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左小澤
仰望紹興的高度
□撰文/左小澤
有些地方并不大,但足以讓我們仰望,就好像,紹興。
紹興城并不大,不過是960萬平方公里的0.03%,橫綴在浙江的腰肢,一點灰白色的痣。
雖是依傍著紹興城長大,但這個田字格里橫豎流經(jīng)的水卻未成為我記憶中的鎏金異彩,直到我二十歲我才第一次走進這個被語文老師標榜得神乎其神的地方。于是乎,記憶中那個八字胡魯迅、短匕首秋瑾、青藤下徐渭、陰陽說陽明……像是一個個熟悉的朋友或躺或坐在那個木色烏亮的烏篷船里,向我打招呼。
一走進紹興,躲過了人群和鬧市,找到一條修長而泛黃的小巷,不全像是胡同,滿目是青石板、土黃泥,嗶嗶啵啵地哼唱著這個小城千百年來的吳儂軟語。一縷黃酒香飄出了深巷,我撫摸著兩邊泛灰而素白的泥墻,找尋這一縷酒香。在紹興,酒香是不怕巷子深的。這一股酒香,怕是醞釀在了地下十八年,今日拿出來品一品這帶妝姑娘的容顏吧。哦,對了,八百年前的今天,陸放翁思慕的那個姑娘,他父親是否也打開了這一壇女兒紅了呢?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個飽含愛恨情仇的放翁最終還是郁郁寡歡了,沉溺在這座小城的一角,一杯接著一杯的黃酒,一首接著一首的新詞,一觴一詠,便是構(gòu)成了整個紹興城清亮的天空。只不過放翁還是離開了紹興城,只有一座沈園,穿不透愛恨別離的枷鎖,便久久地遺落在這座小城了,陪伴它的還有一個被春深鎖住了情愁的女子,吟唱了那句:
“世情薄,人情惡,兩送黃錯花易落?!?/p>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穿過小巷,七環(huán)八繞,走盡石板路,便是沈園。沈園,據(jù)說是宋代某個富商出錢造的,能在這座文化厚實得像城墻的城市建造一座園子,想必那個富商也是個有文化之人吧。與它打照面的第一眼,一塊素凈的原木牌匾,上面印刻著“沈氏園”三個字,字體圓潤而清秀,筆鋒婉轉(zhuǎn)而有力,點染著墨綠色的老漆,映襯著旁邊這對紅燈籠越發(fā)像姑娘羞澀的面頰。園子的左側(cè)是一條回形長廊,兩條粗壯的鐵索鑲嵌在兩人高的烏木柱子上,上面大大小小形狀各異地掛著一些銅鎖,這是沈園應(yīng)有的樣子嗎?遂想起韓國南山塔兩側(cè)鎖鏈上的把把舊鎖,這一鎖就鎖住了婚姻和愛情嗎?我不喜歡這些帶著功利的鎖,我也不喜歡那些站在鎖前搔首弄姿的游客們。這里,應(yīng)該沒有單反相機,沒有智能手機,只要有一襲長衫,一把折扇或是一杯清茶,然后靜靜地走完這座不大的園子。
仰望沈園,我此時卻只是一個過客,匆匆而過的,便是我
堆疊的回憶和那一句句鐫刻在石板上的老舊故事。
折過葫蘆池,穿過六角井亭,偷偷看一眼雙桂堂,我徜徉于這樣假山與綠水、亭臺和樓閣構(gòu)建起來的書香之園,但始終找不到一丁點兒的歸屬感,些許是我習慣了外面的喧鬧吧,又或是這里被外面攪得太喧鬧了吧。半點留戀,半點怨念,轉(zhuǎn)眼抬頭一見,便是孤鶴軒。我獨獨愛這個“孤鶴哀鳴”的地方,許是放翁的自喻,于天于地于官無所棲息,便只能“讀書軒中”,或“憑幾而書”,書一句“香穿客袖梅花生,綠蘸池橋春水生”,又或一句“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來只自傷”。孤鶴軒簡單干凈,一如紹興整個兒的風格,你可以在這里找到創(chuàng)作的靈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書架上羅列著幾本線裝書,不遠處一張書幾,上面擺放著不知是不是陸放翁用過的筆墨紙硯,深墨一點,滿紙風雨,好一句“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這是紹興的骨氣,即便放不下那些兒女情長,放不下那些愛恨情仇,但臨別之時也是那一句“壯懷激烈”“朝天闕”。
一出沈園,便乘車去往蘭亭,王右軍先生說這里“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可“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便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踏入蘭亭,便已告別省道上的車水馬龍與川流不息,任何時代的代步工具都不屬于這里的。一大片竹林仿佛穿越時光坐落在這里,層層疊層層地簇擁著烏木色的瓦磚,瓷白色的墻壁。
蘭亭的大門算不上大門,不過是竹林中的一道小小的門檻,跨過去,便置身詩境:一條曲折蜿蜒的泥路,兩側(cè)點綴著蜿蜒的流水,幾座小橋似平地般橫跨其上,堅實而有力地承載著滿園的竹香、書香和墨香。遙接兩岸竹林,兀然一塊碩大的文碑,鐫刻著“鵞池”二字,狠狠地割斷了流觴亭門口愜意的人群,他們莫不是要去嘗一嘗羲之那杯“羽觴隨波泛”“心中自乾坤”的醇酒么?
再往前,便是“臨池十八缸”,口口都有半人那么高,若說是羲之的“入木三分,滿池墨色”造就了“鵞”字中的那份飄灑自如,那么獻之的“臨池十八缸”則造就了“池”字中的那份靈動深刻。這一塊小小的石碑,卻是這座文化城市的最好縮影,飄灑卻又深刻,靈動也還自如。不同行的旅人讓我買一只毛筆蘸著水在石板上臨摹一番這兩父子的書法,我婉拒,只莞爾一笑,便朝著無人問津的花圃里去了。
老花農(nóng)見我來得奇怪,便知他那兒自是少有人去,人們習慣了和碑文合影,習慣了和商販談價格,然后興致勃勃地買一把折扇,習慣了買一只毛筆揮灑自如地臨摹,卻遺忘了這個活在詩花中的花農(nóng)?;ㄞr(nóng)見我到來,泡了一杯去年秋天做的桂花茶,一口清甜,滿口清香。他說,他在這里十多年,每天就是澆水修剪,然后把這些精心照看的花拿到各個地方去,可以賣一個好價錢,但他不要錢,他只要在這里安安靜靜地養(yǎng)花。
捧起那杯桂花茶,從狹小的窗戶看出去,是一灣淺淺的流水流出涓涓的模樣,是一條古老的棧道勾畫出蘭亭最古老的模樣,古道之下,流水之上,便是亭子幾頂,幾個老人坐在里面下棋。古道之外便是大片大片的樹林,樹林之外,便是其他城市,城市之外的是什么,我看也看不清。我低頭呷了一口桂花茶,我問,那座城市過去是什么?老農(nóng)說,那是一座山,一座要抬頭看的山。一座需要抬頭看的山,一座需要仰望的城市,帶著歷史以來的文化,帶著于世獨立的心境,帶著需要仰望的紹興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