但肉體健全,生理通暢。這就叫亞子像正常人一樣,也有性的需求和渴望,或許是由于患病的緣故,他似乎比正常人有更強烈更旺盛的需求和渴望。性這個東西,說小很小,就是一次身體之間的親密接觸;說大很大,等同于一日三餐對一個人的意義。
亞子結(jié)婚后他強烈而旺盛的需求和渴望有了去處。他的妻子很快懷孕了。有人見他妻子挺著大肚子上街,好心問他:“你老婆什么時候生呀?”他反問道:“我老婆懷孕你是怎么知道的?”問者啼笑皆非。
亞子犯病了。他妻子如夢初醒。事情至此,她不哭不鬧,專心待產(chǎn),同時攥著亞子的工資,每個月除給他留點香煙錢外,其余都存了起來。
女兒降生了,亞子給她起名叫大雨。郭城人大都重男輕女,拼了命想法子要個男孩,有了女兒的亞子也不例外。他又添了個男孩,叫大雷,逢人便大雷大雷地說個不停。
兒女雙全的亞子完成了他的傳宗接代任務(wù)。他已經(jīng)不能正常上班,單位照顧他,要他在家休息,工資照發(fā)。他一次次地出入精神病院,稍見好轉(zhuǎn),就回到了家中;看看不行,收拾東西又去住院了。他在家庭和精神病院之間來回奔波,到后來發(fā)展成不是住在精神病院,就是在去精神病院的路上,家都難得一待了。
眼睜睜地看著辛苦攢下的錢都交給了醫(yī)院,一雙兒女生活無著,他的妻子徹底絕望了,狠狠心撇下兒女,悄悄地跟人跑了。
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大家都說,如果她繼續(xù)待下去,遲早有一天恐怕連她都得步亞子的后塵瘋掉。
她是一走超脫了,可她那一雙幼小的兒女呢?
他們稚嫩的童年尚且需要哺育,又怎么扛得起亞子這座大山呢?
亞子似乎真的成了不可避免的累贅,像一座山橫亙在家庭和社會之間,繞也繞不開,躲也躲不掉。是社會先冷漠地拒絕了他,后來妻子又絕望地拋棄了他,然后他就與一雙兒女隔著醫(yī)院相依為命。
誰能給他指明一條通往春天的道路?
在那兒,桃花不再夭折,幸福終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