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邵玲,賈德江
(南華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衡陽421001)
辜正坤先生在《道德經(jīng)》譯本和楊國斌先生在《文心雕龍》譯本中,不約而同地把“道”譯為“Tao(Dao)”。既然同為“Dao”,則同為“道”,《道德經(jīng)》之“道”與《文心雕龍》之“道”的相同譯文,給英譯本讀者傳達的信息是:這是兩個完全同一的概念。
“道”,作為中國古代哲學一個非常關鍵的概念,作為一個本身含義就很豐富的漢字,在各種不同的學派中,在各種不同的思想意識形態(tài)中,有著不同的訴求和闡發(fā):道家有“道”,儒家有“仁道”,封建統(tǒng)治者有“王道”,佛教有“佛道”;后世的學者文人更是在前人思想的基礎上,賦予了“道”更為廣闊和豐富的內(nèi)涵。
在這些眾說紛紜的“道”中,從表象上看,劉勰《文心雕龍》中的“道”似與《道德經(jīng)》的“道”甚為相近。第一,《文心雕龍》是一部文學批評著作,但它的開篇即是“道”,“原道第一”,劉勰認為“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將文學歸源于“道”,也認為天地日月山河乃“道之文也”[1]20,把這些自然現(xiàn)象都歸源于“道”,把“道”提到了本源的高度。而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2]120,同樣闡明了“道”發(fā)生萬物、蓄養(yǎng)天地的地位與作用。第二,劉勰對“道”的描述與老子對“道”的表達不無相近之處。劉勰說“人文之元,肇自太極”[1]6,在《道德經(jīng)》中,也有這樣的字句“有物混成,先天地生”[2]68,此二者,“太極”和“混成之物”就是“道”在天地未分之前的物質表現(xiàn)形式——一團“元氣”。
這些似乎都印證了“兩道同一”的觀點,但我們細究兩文就不難發(fā)現(xiàn):此“道”和彼“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或是在某些地方有著交集,但還是不能認為此“道”就是彼“道”。
在《道德經(jīng)》中,在道學領域里,“道”一詞顯得至關重要;同樣,“道”在《文心雕龍》全書中,在龍學領域也是至為關鍵。對《原道》篇在《文心雕龍》全書的重要性,學界已有共識[3],讀懂了原道之“道”,才能領略劉勰的人生態(tài)度和文學精神,龍學界對于“道”這個在《文心雕龍》中尤為重要的概念,作了各種揣測和探索,其中也不乏道家之道說。然而,此“道”真的就是彼“道”嗎?這首先(也是最后)還是要依賴于我們對兩個文本的解讀。
兩“道”表現(xiàn)方式上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一個無言,一個有言。這也體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語言觀。老子之“道”無須用言語表達,“無”,既是一種物質狀態(tài),也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既指宇宙開初那種空曠無物的狀態(tài),亦指自然之態(tài)無法言說的奇妙。老子強調(diào)了“道”的模糊性、復雜性和精微性,要想準確而完滿地表述它是很困難的[4]?!暗揽傻?,非常道”[2]2,可以言說的“道”就不是真正的“道”了,因為“道”“恍兮惚兮”“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2]32,是言辭這種具體的、有形的工具沒有辦法表達的,所以“名可名,非常名”,即便勉強用言語把它表達出來,這種言語也是不能持久和經(jīng)得起考驗的,又因此“道常無名”,少說不說才是自然的道理[2]62。老子文化包含了古人最早的一種語言觀,這種以道家為代表的語言觀“對語言本身表現(xiàn)出一種驚人的輕視態(tài)度”[5],莊子有云“得意而忘言”,老莊哲學這種對語言的輕視,源自于對未知世界的敬畏和對語言表達力局限的無奈。
恰恰相反,劉勰之“道”卻正是要通過語言來表達和彰顯,“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保?]2人的思想感情必然是要表達的,因而必然要產(chǎn)生表達的工具,這是自然而然的;而且只有通過語言文字來傳達。雖然劉勰也意識到語言文字在很多時候會“逐物實難”[1]350,言不達意,但比起其他交流方式,實在已經(jīng)是自然賦予我們的最便捷的方法,所以人類不可能舍近求遠,再用除語言外的其他方式來進行宣講,“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1]10。這種語言觀也顯示了儒家對語言的態(tài)度傾向,以語言作為倫理編碼符號的片面工具來正人倫、得天理[6]197。劉勰認為當時的文學已陷入歧途,只有用圣人的言語文章來明“道”,使文學重回正軌,《文心雕龍》實質上也是借助語言文字的力量來試圖起到一種規(guī)勸的作用。
老子之“道”強調(diào)自然的未知力量,而劉勰之“道”表明人類是必不可少的參與者。老子也意識到人是在思想意識上高于其他物種的智慧生物,因而說“人大”。但就老子的純自然觀而言,“人大”也是“道”之所以然,人,并不會因為自身的智慧和高級的思想意識狀態(tài)就會在“道”中起到與眾不同、舉足輕重的作用;相反,在老子對“道”的一再闡述中屢屢提及的人類,僅僅是作為“道”這個宏觀體系中一種產(chǎn)物而已。老子甚至認為,詞語這一絕大多數(shù)學者認同的人類區(qū)別于其他物種的重要特點都是與生俱來的,而與人的作用無關[6]196。在老子眼中,“道”是冥冥中永恒的規(guī)律,“道”是一個自然而成的有序體,其一切的起承轉合都自成其理,什么時候該怎么樣都會自行其道,哪怕人類再有智慧、有思想,也無法參透其中奧妙,更加無法改變和控制。換言之,老子意識到人在自然的未知力量面前的渺小和局限性,所以人所謂的提問、學習、理解都是徒勞無功的,人的參與和努力有可能只會導致破壞和扭曲,對于“道”,人無須用言語表達(也表達不了),無須懂得和理解,只需接受。這倒有點類似于西方哲人所說的,“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
在《文心雕龍》的《原道》篇中,劉勰為了正本清源,標榜了“道”是人類文學的起源,同時也彰顯了人對“道”不可或缺的作用,“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1]2。天地萬物有了人的加入,才能孕育出靈性,才可謂完美的組合和搭配;人是萬物之靈長,是天地的心靈,是自然的靈魂,缺少了人類這一支具有高級智慧而獨具魅力的群體,自然必定乏善可陳。較之以老子之“道”體系中平等主義,此“道”將人提到了一個道家之“人”無法企及的高度?!暗馈痹杏颂斓厝f物也孕育人類,但對人類情有獨鐘,并賦予其靈性和心智以承擔起用人類獨特的語言文字來傳播“道”理的重任。因而“道”并非不可言說,反而要極力言說,人類因為有了語言文字這一特殊的媒介,要責無旁貸地擔負起闡發(fā)和傳播“道”的任務。因而,劉勰的“道”并不像老子的“道”那樣難以琢磨,這種“道”是可以摸索、可以琢磨、可以追尋并且是需要去摸索琢磨和追尋的,而在這種過程中,人既是媒體也是受體,文學是“道”通過人又向人宣講的方式。在老子喟嘆在神秘莫測的“道”面前人類及人類語言的蒼白匱乏的時候,劉勰也認識到人的弱點和局限性——“生也有涯,無涯惟智?!保?]350而接下來,在老子試圖說服世人望而卻步的時候,劉勰卻鼓勵人們學習和求知,進行教化——“至夫子繼圣……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保?]8
老子的《道德經(jīng)》對“道”作了深入的闡述,所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2]68,所謂“道法自然”[2]68,所謂“能知古始,是謂道紀”[2]34,無一不體現(xiàn)了“道”本身就是貫穿《道德經(jīng)》此書、道家此學的精神要領。道家之“道”,可以不帶任何修飾和限定成分,此“道”不是“仁道”,不是“人道”,亦不是“文道”,只是“道”,是作為本體和精髓的獨立的哲學范疇。
劉勰生活的年代,人們?nèi)諠u追求綺麗的詞句,重形式輕內(nèi)容,文學創(chuàng)作猶如無根之浮萍,不知所蹤。劉勰的《文心雕龍》旨在為文學的方向樹立一根標桿,賦予文學厚重的自然基礎,號召人們不能“為文而文”,回歸到文學的根本上來。所以,劉勰的“道”不像老莊之“道”,不是獨立的自足體,而是為“文”的“道”,是作者表明立場、抒發(fā)情志、講明義理的工具。
綜上所述,劉勰的“道”雖然在開篇中貌似老莊之“道”,實則相去甚遠,隨著《文心雕龍》篇章的展開和深入,我們越來越讀到了儒家“天人合一”“孔圣之道”的教義。
那么,對于這兩個“道”,翻譯家們有何理解和闡發(fā)呢?
在眾多的《道德經(jīng)》英譯本中,人們用不同的英文詞匯來作為“道”的譯名。有時甚至在《道德經(jīng)》的同一個譯本中,同一個譯者對“道”這個反復出現(xiàn)的概念都會有不同的翻譯。統(tǒng)而言之,譯者們大概用Tao、way、logos、existence、divine law[7]等等一些詞匯來詮釋“道”。其中,最具代表性和全面性的應該是“Tao”。而way、existence、divine law 都太過寫實,遠遠達不到老子所想要傳達的那種無以言表的境界;“l(fā)ogos”也可理解為“道”,但“l(fā)ogos”是上帝之言[8],是基督教義中與神同一的“道”,是圣子的代名詞,同時這個詞也包含了理性、邏輯、詞語的意思,上帝用語言的能力開創(chuàng)了世界,所以語言就是神,就是“道”,從這個意義來說,“l(fā)ogos”只能是西方版的“道”,因為老子既沒有將“道”這種未知的力量歸結于任何的神,對語言也是持輕視態(tài)度的。反而是“Tao”這個詞,看似直接從漢語拼音照搬過去,卻可能是譯者們在窮盡了英語詞匯而無以言表之后想出的最好的一種辦法,既然用語言無法表達清楚,那么就讓讀者自己去琢磨、領會和感悟,達到與老子意會的境界,這可能也是理解的最高境界吧。辜正坤先生在譯“道”時作了如下的注解:
The Tao:(spelled as Dao in Chinese phonetic symbols)aphilosophical term first used by Lao Tzu(Lao Zi);traditionally translated as Tao(thus Taoism),logos,way,path,road,etc.[2]3
而汪榕培先生也指出,“道”這個概念用英語的way或任何其他詞是無法體現(xiàn)出來的,意譯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因此,建議采用早在18 世紀前葉就已進入英語的音譯詞Tao,讓西方讀者去琢磨這個東方詞語的神秘內(nèi)涵[6]201。用“Tao(Dao)”來作為此“道”的譯名,恐怕已是翻譯家們最好的選擇,在這里,我們又一次體會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滋味。
如我們在上文中所想要說明的,《文心雕龍》的“道”如果也被譯為“Tao”,在西方讀者的眼中,這兩個“道”就是完全同一的概念,而事實上此“道”非彼“道”也。《文心雕龍》之“道”是“文”的起源,強調(diào)自然的物質呈現(xiàn)形式,認為人是自然的一種物質呈現(xiàn)形式,而“文”又是人的一種物質呈現(xiàn)形式。認識這一點非常重要,作為文學批評著作,劉勰的原道并非像老子那樣為道而原道,而是為文原道,是為了證明“文”的重要地位和作用,“文”是人內(nèi)在的自然而然的流露,是自然之道的自發(fā)體現(xiàn),而并非像有些西方評論理論認為的那樣,是人對自然故意的模仿和再創(chuàng)作,他追求自然的人性體現(xiàn)以及人性的自然化,希望人可以努力了解自然,正視自身的局限性,盡量達到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從而達到文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在論到修辭的時候,劉勰的這種思想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他覺得對偶這種修辭手法之所以在文學上有如此重要的作用,讀起來如此優(yōu)美感人,就因為對偶來源于自然界中對稱美的現(xiàn)象,是自然在文中體現(xiàn)的一個重要佐證。在第一章,劉勰之“道”特別強調(diào)了“自然”的作用,“道”這個概念既直接指向“自然界”,指向自然運作的原理,也指自然的人與生俱來的特性與品質,在這里,劉勰之“道”中儒家思想的因素表現(xiàn)得還不是如此彰顯,因而筆者試把第一章之“道”譯為“Nature”?!癗ature”一詞,既有自然之意,亦有本性之意,既解釋了“自然世界”,也解釋了“自然的與生俱來的人性”,并以此來暗合劉勰在以后的篇章中所闡發(fā)的“天人合一”,以示與馮友蘭先生在領會老莊思想時所解釋為“萬物自發(fā)或自然之總和”的“道”相區(qū)別。而在以后的章節(jié)里,隨著深入地展開與闡發(fā),“道”的軌跡更加清晰明顯,這正是以孔子作為典型代表的儒家學派所理解和信奉的“道”,劉勰所推舉的圣人,除古代圣王外,就是孔子,劉勰所推舉的經(jīng)典,絕大多數(shù)都是儒家典籍;他以第二章“徽圣”和第三章“宗經(jīng)”來鮮明地表達自己“論文必徽于圣,窺圣必宗于經(jīng)”的觀點,即為人須遵循圣人(孔子)之“道”,為文須遵循經(jīng)典之“道”,則自然而然會做出好文章。因而筆者試把后面章節(jié)的“道”譯為“Principles of Confucianism”,以此來清晰地表明劉勰“儒家之道”的立場。
老莊之“道”,孔孟之“道”,雖然都是一個“道”字,卻是各行其“道”。譯者唯有跟隨這兩個概念不同的“道”來追蹤溯源,才能解開兩“道”的真諦和內(nèi)涵?!兜赖陆?jīng)》之“道”宜英譯為“Tao”或“Dao”,《文心雕龍》之“道”可分別譯為“Nature”和“Principles of Confucianism”,恐怕也是翻譯之道使然吧。
[1] 劉勰.文心雕龍[M].楊國斌,英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3.
[2] 老子.道德經(jīng)[M].辜正坤,譯注.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7.
[3] 林衡勛.劉勰《文心雕龍·原道》中之“道”新探索[J].文藝理論研究,2009(1):45.
[4] 羅維明.老莊之道與言意之辨[J].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3):21-33.
[5] 葉舒憲.老子與神話[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207.
[6] 姚小平.“道”的英譯和《圣經(jīng)》中的道:汪譯《老子》及“譯可譯,非常譯”一文讀后[C]∥羅選民,屠國元.闡釋與解構:翻譯研究文集.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03.
[7] 道德經(jīng)與神仙畫:英漢對照[M].許淵沖,譯.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06:6.
[8] 陸揚.德里達的幽靈[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