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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感教育

    2015-03-03 07:36:10吳永熹
    山花 2015年3期

    窗外是灰黃的霧霾天,曼婷住在十二樓,公寓朝西,對面那家商場大樓又看不見了。樓下空著,對著一小片平房,灰瓦屋頂上罩著灰霧,很有幾分“深淵”感。這一片雖然算得上商區(qū),但因地處北京南北東西的交界處,還是有些地方漏了網,沒被完全開發(fā)起來。

    收到了C的郵件。他已經在北京了,住在海淀。他說這天晚上和第二天下午他都沒事,想約她出來見一面?!叭绻阌锌?,還想見面的話。”他的措辭顯得很小心。他沒想錯——她已經在心里決定不去見他了。當然,出于禮貌,郵件她會回的,也許是半小時后,也許是午飯后——取決于她什么時候能說服自己坐下來寫信。這半年來她腦子里偶爾會想象和他在北京見面的情景。她在網上搜過他的近照,老了一些,但那張笑臉沒變,還是憨憨的。提起他剛寫完的書和他正在寫的書,他會滔滔不絕。他會大笑,會在她還沒說完一句話的時候就接著說下句。他們談話間會很動感情,也會很有趣,她確信這一點。她承認這一切對她都是有吸引力的,但她決定要忍住。

    她是一個月以前決定不去見他的。為什么?她說不清楚?;蛟S她覺得他們之間到上次寫信就徹底結束了吧。她并非害怕還會再發(fā)生點什么,事到如今,她相信他和她見面時一定會是清清白白、恭恭敬敬的。但不管怎樣,一見面,這個人便又在她生活里活了起來。她對他最后的印象不是三年前,而是當下,故事便不再具有她之前所需要的“終結感”了?;蛟S她還是不放心自己?現在她畢竟還是脆弱的。她想,或許要等到一兩年之后,她才能真正擺脫他的影響吧。

    碰到C是曼婷剛搬到香港的時候。老板請她和另一位新進雜志社的男同事M去家里吃飯。其實單位里已經進行過“迎新”午宴了,老板單獨請,似乎是表示要建立私交。他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香港人,幾年前才從外報跳到這家半學術的刊物,想來勢力并未穩(wěn)固,需要拉攏人心。況且曼婷和M都是他招進來的。連招兩個大陸人在當時堪稱豪舉,此前并無先例,而且那時陸港矛盾又已初現苗頭。老板對外宣稱他是“唯才是舉”,而且審時度勢,香港文化界確實需要克服地域偏見。再加上雜志社向大陸學者約稿越來越多,找兩個大陸背景的編輯方便溝通。私下里透露給曼婷和M,原來對方進來也是因為和他有私人關系——曼婷是通過一位師姐,這師姐曾與老板一起去倫敦參加一個交換學者項目,M則是由他的博士導師介紹來的。這是為了讓二人清楚他們都是他的人,應當效忠于他?那時候曼婷卻沒大想到這一層,對辦公室政治她也一無所知。二十五歲,年紀說小也不小了,但像她這樣一直在學校里讀書的,又不是混學生會的積極分子,人情世故懂得畢竟有限。

    那天的其他客人主要是香港幾所大學的文科老師,有研究政治學的,有社會學系的,有歷史系的,有做電影研究的,多是大陸人。曼婷和M先到了,老板便向他們一一介紹眾人背景,當然無不拔尖——香港學府出名的肯給高薪,一向是華人留學生的求職熱點。這家宴顯然也有幾分工作聯絡的意思,吃了飯,曼婷和M日后就可以向幾位學者約稿了。老板說這些人中他和中大歷史系的C最熟,因為他的小女兒和C五歲的兒子同上一家幼兒園,兩家便常常來往。這天晚上C一家都會來,C是四年前從美國搬回來的,從哈佛歷史系拿到博士,沒經歷博后階段便直接進了中大。不過他年紀不輕了,因為申請研究院之前已經在國內工作了不少年頭?!癏e is something of a poet, you know.”老板一邊將一杯倒得半滿的紅酒遞給曼婷,一邊丟出一句英文。曼婷接過酒杯,一邊考慮是要用英文回還是中文回,最后說了一句“oh really”,免得讓老板覺得她對他說話夾英文有意見。他肯屈尊和他們說普通話就已經夠給面子了。老板揚著眉毛點點頭,一邊順著杯沿給M倒酒,不再說話了。曼婷考慮著老板突然提到C“算是個詩人”是什么意思。這是一種隱蔽的抗議嗎?意思是說女兒這個小伙伴的父親有某種不自覺的作派,讓他受到了冒犯?又或者這話是對她說的,因為他覺得她會對這個信息感興趣?——有兩次老板到她工位上來找她,撞到她正在看小說。本來她可以假裝沒事地合上書,封底朝上,把書推到一邊,就當是在看參考資料。但她一時慌了神,順手把書倒扣在了桌子上——這是因為不愛用書簽養(yǎng)成的習慣。剛好那兩次選的書封面都很扎眼,不可能蒙混成學術著作。老板當然假裝沒看見,但她的臉已經燒紅了。

    C一家后來是最后到的,進門后連連道歉,說打不到車,大家紛紛表示理解周末車難打。倒是C的妻子先吸引了曼婷的注意力,因為是美女。她留著斜分的齊肩卷發(fā),托著柔和的橢圓臉,笑起來時兩腮有黃奕那樣小小的肉窩,顯出幾分少女式的嬌媚,是南方人的扁圓臉,高眉骨,窄眼睛有些吊梢,戴著一幅黑框眼鏡。小男孩漂亮而羞澀,一進來就被老板的兩個女兒迎走了——菲傭將他們領到客廳一角去畫畫。其他人都相識,老板便介紹曼婷和M給C,要C多關照,C則笑著謙虛道要兩位高材生多關照。曼婷無法確定C的眼鏡是“詩人型”的,還是“知識分子型”的——如果這算一種合理的分類法的話,她想。

    開席時C坐在曼婷正對面,他和老板說話時她不時能聽到幾句。曼婷身邊是研究電影的女老師L,兩人便聊起導演,C也插進來說他對這些年的韓國電影刮目相看。那是那天晚上他們第一次說話。第二次是在他和科大政治系的Q論戰(zhàn)的時候。Q是支持威權主義的,C則屬于相反的陣營。在Q拋出某個論點的時候,曼婷不自覺皺起了眉,C顯然注意到了,笑著瞟了曼婷一眼,是說不相信還要和人有此爭論。曼婷在他的鼓勵下也加入了論戰(zhàn)。當晚Q是少對多,但他形成自己的信念顯然不是一天兩天,自然是不可能被輕易說服。后來大家轉移了話題,爭論也就此打住。這之后C似乎有點注意她?雖然沒主動來找她說話,但她和旁邊人說話時他仿佛會留意聽。

    那次見面后曼婷倒真和其中兩個學者打過交道,卻沒有找過C,因為聽說他這一階段并沒有文稿要放出來。老板的家宴去過兩三回后她就沒再去過,不知道是斷了還是不再叫她,她也沒問過M。顯然M和老板走得更近些。和曼婷一樣,M也是在國內讀完本科后出國,在香港也是無根無基。他是讀完博士過來的,已經結婚生子,肩上擔子重,不像曼婷那樣悠哉游哉——他是很注意積累學術資源的,更受器重也不足怪。曼婷那時候倒是一丁點危機感都沒有。她決定不讀博士提前出來工作是想寫小說,正職當然是做完就好,不愿意額外花時間經營。那兩次過后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在工位上看小說了。

    第二次見到C已是大半年后了。那天曼婷去中大和一個翻譯系的教授談約稿,約在了中央校園的咖啡廳里。談話快結束時她感覺有人在看她,一抬頭發(fā)現是C,他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看書。C沖她點點頭,燦爛地笑了一下。他面前擺著餐盤和咖啡杯,應該是剛吃了下午茶。

    送走客人后,曼婷去了C那一桌。本來出門時也和老板說好,若聊得久就不用回辦公室了,現在她當然決定是“聊得久了”。C桌上的東西已經收走了,他幫她叫了一杯凍檸茶,自己也叫了一杯。這時候雖已是十月中,香港卻還在過夏天,室內冷氣依然開得很足。C穿一件黑色的圓領T恤,輕灰色薄西裝外套,肩膀處撐得略寬,比曼婷印象中要壯實一些。

    C先笑問怎么這些時候都沒碰到過她,曼婷答說她其實并不常出來,像今天這樣是難得一回。怎么,他倒是設想過再碰到她?聊了一會兒近況后,C又笑著說他那天晚上很注意她。曼婷沒料到C會直接告訴她。這是什么意思,是在和她調情嗎?她笑了笑,沒有說話。C果然提到和Q論辯的事。他說她當時皺著鼻子,斜著眼睛,臉上像是刻著“不可理喻”四個大字。他用的是英文unbelievable。曼婷笑著問:“有那么明顯么?”C微笑著說:“反正我看到了?!甭糜謴谋亲永锖咝α艘宦?。下午茶時間,咖啡廳里人不算多,周圍三三兩兩坐著埋頭吃飯的學生,應該是因為上課錯過了飯點。反正香港餐制混亂,餐廳里似乎一天到晚都有人在吃東西。盡管這兩年香港大學里的大陸學生漸多,說普通話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這會兒曼婷卻對他們的聊天很自覺,仿佛對本地人他們的“外語”很扎耳,對大陸人他們說的話又太透明,就好像四周人都在留神聽他們說話似的。一時像是要下陣雨,天黑了下來。曼婷從C身后的玻璃窗上瞟到自己。圓臉、尖下巴、長圓眼睛、短短的直鼻子。她是漂亮的。不過在香港漂亮好像沒什么用,至少大部分時候都沒用。

    提起她寫小說幾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是他問起來,說她資質那么好,為什么不去讀個博士?他也像許多大學老師一樣,覺得應該鼓勵有天分的學生繼續(xù)深造,壯大學術共同體的力量。當然,如果對方的理想是掙錢、進入商界也就算了,但曼婷顯然并不是。既然還在這泛學術圈呆著,為什么不試著進入它的核心地帶呢?曼婷這才承認自己原來有打算讀博,是中途決定拿到碩士就走人?;蛟S對有些人來說,學術寫作與創(chuàng)意寫作能并行不悖,但試了兩年后她知道自己沒那個本事。告訴C自然是因為老板那天那個含意不明的評論,曼婷已經決定把他當作同盟者了。C果然提到他寫過詩?!澳嵌螘r間大家都寫詩,我大概堅持得久一些,后來好多人都賺錢去了?!甭帽緛硐雴朇,“你不也讀博士去了?”但是忍住了沒問。C看來是喜歡做研究的,她看過他兩篇關于建國史的論文,覺得寫得很有說服力。再說了,寫詩更活不下去。他們聊起詩人,狄金森、里爾克、阿赫瑪托娃、E.E.卡明斯這些。后來又從詩人聊到小說家,C建議曼婷看一看果戈里。他說話還隱約有些福建口音,個別F開頭的詞他好像很用力才能確保不說錯,難免帶來一絲喜劇效果。不過,一個努力克服某種小缺陷的中年人總是可愛的。

    一種因墮落而生的不安在曼婷心里升起來——她不應該和他坐在這里聊天的,至少不應該聊這么久。但不安的另一面是快感。更何況他幾乎是這半年來第一個和她聊文學的人。她回顧著自己這半年來作為“僑民”的生活,那些為了擺脫孤獨而做的努力——在咖啡館、畫廊、電影院門口流連,去文藝書店、展覽館聽講座。最后甚至注冊了一個外國人辦的交友網站。那段時間她確實交到了一個朋友,是一個德國來的藝術交換生,可惜對方三個月后就期滿回國了。她不愿承認自己有什么問題,她把責任推給香港這個城市——她決定這是一個沒有人會跟陌生人說話的城市,而她之前關于在一個國際化大都市生活的種種設想都是幻想。C告訴她她確實是他認識的第一個畢業(yè)后只身搬來香港的人。他又說:“你可以把我當成朋友啊。”他的表情真誠而嚴肅,像是包含著某種同情。他或許覺得曼婷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曼婷笑了,避開C的目光,卻不自覺地瞥到C左手上的黃金戒指。她輕聲回了一句,“好啊”。

    C送她去坐校巴下山。那時候是下午最后兩節(jié)課的高峰時間,學生大排長龍,曼婷好不容易才在車廂中間站定下來。車開起來時,她下意識地一回頭,發(fā)現C還在那里站著,看到她又燦爛地笑了一下,揮了揮手。曼婷也迅速地笑了一下,趕忙回過頭去。巴士在陡峭的山路上飛快下行,曼婷緊緊地抓著頭上的扶手,身體左搖右晃。車上的學生唧唧喳喳說著話。她想起張愛玲的小說中描寫過校車上學生的廣東話說得很大聲?;蛟S不是廣東話格外大聲,只不過因為它是此地主人的語言,當然會聽起來更加理直氣壯,推廣普通話的運動和大陸人的大量涌入也無法改變這一點。C在這里生活得快樂嗎?至少他有一個家,有妻子,有兒子。他還有一個大學校園提供的保護,身邊總是圍繞著活力四射的學生。這是很久以來曼婷第一次懷疑自己選錯了,她應該選擇繼續(xù)讀博士,到三十歲出頭的時候在一個有漂亮紅磚樓的校園里教書,不管教什么。她有些怕回到自己在尖沙咀那個逼仄的小房間,于是決定到站后先去國際大廈逛一逛。

    兩天后收到C郵件的時候,曼婷有些意外。C怎么會有她的郵箱?后來想到那次老板約吃飯時群發(fā)了郵件確認,他倒是給翻出來了。他說很高興在學校里又遇到她,那天聊得很開心。他發(fā)了一個講座的鏈接給她。那是一個香港本地詩人和一個小說家的對談,兩人都算得上大牌,詩人剛剛出了新詩集。活動時間在下周五晚上,地點就在中大?!拔視ミ@個活動。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歡迎來聽啊。”C說。

    曼婷考慮著這個邀請。這個詩人的作品她有興趣,但是錯過這個活動她也不會太遺憾。況且如果C不發(fā)鏈接給她,她根本就不會知道有這么一個活動存在。她已經有一段時間不追蹤香港的藝文信息了。

    她后來想,如果不是那個周日朋友爽了她的約,她應該是不會答應去聽講座的吧。朋友是她在美國讀書時認識的,一年前也回到香港工作,不過她們當初就并非深交,如今自然也算不上密切。況且朋友家在香港,從小到大的交際圈都在這里,也不會有太多時間分給她。那個周日下午,她先是靠打掃房間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雖然房間小,清理起來卻也很費勁),干到一半又失去了興趣,簡單收了一下東西就下樓逛街。當她一個人坐在The One商場簇新的拉面館吃飯時她想,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聽個講座么?回到家后她立刻給C回了信。

    她下班后趕到那個演講廳,活動已經開始了。主辦方大約預期這樣的活動不會有多少吸引力,特意安排了一個小演講廳,因而上座率不算低。曼婷找到坐在前排的C,在他給她留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兩個主講人在低矮的講臺上用廣東話交流創(chuàng)作心得,論題涉及都市經驗、母語寫作(指粵語)、孤獨、星座、旅行。曼婷的廣東話聽力勉強過關,但一些太過口語的地方她還是聽不懂。她研究著臺上的兩個人,一個衣著簡樸隨便,顯得開放而自信,一個很“有型”,但整個人卻散發(fā)出一股孤絕的氣息。她知道這兩個人都在大學里教書。這會是一種令人滿意的生活嗎?——在香港當一個詩人。就算寫到全城最好,每本書也只能賣兩千本??墒?,有多少讀者,被多少人仰慕有那么重要么?她在心里自問。事關被理解的渴望,她想。對她本人而言,她想要做的事,需要她先拋棄被一大批人理解的可能性(包括那些她最親近的人),以換取另外一些人的理解。她希望那另外一些人是廣大的,無限的,即使他們不可見、也很難證實他們的存在。在她的恍惚出神中,她感到C碰了碰她的胳膊?!澳沭I了么?要不要早點出去吃東西?”C遮著臉低聲問。他們事先約好聽完講座去吃晚飯。曼婷點點頭,輕聲說:“我們走吧?!?/p>

    他們從演講廳里退了出來,慢慢走到坐校巴的山道上。玻璃車棚里零星站著幾個學生,稚氣的臉被路燈打成漂亮的橙黃色。山道欄桿外,海面深黑一片,寧靜得像光滑的綢緞,遠處是馬鞍山住宅樓的燈火。他們扶著欄桿看海,C突然說:“我改主意了。我們不去火炭吃鴿子了,去吃日本料理怎么樣?我知道一個挺好的居酒屋,離你家也不遠。”曼婷笑著答應了,本來她對吃什么就無所謂。況且她被高處開闊的山景海景弄得醉醺醺,這時候問她什么她都會答應。

    下了山,他們打車到了佐敦,找到那家居酒屋。室內低矮、狹小,裝修是許多日本餐館都追求的那種“家庭味”。因為氣氛,她連抽了兩支煙,他也找她要了一支,剛抽了兩口就被嗆得直咳嗽。曼婷問他是不是不抽煙,他回答說只有高興和苦悶的時候才抽。這晚他是高興的,當然。她也是。

    他們又接著聊計劃、時事、作家、書。她想她仰慕他。她一直仰慕讀書多的人,在他比她多活的這十五年里,他顯然讀了很多她覺得自己將來應該讀而且會去讀的書。她覺得他的知識和智慧是活的,很親切,不太給人壓力,而是會引導人說出一些不知道自己原來擁有的想法。這些想法或許不會引向什么有用的工作,卻讓人興奮。

    后來當然聊到感情生活。C問曼婷怎么會沒有男朋友,曼婷說她也許是運氣差吧,而且她承認自己要求比較高。曼婷問起C和他的妻子是怎么認識的。那天的聚會中她得知C的妻子從前是平面設計師,也畫油畫,目前是全職家庭主婦。她對C妻子的好奇主要出于她的寡言,那天晚上她一直很安靜,和口若懸河的C反差太大了。C告訴曼婷他和妻子是他在上海工作時認識的,她是上海人。那時他在出版社當編輯,一次朋友家里的聚會她在場,他那天就惦記上她了。后來他拐彎抹角找到她,要她給他們當什么設計顧問(他生造的頭銜),一來二去就熟了。但這段戀情也不容易,他當時有女朋友,她已婚,二人費了好大周折才在一起。C似乎不太愿意詳述他的婚戀史,因為越往下說他就越無法對自己身在此處的事實自圓其說。

    C提議步行送曼婷回家,因為尖沙咀不過是一站地。深夜的彌敦道顯得安靜異常,夜霧微朦,夜風舒適而輕柔。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胳膊不時擦到一起。很快到了她家那條街的十字路口,他還要送,她卻拒絕了。是怕他要求上樓嗎?在她意識深處存在某種警覺,但她不覺得他會那樣冒失。她不想讓他看到她住的樓。以她雜志編輯的微薄薪水,她是負擔不起這個區(qū)的租金的,但她喜歡這里方便熱鬧,所以寧可住得差。他顯然不知道這一層,大約是怕她誤會,他沒再堅持。既然她拒絕讓他送回家,那么她索性送他到前面的地鐵站。到了站口時,他們按照國外的禮節(jié)擁抱告別。這時,毫無征兆地,他在她臉上迅速地啄了一下。

    曼婷愣住了,一時間甚至無法確定發(fā)生了什么。不過,當他們松開彼此,回復到正常距離時,她已經決定當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們在霓虹燈下相視微笑,帶著強制的禮貌和鎮(zhèn)定。等他轉身鉆進地鐵站,從那光亮的洞口消失干凈了她才往回走。走了幾步路她開始奔跑起來,那個剛剛發(fā)生的變化帶給她某種難以壓制的動能。她日后不止一次分析自己當時的心理。從地鐵站到回家的那段路上,她的具體感受是什么?威脅?快樂?震驚?期待?恐懼?或許兼而有之,但首先是一種奔跑的欲望。那是為了逃離還是靠近?她不確定。

    回到家后,她在黑著燈的房間里抽煙。過了不知多久,手機短信鈴響了。是他?!癇e confident?!彼f。她不太清楚他說“自信”是什么意思,是讓她對自己的理想自信一些,還是對她的自我自信一些?不管怎樣這毫無威脅,于是她馬上回了:“I will.”馬上又收到他的回復:“Good night. I had a great time.”說了晚安,也就是說他沒有將對話繼續(xù)下去的意思,于是她放松地回說她也是,晚安。

    棘手的問題到了第二天晚上才出現。這天是周末,她一整天都窩在自己的小房間里看書。說是看書,到底不真能看進去。前一天晚上的片斷冷不防就會跳出來。煙霧繚繞的酒館,路燈光,榆樹葉,空茫的沉入夢鄉(xiāng)的城市。當然還有那個吻。要是他再約她出去,她是去還是不去?雖然大學好友曾取笑她,說她屬于那種會和教授談戀愛的女孩,但她從沒有想過做誰的第三者。況且她在他身上追求的當真只是友誼,為什么他要把別的東西強加給她?可是事到如今,這友誼對她的吸引力已經太大,她發(fā)現這竟是她愿意付出代價去保衛(wèi)的東西。晚上他果真發(fā)短信過來約吃飯,她沒做太多拖延就回信接受了。當然不免寒暄了幾句。就像為了給她吃定心丸似的,他說他很高興有了她這個朋友。欲蓋彌彰!她暗自笑道。但她馬上又對自己說,what the hell!她年輕、聰明、漂亮、野心勃勃,她的人生才剛開始,她有什么好失去的?至于其他人的權利和利益,她還顧不上想。

    第二次見面是下個周五,約在了曼婷家附近的一家中西合壁的簡餐餐廳。這次C顯然不打算扭捏了,一上來就吻了她的臉。地方是她選的,藏在一條偏僻的小街上,樓下只開一片窄門,沒有座位,上到二樓卻是別有洞天。點好東西后她問C是什么時候想要親她的,他笑著說他一路上都在做思想斗爭。曼婷笑:“但你還是辦到了?!盋笑瞇瞇地看著她說:“我也是橫下了一條心……”她低下頭,又抬起頭來笑著說:“你知道我路上在對自己說什么嗎?”他問:“什么?”她笑著說:“我一直在說,what the fuck!這人膽子也忒大!”聽到這話他哈哈笑了,回說:“確實是what the fuck。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一直云里霧里……”曼婷瞟了他一眼,輕聲說:“但你這個舉動我其實還滿欣賞?!盋笑著問:“為什么?”她覺得他明知故問,先沒答,頓了一下才說:“或許我喜歡大膽、直接、沖動的人吧?!闭f完抿著嘴笑望著C。C沒有接話,也只是對她笑。他是不是沒想到她會這么快肯定他,因而要讓這句中聽的話慢慢沉到心里去?但為什么不告訴他?她接受他,不就是為了他懂她,欣賞她,認可她心靈的所有微妙矛盾之點?而且他們是很像的人——他如此冒進,不正因為他嗅出她身上帶有喜愛冒險的成分?

    這頓飯自然又吃得慢,飯后他們牽著手逛了幾條街就決定告別——這次她同意由他護送到樓下。她住的舊唐樓夾在兩座高聳的新樓中間,因為周圍多婚紗店,晚上街燈打在那一襲襲輕紗篷裙上,倒透出幾分夢幻,并不顯凄涼。他們又站在樓底下的白鐵門前說了一會兒話。告別的時候,他吻了她的嘴。她沒怎么回應,他也見好就收。那時候兩個人都還有些害羞,是又見了三四次之后,才真正感覺親密起來。

    這次見面后C常常給她寫郵件。學校雖不硬性規(guī)定老師坐班,C為了讀書寫東西效率高些,大部分時間也都呆在辦公室里。常常是她剛到辦公室不久就看到他的信,多是發(fā)給她他在網上看到的有意思的東西,文章、音樂、活動信息等。她一回信,他很快又回過來,有時一天能寫十五六個來回,倒是像整天都在聊天。幾天后她開始主動給他寫信。有一次見面時他笑著抱怨說她讓他工作效率低了。從前他會留出時間接待學生,現在整天都在等她郵件,學生也不想見,課也不想備。這話她聽在心里當然很甜。她說她也一樣。正因如此她的時間感都不一樣了——時間像過得很慢,因為期待;又像過得很快,因為充實。那個時候她從不主動要求見面,就是因為他郵件寫得勤。

    他們見面多是吃飯,飯后散步到海邊,再坐在海風里慢慢聊天。他們還處在互相了解的階段,所以常常會分析對方的性格。有一次他評價她,說她“現代、古怪、有金屬感”。她很樂。后兩個詞是用的英文,quirky和metallic?!肮殴帧彼?,但什么叫“有金屬感”?是指她有時候有點刺頭,愛挖苦人吧?她沒有細究,只覺得這形容新奇有趣。她覺得他像男孩般天真爛漫,他也欣然接受。有時候他們談起兩人之間的年齡差距,他說她顯大,她也覺得他顯小,兩邊一拉扯,倒是很合適了。他們那時候無話不談。后來她回想那個時期,訝異于她對他們談了什么竟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記得的好像都是情話。她翻那時期的日記,有一天她寫道:“我想把我們的談話寫成電影。但要怎么寫?要注意破除伍迪·艾倫的影響?!?/p>

    這一天C約她去港島看話劇。一開始他的胳膊貼著她,過了一會兒他把手放在她腿上,輕輕地摩挲著。那天的戲很好,他們都看得很投入。在一個空檔,他湊到她耳邊輕聲說:“我覺得我們好像在談戀愛的男女朋友?!彼^去看他一眼,微笑著點點頭。他的臉漲得通紅,在劇院的微光中,目光灼灼。她一下子明白了。那次她說想戀愛,看來更說中了他的心聲。他是一個浪漫主義者,一個詩人,一個審美家,他是需要“談戀愛”的——哪怕他再愛他的妻子,他們還能再談一次戀愛?

    他似乎真想要她把他當成男朋友。一般男女朋友也就是一周見兩次吧?而且他也很少表現出要急著回去。最令人驚詫的是他不避嫌。走在街上時他一定要搭她肩膀,哪怕他們是走在最熱鬧,最容易碰到熟人的街區(qū)。他還不時邀她去大學聽講座。已經碰到兩回同事了,他也大大方方地將她介紹給對方,似乎絲毫不覺得別人有理由疑心似的。她一開始不適應,覺得他太心安理得,或許還帶點沾沾自喜。后來她相信這倒真是他身上坦蕩透明的一面——他是真的快樂,他為什么不能讓別人知道?他也要確保她知道。有一天他拉著她的手,微笑著說,“我真高興認識了你,我怎么就認識你了呢?”她笑著說她也這樣想。又有一次他說上課前想到她,心跳得厲害,要深呼吸才能平復下來。那段時間似乎主要都是他在示愛。她不想表現得那么熱,一方面是覺得不便鼓勵他,另一方面或許也是實事求是。她想她那時候對他是精神戀愛的成分多一些——她不覺得自己愛上了他。她有時會想,她這樣算是在利用他嗎?利用他對她的愛、迷戀,度過那段迷惘的后青春期?這樣想來,她后來受的苦倒有一絲“遲到的懲罰”之意了?她不愿去想。

    C第一次要求去她家是一次晚飯后。那次也是在她家附近,從餐廳出來,他搭著她的肩,笑著問她:“去你的小屋看看吧?”那是他們交往一個多月后的事。他之前也提過,但她再三強調她的居住環(huán)境很惡劣,房間里只能放下一床一桌,不便帶他回去。她之前在沙田第一城租了個一居室,但那小型的石頭沙漠實在無聊壓抑,所以寧肯地方小也要搬來鬧市區(qū)。她不愿帶他回家也是因為不想真越軌吧?就好像他們一直以來都只是過家家,只要不發(fā)生實質關系就不用承擔道德責任似的。但這當然是掩耳盜鈴,他也不會肯。這次她知道挨不過,便答應了。沿窄樓梯爬上了四樓,她打開門先走了進去——是為了檢查一下房間是否太亂。還好,出門前并不匆忙,并沒把東西扔得滿床都是。

    房間是直統(tǒng)統(tǒng)的一條,頂頭是衛(wèi)生間,床和寫字臺靠著窗邊那面墻。那床和桌子還是從沙田帶過來的,尺寸都可觀,撐得屋里只剩下一條不足一米寬的走道。走道頂頭嵌著她去宜家配的簡易衣柜,里墻空位釘了幾條木架用來放書,架下靠墻擺著兩把椅子。進了兩個人,房間里只顯得更小。C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她則背靠桌子站著。她笑著說:“是奇小吧?”C沉吟著:“唔……不過很溫馨。”她笑了,想到從前在美國時在craigslist上找房子,那些奇小的房子都會被形容為cozy,就是溫馨的意思。她都喝瓶裝水,便從桌底箱子里掏出一瓶來給他。他喝了兩口水就開始站起來研究她的書。她這里的書沒有幾本,多是小說和文論,其他書回國時都寄回家了。他取下米蘭·昆德拉最新那本《相遇》來翻,說他不知道出了這一本。她看他在翻書,便回頭去預備整理一下桌子,這時他貼上來,從背后抱住了她。他吻她的脖子,一陣電流穿過她的腹腔。他又扶著她轉過來,吻她的嘴?;蛟S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個完全私密的地方接吻,那感覺有些異樣,他顯得很急切,不像平常溫柔。她暗想也許是因為他等得太久了。

    做愛的時候,她幾度睜開眼看他。關了燈,但窗簾沒拉嚴,街上的光透進來,房間里是沙粒狀的薄透的夜。他突然笑著對她說:“我覺得你有點游離?!庇质钦f英文,a detached love-maker。她不清楚他這話是嘉許還是抗議。她知道他是對的,她的確不夠投入。是因為她不期待和他做愛——那就還是因為她不愛他?她說或許她就是這樣。也許因為寫東西,所以總是一邊經歷,一邊分析自己的經歷。這解釋他接受了。后來他們一起抽煙,他又對她說他愛她。她突然想起來問:“哎,你說你愛過幾個人?”這些天她心里一直有些焦慮。他這么快跟她好上了,不會因為這種事是他慣做的吧?從前還好些,現在教書,課堂上該會有不少崇拜他的女學生?但她心里知道這想法是可笑的,她其實從沒真懷疑過他。也許是為了調情?他不也偶爾打趣她,提出幾個文壇藝壇的前輩來,問是不是她的類型。有一次甚至扯到她老板頭上。她抗議——他就以為她那么輕浮?但像他們這樣的法外之情,就容易產生這種不安全感吧。他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他說只有兩個,他的妻子和她。她決定相信他。聽他這么說她確實感動了,但同時又感到了深沉的悲切。以前聽情歌,人家說愛很難,看來不全是陳詞濫調。他四十歲了,只經歷過兩次愛,那么她呢?上一次見面時她就告訴過他她覺得自己從沒愛過,她為此嫉妒他。暗戀當然不算,被人愛當然也不算。他是不是在期待著她說愛他?但她知道他們之間是無望的,怎么能不收著點?上一次她心情不好,翹班約他出來聊天。他出來了,中途卻接到妻子電話,說兒子病了,于是慌里慌張急著趕回去,越急卻越打不到車。那一次的負罪感讓兩個人都夠受的,之后他兩個禮拜都沒有找她。是為了這個她才更不愿示好,也更想找到后路?她是后來才想到他那邊,想到他的耐心是有限的,不能指望他一直一頭熱,他也需要從她那里汲取能量。

    認識Y是在兩個月之后。有一天,曼婷去港島看一個設計展。展還是C推薦的,他自己看過,說好看。他去看展也許還是因為他妻子,然后他又推薦給曼婷。他一直很注重豐富她的精神生活,一方面是真把自己當成她導師,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看到什么好東西就忍不住和她分享。他自然沒想到這個推薦壞了事。展看了大半,曼婷突然跑過去和一個同在看展的外國男孩搭訕。她也被自己的大膽嚇了一跳。換作從前還好理解些,但香港已經把她嚇怕了。大概是C又重新給了她自信吧?她從對面看到Y,最先看到的是他雕像般的側臉和他極為專注的目光。他身上穿的那件紫T恤也很亮眼。那是一種柔凈的薰衣草紫,那顏色當時還沒有流行,她本人也有一件,只是領口處稍有不同。她倒沒用衣服的事搭訕,只問他是不是喜歡身前那幅攝影作品。那時候已經是中午飯點了,聊了幾句后他問她要不要去樓下吃點東西。

    沿著展覽館外的過街天橋下去,他們在街上找了一家小咖啡廳。這并不是一個有名的展覽,并沒有大規(guī)模做宣傳,Y便問她是怎么知道這個展的,她告訴他是因為朋友推薦。她問Y是怎么知道這個展的,他說是學校推薦來看。他在理工大學學交互設計,目前是碩士班第二年,還有半年畢業(yè)。她沒忍住問了他的年齡,得知他比她小兩歲。聽口音知道他是美國人,問知家在西海岸的俄勒岡。

    她沒猜錯,Y果然也是個文藝青年,而且胃口甚大,知識量驚人。他們先是聊文藝片,然后又聊樂隊。Y對中環(huán)、上環(huán)那一帶的小酒吧很熟,說有兩家他常去的,氣氛很好,表示下次可以帶她去。她又發(fā)現他居然愛看周星馳電影。一開始還沒明白Stephan Chow是誰,聽他描述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后又對他起了一層新的敬意。大約是為了搏他好感,她說她在寫小說。他因為一直忙,已經多年不看文學書了,但他對電影的品味是很端正的。這不就夠了?她想他們能夠求同存異,她倒希望能和不同背景的人多接觸。吃完飯他又告訴她展館內還有一個關于城市規(guī)劃的講座,他們又一起去聽。她因為答應和M一起去城大見一個老師,中途要先走。還是Y記得要下了她的電話。他對她說他會打給她。

    這天開始她一直等著Y的電話。到了周三晚上他都沒打來,她已經決定放棄了。如果他真有興趣再見她,這時候也應該打來了吧?已經是她先去向他搭訕,這回自然得等他主動。這天晚上她在房間里像困獸般坐立不寧。等到八點鐘,手機終于響了。是他。他的聲音聽起來是不是有點抖?她不知道她在他聽起來是不是也一樣。寒喧了幾句后,他說周五晚上他提到的那家酒吧有爵士樂表演,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玩。這樣約定了周五見面,先吃飯,再去聽音樂。

    那家酒吧藏在中環(huán)一座小洋樓的四層,室內昏黑一片,烏煙瘴氣。也是因為人氣旺,內外兩間小房間擠滿了人,抽煙的抽煙,抽雪茄的抽雪茄。多是老外,還有不少頭發(fā)花白的老嬉皮混在里面,其他人看起來也不像蘭桂坊酒吧里那些趾高氣昂的金融男。觀察了一圈,老嬉皮們倒像是最高興、精力最旺盛的一群。她喜歡這酒吧的氣氛,覺得像紐約。那天晚上他們都還很拘謹,共坐一張沙發(fā),但他除了腿貼著她的腿,并沒有進一步親密的舉動。是到了第二個周六,他們去一家自釀啤酒店時,他才在她頭暈趴在桌上時吻了她的臉。后來他們又去和他的幾個朋友會合抽水煙,過了一會兒他就一直靠在她身上。那天晚上她很心醉。和C在一起時,他表現得再坦蕩,他們也不可能得到外界承認。雖然說她并不需要他人的承認,但戀愛這么快樂的事,難道不就需要有人見證?

    是那第二次見面之后,曼婷將認識Y的事告訴了C。說到Y和她的身體接觸時,她已經覺得有些過頭了,但還是沒忍住。C吃醋了嗎?她看不大出來。她忍不住要告訴他也是因為她那時最信任他,他是她唯一能分享重要事情的人。而且她這么做還不是為了她和他之間更平衡?——他對她越好,讓她越滿意,她的缺失感反而越重,必須找一個人來緩解壓力。C并沒有反駁她。下一次她再告訴他她和Y的進展時,他笑著分析她這樣是因為她之前說的沒愛過,她渴望這樣的經歷?;蛟S是吧,她承認。那時候她覺得她和C之間很公平——他有兩個愛人,她為什么不能?但她沒想到他是在和她一個人談戀愛,她卻在同時追求別人。

    一直以來C對她和Y的事沒有太多表示。那時他和她反正都是周中見面,他自然不能阻止她周末去找Y。當然免不了試探她一下,看她和那人的關系到了什么程度。C好像很高興他們并沒有像很多外國年輕人一樣見面就上床,但他已經感覺到她好像相當迷人家。而且她之前總是在和他聊理想、聊計劃、聊讀書,現在卻只想著談戀愛。這段時間她有沒有寫過一行字?他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而看不起她,覺得她不過是一個既無耐心又無定力的80后,縱使有些小聰明,對精神世界的追求也還是超不過表相的程度?

    很久以后曼婷會一遍遍地回想她和C最后一次見面那天的情景。他們趁她妻子回大陸探親的周末約好去南丫島玩。好死不死,他們在島上碰到了他的一個朋友J。J是C夫婦共同的朋友,應該是和他妻子更熟些,就像為了給女友報仇似的,她一再問起他妻子的情況。J的臉上似笑非笑,眼風不時偷偷掃過曼婷,讓她漸漸坐不住。送走J以后,曼婷再也無心逛海灘,氣呼呼地說要回酒店,C當然只能依著她。這次她又賭氣說要辭職離開香港。離開香港的話她之前也向C提過。此地拜金主義太嚴重,氣氛太壓抑,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C便冷笑著問,她不是有他么?他一直說會做她的后盾。她反駁說那是不夠的。是他提起她那個“美國男友”的時候她才發(fā)作。不是男友,她更正他。那段時間她和Y的關系正處在最曖昧的僵局里,她希望他能更主動些,他卻好像對自己在做的設計項目更上心。那段時間她發(fā)現自己遠沒有想象中瀟灑,做不了優(yōu)雅的追求者,她的患得患失之心很重。是聽到這時C的臉色才變了吧?就好像她要放棄Y才是對他真正的傷害。累積不發(fā)的指責終于傾泄而出?!粔驕厝帷K粔驉鬯?。她懶惰,自私,玩世不恭,善變。她不夠敏感。事實上,她接近于冷酷。他總是想要讓她知道他的感情,而她呢?她一直很吊兒郎當,后來還不斷用另一個人來刺激他。是最后那句話刺傷了她。可是這怎么能都怪她?難道她應該把一切希望都放在他身上,然后不定期向她在遠方的女友們傾訴她的焦慮,直到把所有人都趕跑為止嗎?然而他的話畢竟激起了她深藏的愧疚,讓她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只好來哄她,安慰她,一再道歉。挑明的指責和怨懟只能靠做愛來壓制。那時她還不知道,他已經下定決心了。

    去島上的那次以后,過了好久曼婷才意識到自己被拋棄了。那之后沒過幾天大學就開始放寒假。她只想著寒假會是他們感情的休眠期,因為C無法像教課時那樣隨便出門。他告訴她他們全家要去澳洲玩,之后他的母親會來過春節(jié)。她不指望他在國外度假以及母親來訪的時候還會聯系她,也控制著自己不去聯系他。不久后Y又要去印度一個月,她只能通過facebook了解他的行程。于是整個寒假她都在等。她試著在工余時間構思新小說,但整個人腦子里都空空的,總是剛開了兩段頭便寫不下去。或許等待對人的消耗太大,那種無著無落的空虛感讓人懨懨的。好在她的等待還有個期限。這段時間她看C的博客和Y的facebook更勤了。

    是在開學過了好幾周C也沒提見面時,她才終于醒悟了過來。有好幾天她都在詰問自己怎么會那么后知后覺??墒窃趺聪氲玫侥??她只當他們最后那次見面是普通情侶之間鬧別扭,很快就能和好。況且他們之前從來沒吵過。后來他還給她發(fā)過幾次短信,言語之間也沒有什么不正常的跡象,她于是安心等著開學。事后才知道這是他的緩兵之計。這樣傻等了幾個禮拜不見動靜,她終于寫了封郵件給他,告訴他她新看了一部好電影。一周后才收到他的回復,他說她的郵件被學校新郵箱系統(tǒng)過濾掉了,并輕描淡寫地說開學忙,沒提見面的事。她這才意識到他以后都不會再見她了。獲得這一覺悟的時候她的腦中空白而麻木,或許還有一種棄婦式的要強的狠勁——不見就不見吧,誰稀罕誰?她那時候還以為在他們兩人中間,C陷得要狠些。既然他能忍住不見面,她為什么忍不住?當然她的心里已經升起了一股惋惜之情,一個像他那么好的談話對象畢竟不是那么容易找的。而且他們交往的時間也太短了一些,仿佛剛開始便戛然而止。

    Y回來后他們見了幾次面,總是在外面看電影或吃飯。也許因為沒了C,她現在見到他總覺得壓力大。或許也更脆弱了,他對她的一點點怠慢都會刺傷她。

    這一天Y約曼婷去他家里玩,他的室友出差去了大陸,要離開一個禮拜。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里。公寓在旺角和佐敦之間,沿途路過不少亮著粉色日光燈管的樓窗,Y悄聲告訴她這一片是紅燈區(qū)。那么剛剛經過的那些站在路邊抽煙的女人都是?Y含笑點頭。曼婷心下詫異。看打扮倒看不出來,都是蹬著短靴,裙子也并不短,倒是透著一股輕朋克的摩登勁兒。到下一個拐角,一個高盤發(fā)的女孩沖他們說了一聲hello,兩眼直勾勾地盯著Y,對曼婷完全目中無人。Y沖她笑著回了一句hi便徑直朝前走,走過一條短街才笑著對曼婷說:“她覺得我還需要,即便我已經和一個女孩在一起了?”曼婷笑著不說話,心里卻升起了輕微的厭惡,因為站街女對她的公然羞辱,還有Y的得意。當然因為他太漂亮,又是外國人。

    Y和人合租的兩室一廳只有客廳稍大些,房間目測只有三乘二見方,地上那張單人床墊看著嫌短,想必他晚上睡覺兩腳都得掛在外面。Y對他的居住環(huán)境倒是一點不抱歉,只說“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意思是“你知道香港是怎么回事”。曼婷點點頭笑了,心想Y倒是安之若素。也沒什么奇怪,這苦學生的生活他很快就要過到頭了。從前他和她聊起來,說畢業(yè)后未必會留在香港,回國的可能性更大些。這時候想象她在他未來安排中的位置當然可笑。她其實從一開始就不覺得她和Y能有什么結果——兩個人都像飄萍一樣,能有什么結果?不過她還是需要他愛她。

    他們坐在沙發(fā)上看電影。是他建議的片子,諾蘭拍的那部《蝙蝠俠》,他們之前都沒有看過,這次他從學校里借了影碟。她先沒料到他會建議看商業(yè)片,后來想到這種時候自然要看較有娛樂性的片子。關了燈,他們像韓國人一樣將雙腿縮到沙發(fā)上,挨在一起,他的胳膊繞在她身后的沙發(fā)背上。過了一會兒他才俯下臉來吻她,她迎上去,雙手繞著他的脖子。之后免不了耳鬢廝磨,但他們還是把電影看完了才回房間睡覺。

    結束的時候,他捧著她的臉,吻她的額頭,臉頰,最后是鼻子。這次他又說喜歡她的鼻子。剛認識的時候他就說過,C也說過。這種聯想讓她的心刺痛起來。她想告訴他她和C的事。但是怎么告訴他?讓他知道她曾經同時和兩個人交往?讓他知道她向他搭訕是為了平衡情人不在時的空虛?讓他知道她在毫無預感的情況下被人拋棄了?現在對方不在了,她是不是要抓住他不放了?她對他倒是越來越沒把握了。

    下一周Y都沒有聯系她,直到周五下午才發(fā)來短信,問她是否有空見面。她本想賭氣拒絕,最后還是答應了。又去了他家看電影,這次看的是賈木許的《法外之徒》。第二天早上他們在躺在床墊上聽六十年代的迪倫。她問他要不是一起吃早飯時,他卻拒絕了,說D約了他一起去吃早茶。D是Y同項目的一個師兄,香港人,比Y早一年畢業(yè)。曼婷在Y的facebook上見過這個D。是gay,狂愛王菲,似乎對Y十分依戀,常在facebook上和他互動。她暗自笑著,心想連男生都不放過他。她略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Y家。

    這天下午她坐在家里,心里卻一直盤旋著一個可怕的念頭——他不愛她!他甚至都不夠喜歡她。這些時間以來他不過是把她當成了一個“帶來好處的朋友”。既然如此,她干嗎還要在他那里耗著呢,這樣下去她只會越來越受傷。理智告訴她此時她什么都不能做。難道這樣能定期見面不是很好嗎?她還真想失去他?可是她卻只感到那毀滅的沖動在心里越脹越大。捱到晚飯時間,她給他發(fā)了短信,約他出來聊聊。

    他們坐在旺角鬧市區(qū)一家奶茶店里,對面是H&M巨大的紅色招牌,街上如往常般人潮涌動。在這全世界上最熱鬧的地方,她卻突然感到一陣凄惶。Y穿著黑白格襯衫,里面又是她初見他時的那件薰衣草紫T恤。燈光下他的皮膚微微發(fā)紅,兩頰隱約可見毛細血管的紋路。他那雙迷人的藍灰色眼睛定定地看著她,像是在猜測她的來意?!八阅阍趺礃影??”他打趣道,是說他們早上才分開?!安诲e啊。”她笑著說。她問他J怎么樣,他今天的項目做得怎么樣,他說都好。寒喧了幾句后,她沉默了。他顯然已經在等著她開口說話。她的心猛烈地跳動著。她想既然來了,就索性豁出去吧,于是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他說:“聽著,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但是我喜歡你。我知道我不該跟你說這個,可是我覺得你不夠喜歡我……你不像我對你那樣想花時間和我在一起,你對我的生活不感興趣,你對我這個人不感興趣……所以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我知道這很孩子氣,但我覺得這樣對我們比較好,至少對我比較好……”她一口氣說完這些,眼淚從臉上滑了下來,滴落到桌子上。她能感覺到自己剛才的聲音在抖。Y聽著她的話,眉頭輕皺起來,瞳孔似乎放大了,臉紅了起來?,F在她明白了,他并不知道這些!她搞砸了。他微笑著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什么給了你這種印象,我很喜歡你。事實上我覺得你很迷人,我對你這個人非常感興趣……”他說fascinating這個詞的時候,她的心一陣悸動。但外國人慣會哄人,這也許不過是為了給她面子?而且fascinating這個詞被用得太多,簡直磨平了,不再帶有那種強烈意味。Y又接著說下去:“但我理解你的不滿。你可能不知道,在我現在這個階段,我負擔不起談戀愛。我沒辦法每周見你超過一兩次。而且,我也不知道以后要去哪兒……”頓了一會兒他又說:“還有一點我想是個性因素,和女孩在一起時,我總是很慢熱……”

    后來曼婷和S分析她和Y的關系時說,那時她是急著想拿Y療傷吧,所以一刻也等不得,一點冷落也受不得。她并沒有告訴S關于C的詳情,只說她之前和一個比她大很多的男人交往過,他們曾經很好。S并不吃醋,反倒真誠地對她表示遺憾。S是她交網友期間認識的一個英國人,在《南華早報》當記者。他自稱對她一見鐘情,但當即被她拒絕了。后來他和室友搬家搬到了她同一區(qū),便常找她一起出去玩,幾個月后她答應和他交往。S的室友玩得很瘋,周末晚上必召集一屋子人徹夜喝酒,還認識彌敦道上所有斯里蘭卡籍的大麻販子。那段時間曼婷覺得自己就像住在了美國大學宿舍里。

    兩個月間曼婷還是給C發(fā)了兩次短信。她心血來潮想要開始學法語,知道他在研究生院期間學過一段時間,便向他請教法語教程的事。他給了建議,但并沒有和她聊下去。第二次又是一個月以后。他一直沒有音信,她本來已經放棄了,這天卻冷不防又想到他。她發(fā)去一條詰問的短信:“你真的連朋友都不和我做了嗎?”雖然明知沒有什么好問的。難道她還不知道答案?事到如今還怎么可能做朋友?跨過了那條線,要撤回只能是老死不相往來了。她和Y不就已經不聯系了嗎?可是她總覺得兩件事很不同。和Y的關系怎么能和C相比?——他曾經是她最好的朋友。而且一開始不是他說要做朋友?她本來一心只想做朋友。當然世界上涉及到兩人關系的事必須兩廂情愿,現在他單方面做出了決定,她有什么辦法?他很快回了。他說這學期學校壓力重,他又在寫新書,心境也不一樣了。這算是他第一次正式承認和她分手,也算是給了一點解釋。收到他的回復她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總比不理她好。而且總需要有始有終吧,哪怕是縮頭不露面的“終”?

    是一周后看到了C的博客才大哭的。他寫他過去一年開始跟妻子學畫水彩畫。這事他曾經隨便向她提起過,看到成果卻是第一次。他一幅一幅貼出來,倒貼了一長串,其中有他的,也有不少是他妻子的。不用說她畫得更成熟些,曼婷喜歡那些畫中的通透感。自然是所有風景都能入畫的——大學山道上的杜鵑花、山腳湖心亭、郊林荒道、海灣和榕樹,還有他家中的室內場景——她認出了一款像是MUJI風格的長桌。翻完畫沒過一會兒她就跌坐到地板上,手捧著臉哭起來。一開始她只是無聲地抽泣,意識到她是獨自一人呆在家里后她才放聲大哭。這是她第一次感到嫉妒他妻子。從前她不嫉妒她,是不是因為優(yōu)越感使然?她覺得她必定給了C一些他妻子無法給他的東西?,F在看來這想法多么可笑。只不過有了一點點麻煩,他就放棄了她。最要命的是那三個字在她心里跳出來——她愛他。她當然愛他!她這才想到,在那段時間里,她人生中第一次經歷了真正的愛啊。她那時候為什么沒想到?而且沒有讓他知道?如果她從前對他好一些,或許他就不會那么快離開她吧?痛苦和悔恨讓她的心絞縮起來。她俯在椅子上哭了足足半個小時,哭累了便就勢在地毯上躺下來。這天晚上她在日記中寫道:“這是我應得的?!?/p>

    這一年剩下的日子她常???。為稀奇古怪的事哭,在意想不到的場合哭,還都是那種痛徹心扉沒完沒了的大哭。S顯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但他很體貼,只說他不介意她哭。她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哭的?她那時還沒有反應過來。是過了一年半以后才有了那種聯想,她那時候可真是心碎透了。

    半年后C給她郵箱里發(fā)了一篇文章,是他新書的其中一章。她回說會看,但匆匆瀏覽過后并未給他去信。那時候她已經不想敷衍他。況且他發(fā)文章是要做什么?再收到他的消息又是半年后。這次他說要給某報交一篇短文章,想要她的“專業(yè)幫助”,她畢竟是編輯。既然他提到“求助”,那她不能不好好回他,便給他簡單寫了些讀后感,提了幾個小意見。過兩天他果然發(fā)來短信,問她有沒有空見面聊聊。看到短信她笑了。他終于想到要找她見面聊聊了。但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聊的?他還想要做什么?略猶豫了一番后她還是答應見面。畢竟現在情況不同了,而且她的確想聽聽他的近況。

    那時候曼婷已經決定回北京。在香港的生活似乎走到一個死胡同里。除了S和他的那幫朋友,她只和一個在港大當助研的女生走得近些,偶爾約出去看電影看戲。最主要還是因為想換工作。過了兩年朝九晚六的生活,她迫切想找一份不用坐班的工作,好多一些時間寫東西。問題是香港媒體大多己娛樂化,記者待遇又低,她的英語又夠不上給外媒寫稿。那么不如回大陸吧?這幾年邊境兩岸經濟差距越來越小了,海歸不也越來越多?既然選了寫作這條路,她還指望發(fā)家致富,衣錦榮歸么?就這么打定了主意,即便那時已經爆出了PM2.5的消息也沒能嚇退她。難辦的是S。他不打算離開香港,自然是因為大陸的媒體環(huán)境。倒是也可以去給英國主流媒體做駐京記者,但他又積累未夠,于是想在《南華》再攢些經驗。這樣便決定異地一段時間試試看。到了十二月初,她和單位說定工作不再續(xù)簽,就開始張羅打包的事了。

    他們約在了第二次見面的那家粵菜餐廳里。一見面只是隔著桌子笑,不免產生一種“故人”之感。C問曼婷怎么樣,她微笑著說還好。那么他呢?這時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像是很“一言難盡”的感覺。頓了一會兒他笑著吐出了四個字:“物是人非?!彼劬锪亮艘幌?,陡然起了興致。怎么個“物是人非”法?C果然證實了她的預感,說他要離婚了??墒菫槭裁??他們的事想必他妻子是知道的,那段時間他常常晚上出來,怎么也瞞不過去。再說他們在公開場合被人看到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不會沒有話風傳到他妻子耳朵里。但他不早就和她斷了么,要是為這件事怎么會拖到現在?莫非他在她之后又有過?——她實在難以相信是這么回事。那就是他妻子?——當然是!說起來還真是頗具傳奇性。她在香港碰上了初中時暗戀的一個同學,對方的家庭也是同一時期搬來,兩人密切交往始于大約一年半以前。那么還是在C找她之前了?真沒想到。C那時知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他找她會不會含有報復的意思?曼婷不愿深想,這當口也不打算問。這同學也和C的妻子一樣,手上有大把時間。他妻子在銀行做高管,他呆在家里寫劇本。自然不是因為兩個人都很閑才好上的,但這一點的確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曼婷這才和C說起五個月前的一幕。她去逛香港書展,路過一個展廳的時候突然發(fā)現前方一個女人像C的妻子,身邊還有一個男人,男人背對走道,她看不見臉。“我的心立馬狂跳不止,還以為那人是你,轉過頭來才發(fā)現不是?!彼蛩Φ馈K膊[著眼笑了。她向C描述男人的樣子——中等身材,肚子好像微微發(fā)福,橢圓臉,直鼻子,膚色白凈,戴一副銀絲邊眼鏡?!熬褪撬耍 盋笑著說。曼婷問:“怎么不好好挽回一下?”他苦笑著說:“試過了,沒用。她說她陷得很深。中學時的暗戀對象,也算青梅竹馬吧,突然爆發(fā),能量大得可怕……”C笑盈盈地講述著,分析著。十幾年的夫妻要拆伙當然不是容易的事,來來回回糾纏了幾個月,到上個月時他們才把一切談妥,孩子歸她。不過對方的妻子是個厲害角色,到現在還沒松口,現在他們都在等著他那邊,C的妻子還住在家里。C說有一段時間他很痛苦。“她天天背對著我睡。我想這個人已經不愛我了,強求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一天晚上她出去約會了,我一個人黑著燈看伯格曼的電影,看著看著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說到這里C的眼睛里有點亮汪汪的,曼婷也已經眼熱了,她無法想象他嚎啕大哭的畫面。但她卻想到了自己哭的時候。C看起來確實憔悴了,額頭那兩道紋好像深了一些,眼神看起來都有點濁了。他變成了一個地道的中年人。但他現在是不是正熱烈期盼著新生活的開始?他又來找她是什么意思,就只是為了向她傾訴一番?他問起了Y,她說和Y在他們最后那次見面后沒多久就斷了,沒說詳情,只說覺得兩個人不合適。她沒向他提起S,是想他問起的時候再說。

    午飯后,她答應和他去海邊走走。這樣的散步多少讓她想起他們最初開始約會的時候——那些霧氣微朦的晚上,一場又一場興致昂揚的談話,時間緩慢地、甜蜜地流逝。還有對于一個更好的未來的渴望。雖然那時她沒有明確想過,但后來回想起來,她一直認為他們的關系會是長期而堅固的,就像她一直覺得他的婚姻堅如磐石一樣。走在碼頭時她想,她不知道哪件事讓她更感慨——他破裂的婚姻,還是他把她甩了這件事,還是他們的這次重聚。當他把手搭到她肩上的時候,她本能地彈開了?!安灰@樣!”她輕喝道?!盀槭裁矗俊彼樞χ鴨?。她不作聲,他猜到了?!澳悄阌心信笥蚜??”她點點頭,并告訴他她很快要離開香港了。他顯然受了震憾,眼里露出消化新消息的神氣,很快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她不知道他是在笑她還是在自嘲?;蛟S兩者兼有吧。他這么興沖沖地來找她,卻被潑了一身冷水。更糟的是,整個一頓飯的時間他都被蒙在鼓里。而她果然不過是一個朝三暮四的80后,身邊離不開男人。她也暗自笑了。她不在乎他看不起她。他又憑什么看不起她?他自己不也是一被拋棄就來找她?這么看來他們兩個還真像??墒牵吘故撬麄怂?!最痛的大概就是把你捧得很高,又一把拋下,連一聲警告都沒有。她望著眼前灰白色的海港和遠處微渺的游輪,用力地忍住眼淚。她想好在她很快就要離開這是非這地了。

    后來,在她和S之間的裂痕漸漸加深的時候,她也曾追問過自己當時是不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那時候C確實是有想和好的意思吧?而且那時他們之間的障礙也掃除了。他后來在那封信中否認了。當然了,那個時候他又怎么會承認,既然他又有了新歡?她笑自己在那里事后推敲,就好像她當時還能做出不一樣的決定似的。后來C送她回家。在她家樓下,他緊緊地抱著她,把她的骨頭都要擠碎了,又用力地親吻她。她知道他是在和她告別,她的心里卻空蕩蕩的。那時她內心深處確實感到了一絲復仇的快感吧?

    曼婷是在回北京那年年末才知道C有了新女友的事。之前偶爾翻他博客,看他幾次提到一個叫Z的女人,但她無法確定他們的關系。這次C提到和Z去跨年短游,她才清楚了。想要調查Z倒沒那么難,C鏈了她的博客。C是這樣的人,和誰交往是恨不得要全世界都知道的。她去看Z的博客,兩下一對,發(fā)現他們其實夏天就好上了。動作還真快!曼婷略翻了一下Z的舊博客,知道她是在香港讀的碩士,畢業(yè)后做了幾年廣告,應該比她本人大不了兩歲。曼婷笑,當然了,現在怎么也得找個80后,而且看來也是一個文藝女青年。但Z那幾篇寫她和C的貼子卻讓曼婷漸漸看得揪心。她說遇到C幾個月以后她還時時感到狂喜——他懂她。他讓她想要變得更好,更有創(chuàng)造力。他是她一直以來想要遇到的那種人。他們是怎么認識的?她寫的語焉不詳,似乎是在書店里偶遇上的?;蚴俏木叩??曼婷又笑,這不是她幾年前的戀愛幻想么?這種事她碰不到,對C倒像是容易得很。或許因為他魅力比較大?還是因為他身上天然就有一種讓人愿意接近的親和力?

    曼婷回北京后在一家雜志做文化記者,待遇在媒體中不算低,而且時間靈活,兩三個月后適應了工作節(jié)奏,活兒也算輕松。她對現狀并無不滿。就事論事,她知道在國外有很多藝術家是靠在餐館端盤子養(yǎng)活自己的——要是在國內端盤子也能活并且不受歧視她也愿意。對她從前的同學和朋友來說,呆在現在的地方自然是屈才了。說得難聽點叫“混得差”,或者說“高開低走”——她畢竟是他們本科班第一名出去的。她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她,但卻隱隱對她父母抱愧。對他們來說,女兒好像也確實是越走越回去了——起點那么高,現在和當年二本考出去的孩子比起來好像也差不多。甚至還不如。起碼他們現在都成了家,有的孩子都兩三歲了。而且在北京有房子。曼婷出國這幾年什么都錯過了,現在連戶口都沒有,只能等著辦工作居住證。眼看就要三十了,這么遠兜遠轉的來回折騰到底為了什么?他們沒明說,但她心里清楚。而且她那個異地戀的外國男友聽上去也不那么靠譜。即便她父母明理想得通,街坊鄰居也不答應——他們憑什么不議論這個當年的高材生?而且她父母當年那么得意,那些同學的父母就更不會放過報復他們的機會?,F在他們恐怕不得不夾著尾巴做人,走路恐怕都不敢把頭抬得太高。她的確同情他們。但她又能做什么?她不敢告訴他們她在寫小說這件事,不然他們更擔心了。

    她想她生活中最大的變化是她不再感覺孤獨了。在北京她其實深居簡出,除了工作會議和采訪外很少見人,大部分時間都宅在家里。家里待不住了她就去附近的商場逛逛,或是去咖啡館看書寫東西?,F在她連朋友都很少見——當然大家都忙,而且真正親密的朋友也沒有幾個。但現在和當年畢竟不同,那種人在異鄉(xiāng)的漂泊感消失了。還有S的感情托著她——他們兩天通一次視頻。不過她還是漸漸產生了放棄的念頭。異地了兩年,S還是沒有下定決心來找她。再說她對這段感情完全滿足么?它是安穩(wěn)的、安全的,但是狂喜呢?他們幾乎從不吵架,但相處時也不會有什么激動人心的時候。她知道她心底深處有一個地方他進不去。或許他也有感覺吧?但因為不想失去她,他只裝作不知道。思慮良久,她還是和S提了分手。這一次她不再像前兩次分手時那樣沒定見,心一軟就同意復合,然后分分合合糾纏個不休。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些,做事干脆了,心也更硬了。

    起意寫那封信是她開始構思和C的故事的時候。在此之前她不常想到C,每隔一兩個月才會想起去看一下他的博客。再說他現在也寫得少,也不怎么出更“旁逸斜出”的東西了,想必是越來越忙了吧。她知道他新近升了職,還做了一本刊物的副主編。她單純地保持著去看他博客的習慣,或許因為偶爾看一下他在做什么能給她帶來些許激勵——這是他創(chuàng)造力開始迸發(fā)的幾年。她是突然想要寫那段故事的。或許因為這是她最熟悉的材料了吧。在此之前她完成過幾篇小說,但都不算太成功——她知道什么是好小說,但卻不知道怎樣才能寫出它們?;蛟S是因為感受不夠深?故事寫到一半的時候她心里生起了那個瘋狂的念頭。她去翻看當年的短信和郵件,當時的情景一點一滴地拼湊起來。大部分當然都記不得了,但像這樣記得一點,不記得一點,影影綽綽,反倒更有一種凄婉的美感。而且后一年的那種心痛又回來了。更重要的是她心里升起了一種希望,懷疑他還沒有完全忘記她。說起來他們兩次分開都滿無奈的。而且那時候他不是說他生命中只愛過兩個人?四十年只愛上兩個人,再遇到一份愛就那么容易?至少對她就不容易。就算他對Z是真愛,她也無法相信他愛Z比愛她多,就像電影《曼哈頓》里的Tracy說的那樣——“我不相信你遇到了一個比你愛我更多的人?!倍襔在博客里寫C教她抽煙。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難道是因為苦悶,因為不滿足?像這樣無窮無盡的幻想當然又帶著許多糾結。C已經和Z在一起了,會放棄她再來接受她本人?不管怎么說,他和她當年越了軌,而他和Z卻是清白的。就算他有意,她父母那邊也不會接受。但她一直覺得她的父母并非大敵,在她和他們的斗爭中,每一次都是她占上風。最麻煩的卻是Z。想要挽回S,不又有一個人無辜受傷?但她卻覺得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感情這件事就是有得便有失,不是Z痛就是她痛。

    那天深夜她坐在臺燈前寫郵件。是先在WORD文檔中打出草稿,她害怕郵箱出問題,信沒寫完就誤發(fā)出去,或是被誤刪。寫著寫著她就開始哭,慢慢變得泣不成聲。寫了兩個小時,她匆匆讀過兩遍,改了幾個錯別字后,將文檔粘貼到郵箱里。確認完他的地址后,她一刻也不敢停留,狠心按了“發(fā)送”鍵。她生怕一拖延她就會失去寄信的勇氣。

    寄完信后她興奮得無法入睡,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最后只好吃了兩顆安眠藥。也許因為心里有事,第二天倒是醒得早,頭還有些疼。她一睜眼就拿起手機刷郵箱。沒有他的信。她的心重重地跌了下去。當然了,他怎么會回?但時間還早,或許他要忙著準備上課。好在這一天她不用上班,便呆在家里上網,一邊等著收他的回信。到了晚上他還沒回信的時候,她心里已經明白答案了。如果他真的還惦記她,卻礙于過去發(fā)生的事而無法開口,現在她把話說明白了,他不是應該立刻就表態(tài)么?這還有什么好考慮的?如果換作她就不需要考慮。她坐在床上,心情低落到谷底?;蛟S這封信他也不會回了。是她自己在最后提出,如果這封信他不想回他就不用回,她說她知道它很難回?,F在他真的不回她怎么能怪他?——但他竟真的會不回么?竟至于這樣小器?她不確定。當初他還不是毫無征兆就離開了她?現在如果他不想要麻煩,自然也可以故伎重演。這樣想了心里反而好受了,因為起碼有了底。不過當然,在第三天收到他回信之前,她的心還是不上不下地懸在那里。因為其實心中有了答案,收到信的時候她并不難過,反倒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輕松感。四年了,這故事總算結束了。這不正是她想要的“終結感”么?她知道她本可以免除最后的難堪的,但幾番掂量,她心中也并無悔意。她相信他不會誤解她,好歹這份信任還是在的。

    她把他的信看了兩遍,然后轉移到了垃圾信箱里。最終沒舍得刪,怎么說那也是她的青春啊。

    很久以來曼婷都不敢去看那兩封信,她說是做好了顏面丟盡的準備,但還是會感覺不堪。是這次收到C提議見面的郵件,她才又想起把從前的信翻出來。她的信長一些。她讀的很慢,眼睛細細地掃過那些詞句。她訝異于她到現在還能讀出那字句中的熱情、無奈、希望、絕望。當然是這樣,她那時又變成了一個求愛的人。要過多久之后,她才能獲得這樣的勇氣呢?她想她到時候一定要把這封信拿出來學習——

    C:

    很久沒聯系了,一直好嗎?

    寫這封信很難,但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寫?;乇本﹥赡?,空氣越來越差了,這你當然知道。有時候我從十二樓的窗戶看出去,外面漫天黃霧,連兩百米外的商場大樓都看不清,一片末日景象。人怎么能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呢?但這就是崛起中大國首都的現實,也是許許多多中國城市的現實。相比之下香港是多么山清水秀,我那時一點兒都不知道珍惜,只想逃走。

    你或許會疑惑我怎么會想到寫信給你。在你那里我早已經是故人了吧。我去看你博客,知道你有了新女友,你們似乎很好。我很為你高興。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因為失去妻子那么痛苦。那時我的確震驚極了,沒想到你會婚姻變故。你告訴我你這是第一次體會到人世無常,于我,這也是間接的人生教育。

    覺得心里苦澀是后來的事。關于S想來你知道的不多。他是一個聰明、善良、溫柔、慷慨的人,帶給我許多愛和關心,和他在一起的兩年是我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最平靜的兩年。但或許這些還是不夠的吧。有一天和一位女友聊天,談到我最終還是需要一位“靈魂伴侶”?,F在我當然知道實現這一點并不容易,既要努力,又要運氣,而我卻已經覺得不想努力了。

    所以我現在寫信給你,的確是帶著一種絕望的心情。我不知道我還想要什么,能夠要什么。如果我說寫這封信只是為了告訴你你依然是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我別無他求,這當然是假話。我不知道你和你女友的關系已經發(fā)展到了哪一步,她是否是你想要(或已經)給予承諾的那個人??墒沁@又與我何關?如果我說我想要——并且懷抱著一線可笑的希望認為自己能夠——打敗她,這又是多么粗俗和殘忍。但我無法阻止自己。有一天重看伍迪·艾倫的《曼哈頓》,聽到17歲的女孩Tracy在艾倫移情戴安·基頓時說:“I cant believe that youve met somebody that you like better than me.”我馬上覺得這是在說我自己。這感受很幼稚,但是很真實。我也不愿相信你那么快找到了讓你那么喜歡的人。在我看來,我們之間的感情雖然短暫,卻是一種很美好,很深刻,很fulfilling的東西。對我來說是如此,于是我愿意相信對你來說也是如此。你會不會也和我一樣,想到從前時會感到些許遺憾?有一件事我沒告許你。在我們不見面幾個月之后,有一次我看到你博客,突然大哭。是你貼畫的那次。那一次我意識到我是愛你的,我的人生中從沒未感受過那樣劇烈的喪失感。但你當時已經做了選擇,我自然無法做什么??墒俏覟槭裁船F在和你說這些?難道不是顯得很功利嗎?我希望你相信我只是單純地想要讓你知道,并不試圖以此影響你。就像你那時候總是會向我清晰地表達感情,我曾從中獲得許多支持和快樂。

    又或許我是想給事情一個終結吧。雖然我們之間早就結束了,但我如今卻覺得沒有獲得一種足夠的“終結感”。也正因如此才又再次受到困擾吧。是因為覺得前兩次都有太多干擾因素嗎,因而真正的感情不得不受到壓制(或許還有蒙蔽)?我不知道。第一次你有家庭需要維護,而第二次我是處在深刻的復仇情緒中。我不清楚你那次來找我是什么用意,現在回想起來,我當然愿意相信你是想挽回?;蛟S是我自作多情了。那么我寫這封信,也是為了破除幻想吧,仿佛過去兩年的不來往都不算數,一定要再要一個答案。我不知道你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但是我既然走出了這一步,就已經對各種可能的結果做好了準備。這你是知道的,對嗎?

    不過,我卻害怕你會覺得我是輕浮的。你或許會覺得我現在給你寫信只是因為感情受挫,只是因為還未找到那個百分之百心靈契合的人,只是因為對未來的恐懼和一種不敢承擔生活重量的怯懦。你或許會懷疑我的堅持力、我的耐性、我的認真、或許還有我的心。畢竟我曾讓你失望過。但我無法向你證明我自己。如果說過去這幾年我有什么收獲,或許是我開始意識到這很難——想要成為你想成為的那個人很難,比我預想得更難,需要的努力、耐心、堅持、專注與智慧都超出我的想象。這你當然已經知道了,這畢竟是你走過的路。對我來說,有趣的是,或許正是在對這種難度的認識中,我獲得了比從前更明晰的目標感和更大的自信。也正是因此我才更覺遺憾吧,這一切我都無法與你分享了。

    一個人在這樣的信中是很難衣冠體面的,這大概是我目前為止容忍自己走出的最難堪的步子了。有勇氣寫這樣一封信,也還是因為對象是你。最后我想說的是,這封信如果你不想回,其實不必回的,那樣我也收到了訊息。

    PS: 又不免感嘆,寫這樣一封信,做這樣一件事,是多么的“我”??!

    Love,

    mt

    C是怎么說的呢?他在回信中果然說到它難回,但他又說曼婷的信更難寫,沒想到她竟寫出來了。他說他完全沒想到她的內心曲折,偶爾去看她豆瓣,以為她的生活平靜而自足。想起往事卻是紛亂一片。那個時候他和他妻子的裂痕開始加深,她知道他和曼婷很好。而他覺得他和她之間的“游戲”卻不再讓兩人覺得平和、欣喜,而是越來越讓各方焦灼不安。再加上后來他的工作節(jié)奏陡然加快,從前那種浪漫的心境也消失了,就沒再和她聯系。他第二次找她正是他自己最悲慘的時候。她那時是除了他妻子之外他最信任的人,所以他想向她好好傾訴一番。況且他意識到當初突然離開她對她太殘忍,他一直心存歉疚。找到她,她卻即將離開香港,更讓他感到命運無常,有一種“落花流水,逝者如斯”之感……至于Z呢?他說他很愛她,她帶給他許多情感的撫慰與精神的啟發(fā)。第一次看信時,看到這里曼婷想:“OK,我都知道了,或者猜到了?!钡悄切爬锎_實有令人意外的信息。C在下一段中提到Z對他的評價:

    “她對我有個重要的觀察,她說我內心有種‘反人類傾向,意思是我對人情世故都看得很淡,對作品和人的精神境界看得高于一切。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許是我‘人到中年后的心境,也可能與我這次婚姻危機有關。總之,有一點很明顯:在年輕時總覺得自己的時空是無限的,可以胡來。而現在分明意識到‘搞了半天,人都是要死的。我開始有很強的緊迫感,開始對很多事情失去耐心,開始將人的產品看得比人、人的關系更重要。從這一點看,我確實不是從前的我了?!?/p>

    最后他提到幾個月后會去北京,問曼婷會不會在。那次她簡單地回了一下,說她應該會在的。

    故事到這里當然結束了。幾個月中,曼婷只偶爾會想起C,想起他們最后的那次通信。因為死了心,最后他說什么都不會觸動她,只有那句“搞了半天,人都是要死的”帶給她幾分震憾。他說的當然是心聲。她又給他寫信,是不是也是潛意識中認識到了這一點?因為她認識到在愛情與自我實現中,她無法兩者兼顧,所以決定用最方便的方式解決愛情?只是她覺得她需要他,他卻不需要她了。

    她知道她人生中真正的困難恰恰是寫作的困難。就像愛麗絲·門羅說的那樣:她沒想到她要經歷這么久的學徒期。是這樣她才能更好地面對往事,面對那些希望、幻想、誤會、傷害和錯失吧?她知道她從中得到了一份情感教育,雖然她并不知道具體教義是什么。就像她平時讀書寫東西,也總是不知道她從中具體學到了什么。但總是有用的,她相信。

    作者簡介:

    吳永熹,1985年出生安徽安慶,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與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曾任職于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和《新京報》書評周刊,現居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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