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彬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875)
刑事責任能力問題是犯罪主體的核心問題。世界各國刑法關于刑事責任能力的規(guī)定主要涉及兩大因素:生理因素(如又聾又啞)和心理因素(如“精神病”或者“心神喪失和心神耗弱”)[1](P70),對應的心理能力主要是刑事辨認能力和刑事控制能力,評價的是心理的認識過程和意志過程。其中,意志過程強調的是對行為發(fā)動與否的控制。在心理學上,強烈的情緒對行動的發(fā)起與維持具有重要的作用[2](P60-61),會影響人的心理認識活動和意志活動。將情緒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考察范圍是許多國家刑法的普遍做法。但我國刑法上對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情緒問題涉及較少。正確看待和評價犯罪主體中的情緒問題對于促進我國刑法的科學化和人道化發(fā)展具有積極意義。
刑事責任能力是犯罪主體的核心。情緒對犯罪主體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情緒對刑事責任能力的影響,并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刑事辨認能力是主體辨認自己行為的刑法意義的能力,它是一種認知加工能力,加工的對象是行為人自己的行為在刑法上的意義、性質和后果等[3](P84)。心理學研究表明,情緒對認知加工具有四個方面的重要影響,即情緒影響信息加工的發(fā)動、干擾和結束,影響信息的選擇性加工,影響人們的注意,影響記憶的準確性[4](P97-105)。具體而言,情緒對認知的影響包括對是否開展認知活動、認知什么對象、認知的速度、認知堅持的持久性以及認知的精確度的影響。試想,在一個犯罪活動過程中,如果行為人對自己的犯罪行為是否實施、對什么對象實施、實施可能會造成什么后果等方面都因情緒的作用而無法認識,其在行為當時的認知能力及其程度就顯然不如正常狀態(tài)下的人。因此,情緒對認知的影響反映在刑法上可具體化為情緒對于行為人對自己的行為及其后果等方面認識能力的削弱,容易導致認識偏差,致使假想防衛(wèi)、假想避險、打擊錯誤、認識疏忽等影響刑事責任評價的情形出現(xiàn)。
刑事控制能力主要解決的是行為實施與否以及行為實施過程中的行為控制問題。其中,行為實施與否所涉及的主要是動機的選擇問題,因為在犯罪的決策過程中,行為人通常都會面臨動機沖突。其中基礎的動機沖突是“追求犯罪之利”與“避免刑罰之苦”的沖突。通常而言,在“追求犯罪之利”與“避免刑罰之苦”的動機沖突中,優(yōu)勢動機將決定犯罪行為實施與否。而何種動機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則主要取決于動機的強度差異。在心理學上,情緒是動機的中介子系統(tǒng),能夠整合內、外系統(tǒng)的各種因素,發(fā)動、維持和調節(jié)行為[5]。內驅力的信號(如食物、水、氧氣等生理需要的信號)需要經過一定媒介的放大,才能驅策有機體去行動。這種起放大作用的媒介,就是情緒過程[6](P101-105)。情緒對人的內驅力信號的放大,會促使人們實施一定的趨向或者回避行為。在犯罪情境中,情緒對行為人自身需求(如饑餓、自尊、自我實現(xiàn))的放大,會加快行為人的犯罪行為;反之,情緒對行為人回避刑罰需求(如自由受限制的痛苦等)的放大,則會促使人們盡快放棄犯罪。例如,在正當防衛(wèi)情境中,對不法侵害行為的恐懼情緒會促使行為人選擇更急促、更有力度的防衛(wèi)行為,進而容易導致防衛(wèi)過當情形的出現(xiàn)。同理,對法律制裁的害怕、恐懼情緒會放大人們對于實施犯罪與否時的猶豫心理,削弱人們對行為的控制作用,進而導致人們放棄犯罪或者增強犯罪得逞的難度??梢?,情緒的動機作用會強化人們實施犯罪或者放棄犯罪的決策選擇。
情緒對刑事責任能力的間接影響主要是指情緒作為精神障礙的內在因素間接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精神障礙是由生物、遺傳、心理、社會、文化、環(huán)境等因素引起的心理或行為障礙,包括神經癥和精神病以及人格障礙,精神發(fā)育障礙,器質性、中毒性精神病等[7](P27)。精神障礙對人的感覺、知覺、思維、注意、記憶、情感、情緒、意志、意識、智能、欲望、性格都會產生廣泛的不良影響[8](P122)。情緒情感障礙是精神障礙的具體類型,其中部分精神障礙(如躁狂癥、抑郁癥等)完全以情緒情感障礙為主導,情緒情感障礙是這類精神障礙人行為障礙的主要原因。鑒于精神障礙人與正常人存在的心理能力差異,國外刑法典大多將精神障礙(含精神病)人納入了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并依精神障礙的程度將其分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限制刑事責任能力人和無刑事責任能力人。情緒情感類精神障礙作為精神障礙的具體類型也是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重要方面。刑法對情緒情感類精神障礙的從寬評價,反映了情緒對刑事責任能力的間接影響。
綜上,情緒對人的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都會產生一定的影響,進而影響人的刑事責任能力。情緒應當被納入犯罪主體的責任評價范圍。
目前世界上許多國家的刑法典都在犯罪主體的立法中規(guī)定了情緒問題。概括而言,域外犯罪主體的情緒立法具有以下兩個顯著特點:
第一,關于正常人的責任評價,情緒是影響其刑事責任能力評價的重要因素。例如,《芬蘭刑法典》第三章第四條第三項規(guī)定:“如果由于精神疾病、精神不健全、心神不寧或意識混亂,理解其行為的事實性質或違法性的能力或者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嚴重削弱(減輕的刑事責任)而根據(jù)第二條在刑事上不具可責性,在決定判決時,應當考慮第六章第八條第(三)款和第(四)款的規(guī)定?!钡谒目钜?guī)定:“在評估刑事責任能力時不應考慮醉酒或其他罪犯自己導致的臨時性精神不安,除非對此有特別重大的理由。”[9](P22)筆者認為,《芬蘭刑法典》的這兩項規(guī)定包含了以下兩層意思:(1)“心神不寧”是判斷刑事責任能力的重要因素。在內涵上,“心神不寧”即惴惴不安、焦慮的情緒狀態(tài)。將“心神不寧”作為刑事責任能力的考量因素,實際上是將部分情緒狀態(tài)作為了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因素。(2)“臨時性精神不安”在特定情況下可成為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因素?!芭R時性精神不安”是指行為人的“不安感”,也是一種情緒狀態(tài)?!斗姨m刑法典》分兩種情況將“臨時性精神不安”納入了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即非行為人自己導致的“臨時性精神不安”可作為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因素;行為人自己導致的“臨時性精神不安”,當有特別重大的理由時,也可以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估范圍。在《德國刑法典》中,“深度的意識錯亂”是無罪責能力的重要依據(jù)。《德國刑法典》第20條規(guī)定:“行為人在實施行為時因為疾病的精神障礙、因為深度的意識錯亂或者因為智力低下或者嚴重的其他精神病態(tài),無能力認識行為的不法或者無能力根據(jù)這種認識而行動的,是無責任的行動。”其中,“意識錯亂”包括情緒激動的特定形式。而事實上,在德國司法實踐中引起廣泛重視的正是以強烈的情緒激動為基礎的無罪責能力[10](P585)。
第二,關于精神病或者精神障礙人的責任評價,情緒是刑事責任能力當然的考量因素。在目前能查閱到的幾乎所有國家和地區(qū)的刑法典中,“精神病”和“精神障礙”都是刑事責任能力的考量因素。一些國家和地區(qū)的刑法典甚至還對“精神病”或者“精神障礙”作了十分詳盡的規(guī)定。例如,《俄羅斯刑事法典》第21條第一款關于“無刑事責任能力”部分就對精神障礙作了詳細的規(guī)定,其使用的“其他精神障礙性心理疾患”表述[11](P14-15),實際上是將所有精神障礙均納入了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類似的規(guī)定也體現(xiàn)在《埃及刑法典》第62條規(guī)定的“精神錯亂”中。從內涵上看,國外刑法典中的“精神病”“精神障礙”或者“精神錯亂”都包含了由情緒情感障礙而導致的精神病、精神障礙或者精神錯亂。據(jù)此,由情緒情感障礙主導的精神障礙也屬于精神障礙(或者精神病)的范圍。這意味著,幾乎所有國家和地區(qū)的刑法典和司法實踐都將情緒情感型精神障礙(或者精神病)納入了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
域外刑法理論上關于犯罪主體的情緒評價爭論主要集中在對正常人(包括少部分精神障礙人)的情緒評價上。對此,學者們的分歧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兩種完全不同的主張:
一種觀點認為,由情緒情感引發(fā)的行為意志上的“病癥”不應成為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因素。例如,法國刑法學家認為,在有些情況下,行為人所患的是一種意志方面的疾病。這種疾病既不影響行為人的智力,也不影響其理智,而僅僅是可能取消行為人的意志(憂郁癥、精神衰弱癥)。這種病癥可以是間歇性的,或者是特異性病癥(例如,偷竊癖、放火癖)。這種病癥并不一定具有使行為人的刑事責任消失的效果,所以不同于精神紊亂,也不同于行為人受到強制。“道德狂”也是這種情形,這種疾病既不損害人的智力,也不影響其意志,而僅僅是損害行為人的“道德意識”或“道德感”。這種疾病的患者符合龍勃羅梭(Cesare Lombroso)的“天生犯罪人”的特點,他們對任何“壞事”都不加排斥,但他們完全能夠區(qū)分好壞,所以這種人在道德上與刑事上都是應當負責任的[12](P384-385)。
另一種觀點認為,雖然刑法典沒有將情緒作為刑事責任能力評價的因素作出明確規(guī)定,但仍應予考慮。例如,意大利刑法學家杜里奧·帕多瓦尼(Tullio Padovani)認為,意大利1930年刑法典規(guī)定沖突和激情狀態(tài)不排除刑事責任能力,主要是因為當時實踐中存在一些非常過分的做法。在該刑法典頒布以前,重罪法庭的陪審官們常常以“為激情所控制”為由,開釋那些犯下重大血案的人。現(xiàn)行刑法典第90條只是表明了立法者要求人們必須盡最大努力來控制自己情感世界的堅決態(tài)度。不過,對那些被動型(或壓抑性)的激情來說,這種一刀切的做法似乎也有過于嚴厲之嫌。與外向性(或爆發(fā)性)的激情相比,前者的主體處于一種被動的狀態(tài),或者是一種使其受刺激行為所引起(如害怕、恐懼、恐怖),而后者則是驅使主體主動地實施侵犯性行為的動力(如憤怒、性亢奮)[13](P195-196)。在他看來,被動型的激情應當被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目前該觀點也是國外多數(shù)學者的認識。
我國現(xiàn)行刑法典規(guī)定了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四個因素,即年齡、精神病、生理功能喪失和醉酒。總體而言,我國刑法典關于犯罪主體的情緒評價具有以下兩個方面的顯著特點:
第一,刑法規(guī)范中未對犯罪主體的情緒問題作出直接規(guī)定。我國刑法典共使用了三個條文(即第17-19條)對犯罪主體的刑事責任能力問題作了規(guī)定。從刑法條文的表述上看,我國刑法典并未對情緒作為刑事責任能力評估因素加以規(guī)定。但在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被害人過錯是刑事責任認定所需要重點考慮的因素之一。我國刑法理論上也普遍贊同將被害人的過錯納入犯罪人刑事責任評價的范圍。筆者認為,將被害人過錯作為刑事責任的考量因素,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我國刑事司法實踐對情緒作為刑事責任能力因素的支持態(tài)度。事實上,在引發(fā)情緒產生的因素中,被害人的過錯通常是行為人強烈消極情緒爆發(fā)的重要因素。將被害人的過錯納入刑事責任的考量范圍,實際上也包括了對由被害人過錯引發(fā)的行為人的強烈情緒的評價,只不過評價的側重點是針對情緒的誘發(fā)因素,而非行為人的情緒這一心理因素。
第二,刑法對精神病的規(guī)定間接體現(xiàn)了刑法對情緒的評價。一般認為,我國刑法典第18條中的“精神病”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包括了狹義上的精神病和精神障礙。據(jù)此可以認為,我國刑法典第18條的規(guī)定間接體現(xiàn)了刑法對情緒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并具有以下特點:一是刑法典第18條評價的情緒僅限于病理性情緒。根據(jù)《中國精神疾病分類與診斷標準》的規(guī)定,病理性情緒具體包括心境障礙(情感性精神障礙)、癔癥、應激相關障礙、神經癥以及習慣與沖動控制障礙等。這類人的情緒發(fā)生和控制異于常人,他們或者情緒特別容易激發(fā),一點外界因素都能引起其強烈的內心體驗,或者情緒特別容易高漲,難以為意志控制。二是并非所有的病理性情緒都可以作為刑事責任能力的影響因素。刑事責任能力反映的是行為人對其行為性質的辨認和控制能力。在一般意義上,犯罪是一種較之于不道德、普通違法行為更為嚴重的行為,因此從辨認的角度看,行為人認識其行為的刑法意義要較之其認識其行為的道德等其他社會評判意義,更為容易。而行為人對其行為之犯罪意義的認識是其關于自身行為意義認識中最低層次的認識,也是最容易實現(xiàn)的。從這個角度看,病理性情緒雖可能影響人的辨認能力或者控制能力,但并非任何程度上的情緒都可以削弱行為人的刑事辨認能力。也正因為如此,在我國刑法中,只有那些強度較高的病理性情緒因素才能成為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因素。
對于我國刑法典關于犯罪主體的情緒評價,筆者認為,它至少存在以下兩個方面的缺陷:
第一,未明確將正常人的情緒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情緒對人們的認知、意志都會產生重要影響,進而影響人們的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對于正常人而言,雖然他在通常情況下都能較好地控制其情緒,但這并不表明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控制好自身的情緒。情緒的發(fā)生既有心理的原因,但也有外界刺激因素的影響。從責任評價的角度看,以下兩種情形要加以特別考慮:一是行為人在長期的不良情境中持續(xù)積累了消極情緒,并猛烈爆發(fā);二是行為人在遭受突然的巨大不良刺激而產生突發(fā)的強烈消極情緒。例如,在特定情況下,當行為人突然遭受被害人巨大侮辱、虐待時,他可能會爆發(fā)強烈的消極情緒(如震怒),進而實施針對被害人本人或者親屬的不法行為。以一般人的自我控制能力而言,上述兩種情況下,行為人都可能因強烈消極情緒的作用而失去控制,進而實施違法犯罪行為。我國刑法典將正常人的情緒一概排除出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不符合刑事責任能力的實際狀況。
第二,對精神病的嚴格限定導致許多病理性情緒難以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我國刑法上的“精神病”是一個內涵相對狹窄的概念,不包括絕大多數(shù)的精神障礙。雖然從刑法典第18條第1-3款的表述和相互關系上看,“精神病”包括了部分精神障礙。但從我國刑事司法實踐的實際情況來看,大多數(shù)非精神病性精神障礙人都沒有被納入精神病人的范圍,其中就包括了相當部分的情緒情感型精神障礙。但將病理性情緒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估范圍是域外刑法典的普遍做法,我國將相當一部分的病理性情緒排除出刑事責任能力的評估范圍,不符合這類主體刑事責任能力的實際狀況。
情緒對人的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具有顯著影響,是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重要因素。除此之外,筆者認為,以下兩個方面的原因也是我國將情緒納入刑事責任能力評價范圍的理由:
第一,將情緒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估范圍,有利于推動將其他相關心理因素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傮w上看,我國刑法典中與刑事責任能力有關的心理因素只有“精神病”這一個因素,而且它的成立要求行為人同時具備兩方面的心理素質,即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但我國刑法典對此的評價是以病理性因素為基礎的,即必須患有精神病。筆者認為,我國刑法典對與刑事責任能力有關的心理因素的這種評價是片面的。很多對刑事責任能力具有重大影響的心理因素都被忽略了,如“智力低下”、強烈的消極情緒和嚴重的意識障礙等。這不符合現(xiàn)代刑法的人權保障理念,也與現(xiàn)代人權觀念的取向不相吻合。在此背景下,將情緒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估范圍,有利于推動我國刑法將其他對刑事責任能力有重要影響的心理因素一并納入刑法的評價范圍,促進刑法的科學發(fā)展。
第二,將情緒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有利于貫徹刑法的人道主義原則。刑事古典學派強調人性中的理性,認為犯罪是人的理性的產物,人是有著自由意志的抽象的“理性人”,有自由意志的人在能夠選擇不犯罪的情況下實施了犯罪,因而應當承擔道義上的責任[14](P322)。但事實上,人不可能具有絕對的理性和絕對的意志自由?!案行浴币彩侨诵缘囊徊糠?。刑事人類學派注重個體生理因素、心理因素對行為(包括犯罪行為)的決定性作用,其中就包括情緒情感因素。這一點也已引起了現(xiàn)代刑法理論的重視和關注?,F(xiàn)代刑法的人道主義要求,刑罰的科處和執(zhí)行必須考慮被告人和被判刑人的個人,以負責任的態(tài)度人道地對待被告人或者被判刑人,以便使其能夠順利地重返社會[15](P35-36)。因此,將情緒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尊重被告人的個性,是貫徹刑法人道主義的基本要求。
基于情緒對刑事責任能力的影響,將情緒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應在評價模式的選擇上注意以下兩點:
第一,在評價內容上,作為刑事責任能力影響因素的情緒只能是強烈的消極情緒。心理學按照情緒的愉快——不愉快維度,將情緒分為正性情緒(積極情緒)和負性情緒(消極情緒)。負性情緒代表個體對某種消極、厭惡的情緒體驗的程度,正性情緒則反映個體積極情緒體驗的程度[16]。從對刑事責任能力產生影響的角度看,作為刑事責任能力評價因素的情緒,必須是消極情緒。這是因為負性情緒會減弱個體的行為控制能力,從而導致個體對反應沖突的覺察變慢及對優(yōu)勢反應的抑制過程更長。相反,正性情緒對行為控制過程可能具有促進作用[17]。對刑事責任能力的控制能力而言,負性情緒較之于正性情緒,更有影響,應當被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估范圍。同時,作為刑事責任能力評價因素的情緒必須是強烈的負性情緒。一般而言,強度越高的情緒對人的行為影響力越大,因為強度越高的情緒,人們要進行情緒彈性調節(jié)以從負性情緒體驗中快速恢復過來的難度越大[18]。相反,對強度較低的消極情緒,人們更容易恢復。因此,只有受強烈消極情緒影響的行為,才有必要給予專門的刑法評價。
第二,在評價模式上,宜將情緒和其他相關的心理因素共同作為刑事責任能力的影響因素。如前所述,情緒是影響刑事責任能力評價的重要因素。不過,應否在立法模式上將情緒作為獨立的因素規(guī)定在刑事責任能力專條中,則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綜合考慮各種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因素,筆者認為,我國刑法典可以將情緒與其他相關的心理因素共同規(guī)定為刑事責任能力的影響因素。具體理由主要有以下兩點:
一是情緒并非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唯一心理因素。如前所述,除了精神病,還有其他許多病理性或者非病理性的心理因素會對人們的刑事責任能力產生影響。情緒只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除此之外,一些與認知、意志和動機有關的其他因素也會影響人們的刑事責任能力。例如,有研究發(fā)現(xiàn),作案動機、幻覺妄想、有無精神病、情緒低落等因素可作為辨認能力的判別因子,作案動機、有無精神病、情緒低落、精神狀態(tài)、意識障礙、人格改變、情緒高漲等因素可作為控制能力的判別因子[19]。從刑法立法的角度看,將這些因素規(guī)定在一起既有助于人們更好地了解、掌握和運用刑法的規(guī)定,也符合刑法的科學性、簡明性要求。
二是情緒與其他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因素之間具有共性。從內涵上看,情緒對刑事責任能力的影響主要是由于強烈的消極情緒對人們的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的影響。一般而言,在辨認能力與控制能力的關系中,辨認能力是前提和基礎,沒有辨認能力的控制無從談起,而控制能力是刑事責任能力的核心,有辨認能力但沒有控制能力,刑事責任能力也不具備。從司法實踐的角度看,情緒對刑事責任能力的影響既有對辨認能力的影響,也有對控制能力的影響。不過,無論是從辨認能力還是從控制能力的角度看,行為人都會表現(xiàn)出精神上的高度緊張或者高度不安。也正因為如此,一些國家刑法典直接將之表述為“精神不安”“嚴重的精神不安”“精神錯亂”等,這些表述均可包含情緒對行為人刑事責任能力的影響。
參考域外的立法,可以在現(xiàn)行刑法典第18條第一至三款中將“嚴重的精神不安”列入其中,這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的考慮:
第一,這符合“嚴重的精神不安”與“精神病(精神障礙)”的并列關系。我國現(xiàn)行法典第18條第一至三款已將“精神病”明確規(guī)定為刑事責任能力的影響因素。從內涵上看,“嚴重的精神不安”與“精神病”除了發(fā)生原因不同(前者是正常的精神不安,后者是因病理性精神不安或者錯亂),兩者對行為人的刑事責任能力(即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的影響在機理上完全相同,兩者是并列關系,可以將其規(guī)定在一起。
第二,這有利于簡化“嚴重的精神不安”的程序性規(guī)定。我國刑法典對精神病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程序作了明確規(guī)定,即必須“經法定程序鑒定確認”。對于正常的情緒而言,其對行為人刑事責任能力的影響,在程序上可以有兩種方式:一是經法定程序確定確認;二是由法官依經驗判定??陀^地說,情緒對刑事責任能力的影響考察的是案發(fā)時的情緒狀態(tài),并且主要依據(jù)的是“正常人”標準,法官的經驗判斷并非不能做到。不過,考慮到“嚴重的精神不安”與“精神病”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機理基本相同,在我國現(xiàn)行刑法典對“精神病”采取是“經法定程序鑒定確認”這一做法,筆者贊同對“嚴重的精神不安”采取與“精神病”相同的程序標準。在此基礎上,將“嚴重的精神不安”與“精神病”因素規(guī)定在相同的條款中可以避免立法用語的重復。
第三,這有利于統(tǒng)一“嚴重的精神不安”與“精神病”的處罰。我國刑法典第18條第一款和第三款對精神病規(guī)定了兩種處罰,即“不負刑事責任”和“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在應然的角度上,“嚴重的精神不安”通常屬于后者,即“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因為大多數(shù)情況下,行為人都是刑事責任能力的減弱而非喪失。但是也不排除在特定的情況下,行為人可能因為“嚴重的精神不安”而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诖耍谛谭ㄌ幜P上對“嚴重的精神不安”和“精神病”作相同的規(guī)定,而且將“嚴重的精神不安”與“精神病”規(guī)定在相同的刑法條文中也有利于統(tǒng)一兩者的刑事處罰。
總之,強烈的消極情緒是導致人們“嚴重的精神不安”的重要因素。將強烈的消極情緒納入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價范圍,有利于更好地實現(xiàn)刑法評價的科學性和統(tǒng)一性,貫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促進我國刑事法治的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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