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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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關于家鄉(xiāng)的人文地理旅行
文/胡少卿
偶然在網(wǎng)上看到驢友拍攝的黃侃墓照片,在湖北蘄春青石嶺大樟樹村。一個簡單的土堆,墓碑上寫著“蘄春黃君墓”,周圍荒草萋萋,雜樹叢生,景致凄涼。黃侃是民國學界奇人,與其師章太炎并稱“章黃”。令我心生戰(zhàn)栗的不僅僅是名動一時的“黃瘋子”安葬處竟如此偏僻,還由于那草木散發(fā)出的熟悉氣息,那是家鄉(xiāng)的味道。我的鄉(xiāng)情突然被觸動,這些南方的草木、這個外表普通而內里非凡的墓似乎在敘說著一個事實:你外表平淡的家鄉(xiāng)原也有一個不尋常的內里,也是一個靈秀之地。它世世代代停留在那里,有它全部的歷史和不死的靈魂,而慚愧的是,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它的不凡,只是在倦游京華十數(shù)年后偶然被黃侃墓觸動,才頓悟它的美麗。
我的家鄉(xiāng)黃梅縣與黃侃墓相距不過百十里路,是湖北、安徽、江西三省交界處。如果不是黃梅戲忠誠地保留了“黃梅”這個地名,恐怕安徽人會更加理直氣壯地否認這里是黃梅戲的發(fā)源地。據(jù)多種史料,黃梅流傳的“采茶戲”是黃梅戲的源頭。歷史上遭受水災的黃梅災民賣藝乞討,把“采茶戲”帶到了安徽境內,豐富發(fā)展成后來的黃梅戲。在黃梅,戲曲有著深厚的群眾基礎,鄉(xiāng)間露天演出、村級業(yè)余表演團隊異常活躍,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大規(guī)模的外出打工潮興起后方趨沒落。
黃梅境內還有漢代英布王城址、南北朝詩人鮑照墓、唐末農民起義領袖王仙芝墓、宋代亂石塔、岳飛之子岳震、岳霆墓等歷史遺跡。古語“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雷池,也即今縣境內的龍感湖。中國有幾千年的歷史,有數(shù)以萬計的古跡名人,全國哪個小鄉(xiāng)鎮(zhèn)不得攤上幾個怪才呢?原也沒什么值得炫耀的。但黃梅位于長江邊,而長江作為中國古代交通要道,孕育的故事會尤其多一些,倒也是另一種事實。就拿我家門口每天可見的蔡山來說吧,李白的名詩《夜宿山寺》:“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睋?jù)說,便是在此山所寫。如果我們今天聯(lián)系這首詩來登蔡山,一定會笑李白這可真是“浪漫”,因為此山海拔不過58米,繞山一周不過費時30分鐘。但如果這樣一個大土丘立于“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水域中,卻無疑會是某種奇觀,讓人頓生“天人之慨”是順理成章的。蔡山,現(xiàn)在是京九線上一個不知名的小站,但在千年以前,卻是長江上一個奇特的景點:它是一座江中的小山。今天長江改道南移,蔡山被棄置在一片平坦的沖積平原上,孤峰兀立的姿態(tài)里總有點依依不舍的悵惆。站在蔡山頂,天氣晴好時能看到白練似的長江,而蔡山腳下接二連三的水澤一直鋪展到江邊,則多少見證著關于改道的歷史。
史料記載,楚漢時,項羽封英布為九江王,英布曾在蔡山附近建九江城。但這個九江城的具體位置并不明確,只是說在縣西南70里。那里差不多就是我老家周邊。想來,老家的村子叫“城外”,對面的村子叫“城里”,“城里”周圍,的確有很多高高的土圍子。莫非那就是英布的王城?史載英布還在縣西45里筑東默城。我們附近有個村子的名字,方言發(fā)音就是“東默村”,那里莫非就是英布的“東默城”?如果我們的“城里”是英布的城,那些土圍子就已經挺立了兩千多年了??上?,近20年大興土木,土圍子已經完全消失,只留在童年的記憶里。當年,村子附近興建磚瓦廠,挖出過不少古代兵器和壇壇罐罐。
想想真驚奇,一些具有傳奇性質的東西就這么平常地躺在我們腳下,一些歷史悠久的名字就這么隨意地從嘴里流出,因司空見慣而不經思量。我們何嘗真的認識這片土地?而故鄉(xiāng)的傳奇似乎僅僅存活于過往。當代交通越來越便利,地理空間也越來越同質化,像一面蜘蛛網(wǎng),中心城市的文化一圈圈地復制,投射到二線、三線區(qū)域,走到哪里都雷同、乏味。過去的地理空間,“天高皇帝遠”,組織松散,個性突出,像偶然的星空,在每一塊小地方,都可能明珠閃耀,傳奇迭出。這大概也是現(xiàn)實的詩意和美感越來越喪失的一個側面。
三毛的《萬水千山走遍》后有一篇附錄《飛越納斯加之線》,是她的美國同伴米夏寫的,里面有一句話:“一個人窮畢生之力也不足以完全了解一個地方,包括我們自己的家鄉(xiāng)在內?!边@是他們走遍萬水千山之后的了悟。我離開家鄉(xiāng)近20年,看到這句話時如夢初醒。我深深明白了,家鄉(xiāng)之于我,實在是一片陌生與高深的領地—它只屬于看不見的造物。
(朱小肥摘自《金融博覽》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