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詩經(jīng)》離我們其實很近

渠魁

2014年10月13日，安徽淮北市第三實驗小學的文化墻壁，上面刻有《詩經(jīng)》等國學經(jīng)典內(nèi)容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雎鳩是哪一種鳥類？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李山曾住在奧體公園附近，那兒常有綠頭雁在水面、灘頭呱呱地叫，他因此想到了雎鳩。李山說，“《詩經(jīng)》講的是北方，北方在自然、在花鳥魚蟲方面千百年來變化不是很大，所以給我們很多的代入感?！?/p>

從農(nóng)村走出的古代文學教授李山，在講述《詩經(jīng)》的時候，不時地憶起他的鄉(xiāng)村往事，正如他說的，“別的文學作品離我們很遠，比如屈原的作品，但《詩經(jīng)》一直就在身邊?！痹谧x到《詩經(jīng)》中的河流、花兒、草兒的，都會讓他憶起家鄉(xiāng)，這呱呱而叫的綠頭雁也讓李山懷疑是不是就是《詩經(jīng)》中的雎鳩呢。

1986年李山考上大學，第二個學期開始讀《詩經(jīng)》，用他的話說，緣分就這樣結(jié)下，《詩經(jīng)》也成為了他的“學術(shù)生命，也是情感常常休憩的地方。”

近日，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李山接受了《瞭望東方周刊》的專訪。

文化根基

《瞭望東方周刊》：我們很想知道《詩經(jīng)》離我們到底有多遠？

李山：《詩經(jīng)》是經(jīng)典，一個民族若是缺少對經(jīng)典的興趣，還把它看成走向富強的絆腳石，就會人為地拉大與經(jīng)典的距離。比如說中國人重視家庭，重視家庭和諧，你看《詩經(jīng)》第一篇就強調(diào)新婚夫妻的深情，你若把它看成少男少女的風流“愛情”就看不到這一點了。實際上當某一群體感覺離經(jīng)典很遙遠的時候，基本上是在文化上有問題的表現(xiàn)，因為你不了解在文化上你是誰。

《瞭望東方周刊》：《詩經(jīng)》之于當下中國人的意義是什么？

李山：《詩經(jīng)》很特殊，它是我們民族形成時期的歌唱。老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詩經(jīng)》就是這樣看大、看老的經(jīng)典。讀《詩經(jīng)》可以深入地了解我們的過去，我們文化的根基。

另外，《詩經(jīng)》的不少篇章，并沒有失去它特有的魅力。例如《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所謂“秋水伊人”，竹風仙影，其情景交融的魅力，至今不是也很感染讀者嗎？

家國之合

《瞭望東方周刊》：既然《詩經(jīng)》是我們的文化根基，在當下生活中哪些方面體現(xiàn)出了《詩經(jīng)》的精神？

李山：提倡社會和諧，包括前面說的家庭和諧，還有社會上下和諧，家國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

比如，《詩經(jīng)》有大量的宴飲詩，歌唱的是社會上下之間的和諧。你是周貴族，大家為什么服從你的領(lǐng)導(dǎo)，是因為在你的統(tǒng)治下，可以合理地分享社會物質(zhì)精神方面的利益。宴飲詩就歌唱這方面的和諧。

一個國家，有國有家，家是國的細胞，國是家的機體，兩者在利益方面大致和諧，社會就健康，否則王朝就衰敗?！对娊?jīng)》還有不少戰(zhàn)爭詩，一些篇章中出現(xiàn)“男女對唱”的片段，如《小雅.出車》中男的唱“昔我往矣，黍稷方華”，表達他的思鄉(xiāng)之情。同時還有女的歌唱“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打仗就得犧牲一些家庭個體利益，社會要對這些為國家作出犧牲的家庭在精神上予以補償，首先必須承認家庭所承受的痛苦，對唱這一形式，就是承認、表現(xiàn)這樣的痛苦，這也是社會對犧牲者精神上的尊重。

《瞭望東方周刊》：這就是禮樂文明的直接體現(xiàn)吧？

李山：對。老一輩講忠孝不能兩全，《詩經(jīng)》里面也講過這個。黑格爾說顧得上忠道顧不上孝道，這是悲劇沖突，兩個倫理都有道理，頂起來制造悲劇性沖突，最后導(dǎo)致毀滅，成為真正的悲劇。但看看我們的禮樂，當作為一個典禮的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在消除國家共體和個體之間的分歧。丈夫在前線給國家作貢獻，女子思念丈夫，國家組織典禮作精神的補償，這種禮儀我們今天不是還在用嘛，這就是中國文化的法寶，這種法寶在《詩經(jīng)》里體現(xiàn)的都是家國之合。

女性形象高于儒家

《瞭望東方周刊》：怎樣才能讓《詩經(jīng)》參與到當代生活的建構(gòu)中來？

李山：上面說過，追求社會各方面的和諧是《詩經(jīng)》貫穿各種題材的基本精神，而這又與那個時代所取得的非凡歷史進步息息相關(guān)，這是有歷史借鑒意義的?！对娊?jīng)》關(guān)懷弱者，同情小民，國風中有許多篇章就是表現(xiàn)那些婚姻失敗者、流離失所者，以及那些沉重勞役壓迫者的悲傷。尤其國風作品特別關(guān)懷女性的生活，關(guān)心她們的情感需求，《鄘風.載馳》還特別歌頌了一位有民族大義的女性許穆夫人。在國風詩篇中看不到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糟糕觀念，在這點上國風的思想境界要比后來的儒家要高一點。

漢代尊《詩》為經(jīng)典，故名《詩經(jīng)》，當時傳詩者有齊、魯、韓、毛四家。后唯毛詩流傳最完整，所以《詩經(jīng)》又被稱為《毛詩》。魏晉以來，毛詩成為許多畫家的作畫題材，周臣此圖即是如此，該圖質(zhì)樸古拙，描繪山村鄉(xiāng)民生活情景，極為切近現(xiàn)實，源于畫家對下層人民生活勞作的深刻體認

兩千五六百年以前的經(jīng)典，其文化精華很豐富，它是一個礦藏，很值得深挖，以使其成為當代精神生活建構(gòu)的文化資源。

《瞭望東方周刊》：用文學來表現(xiàn)下層勞動者，這在文明古國的早期文學經(jīng)典中幾乎是沒有的。

李山：對。就像“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講一個布販子跟一個繅絲小女孩的愛情。《氓》敘事兼抒情，文學的觸角觸及到了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不是自吹自擂，原始歌謠哪個民族都有，但這么好的作品反映下層勞動者，寫他們的喜怒哀樂、婚姻生活、婚姻覺悟，甚至寫男女在婚姻上的不平等，勸告女子“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男的對感情是一時迷，女子是一世迷，這在世界文學史上是首屈一指的。

《瞭望東方周刊》：《詩經(jīng)》中女性形象高于后來在儒家思想中的體現(xiàn)，為什么？

李山：周人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周人融通。周天子分封天下，七十個諸侯有同姓有異姓，周朝皇族把女兒嫁到各地上層，結(jié)為親家。周道“尊尊而親親”，有了“親親”才有“尊尊”，有了親戚關(guān)系可以論輩分，講究秩序。女子嫁出去要站得住腳必須講德、言、工、容，所以周代有《葛覃》、《采蘋》、《采蘩》等女子教育詩。嫁出去后的女子作為女主人要主祭，《采蘩》就講女子在出嫁之前要搞一次祭祀活動，鍛煉一下，為嫁出去黏合異姓做準備。后來春秋《左傳》已記載女子可以干涉大政了。

大雅中《思齊》講周文王取勝就是因為家里面有好母親。周人老百姓的樸素情感跟今天是一樣的，家和萬事興，誰和??？好女人和！后來儒家解釋就出笑話了，漢代還講周文王的后妃之德，到了宋代理學老先生認為老講后妃之德，文王往哪里去??？所以加上文王之下的后妃之德。甚至有一個博士官，給皇帝上書《關(guān)雎》講后妃之德，不能以它為首，應(yīng)該加兩首文王的詩作為開頭，結(jié)果皇帝還覺得挺好，這都是越來越不開化的儒生干的。

吟唱有助于《詩經(jīng)》流傳

《瞭望東方周刊》：《詩經(jīng)》在今天的呈現(xiàn)方式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吟唱，你怎么看當下《詩經(jīng)》吟唱的現(xiàn)象？“新雅樂”這樣的表現(xiàn)方式你怎么看？

李山：《詩經(jīng)》一開始就是歌唱的，大雅、小雅都是用西周地區(qū)的樂調(diào)演唱，十五國風，就各有其地方樂調(diào)。到了漢代，一些詩篇的曲調(diào)還保存著，再后來到唐代，古老的雅樂就徹底失傳了?，F(xiàn)在有人搞“新雅樂”，好聽、有意味只要不流俗就好。至于《詩經(jīng)》的吟唱，這幾年是很火，這對《詩經(jīng)》的記憶、欣賞和理解，都是好辦法。

《瞭望東方周刊》：用吟唱教小孩子學習《詩經(jīng)》你會贊同嗎？

李山：教小孩子吟，不失為一個有效的教法，可以增加趣味性。當年秦始皇燒詩書，可是詩經(jīng)很快又流行起來。古人說因為《詩經(jīng)》是諷誦的，不單著于竹帛，這證明吟唱對《詩經(jīng)》流傳的好處。

《瞭望東方周刊》：大眾在讀《詩經(jīng)》中還存在哪些誤區(qū)？我們應(yīng)該怎么讀《詩經(jīng)》？

李山：《詩經(jīng)》因年代久遠，在解釋上歷來分歧眾多，所以在一些篇章的解讀上，也存在不少誤解。比如說《關(guān)雎》之所以不是現(xiàn)代絕大多數(shù)注解的“愛情詩”，首先從人稱上就有問題?！榜厚皇缗?，君子好逑”，淑女、君子是第三方的口吻。再講“琴瑟友之”，曾侯乙墓出土的編鐘最大的好幾百公斤重，小伙子怎么把它弄到女孩住處??！器物方面也不支持愛情說。而實際上《關(guān)雎》是婚姻典禮上的樂歌，歌唱的是婚配的男女之間的深情。這樣的詩與其用“愛情”來說，不如用祝愿新婚夫婦恩情深厚來說。

而當把《關(guān)雎》讀作愛情的時候，你可能遺失其中的某些內(nèi)涵。比如古人何以把《關(guān)雎》這樣一首詩放在開頭的位置？因為它歌唱的夫妻關(guān)系，是人倫之本。西方的人倫是從上帝造亞當夏娃開始，中國的《易傳》講，有陰陽才有世界萬物，有男女才有夫婦，有夫婦才有父子，才有兄弟，等等。中國的人倫是從男女結(jié)合開始，所以《詩經(jīng)》不單單是文學，還是民族文化的構(gòu)建。

要讀好《詩經(jīng)》這樣的經(jīng)典，還需要多了解一點它的歷史文化背景，不要小看了它。

李山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1963年出生于河北新城，曾先后師從啟功、聶石樵、夏傳才等學界諸耆宿。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國文化史。著有《風詩的情韻》、《中國文化史》、《先秦文化史講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