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仕芬
入城記
肖仕芬
班主任把馬曉帆叫成“麻小煩”,全班哄堂大笑。班主任普通話蹩腳。王玉璽說,這個馬曉帆,好好的城里不待,跑到鄉(xiāng)下來插什么班啊,我看不是麻小煩,可能是個麻大煩。
王玉璽叫桃花離馬曉帆遠點。桃花是王玉璽的“媳婦”,他們的娃娃親是王玉璽做村長的爹和桃花做媒婆的媽定下來的。桃花和王玉璽都是一個村的,村子叫跳花坡,一直繼承著老祖宗留下來的規(guī)矩,每年正月初八到十四,附近村寨同族的年輕人都要到跳花坡來“跳花趕坡”?!疤ā笔敲缱迦思o念祖先的慶典,“趕坡”是苗族青年自由戀愛的方式。在90年代以前,跳花坡一帶的苗族人是不允許與外族人通婚的。他們的婚姻方式就只有兩種,或是利用跳花趕坡挑選自己的心上人,或是父母以定娃娃親的方式早早地給物色了對象。那年,桃花五歲,王玉璽三歲,爹娘就替他們做了主定下了終身。按照苗族的習俗,婚姻“六禮”已過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四禮,就差請期和親迎了。當然每一禮都是花錢的事。“六禮”過完,姑娘小伙就該迎娶了。
肖仕芬,苗族,筆名紫丁香。80后,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學員。作品發(fā)表于《民族文學》《山花》《世界詩人》等各種報刊雜志,出版詩集《十面傾城》(合集)。
都說做媒婆的斤斤計較,能說會道,得了便宜還賣乖。其實,做官的也一樣會計算。定親那天,桃花的阿媽張梅香對村長王大善說,親家公,雖然現(xiàn)在已經進入了新時代,講究新風尚,但老祖宗留下來的規(guī)矩我們一點都不能怠慢,從今以后,“兒媳婦”我們家會給你好好養(yǎng)著。王大善笑著說,那是那是,新風尚要講究,當然老規(guī)矩也不得忘。王大善心里明白得很,他知道這個媒婆在提醒他,臉上雖然堆著笑,心里卻有了疙瘩。在跳花坡一帶,娃娃親定下來了,過年的時候,男方家就得到女方家走親,豬肘子就是走親必須的禮物,其中也是一門學問。人們通常通過豬肘子的大小和質量來評判這家人的實力,以及處世為人和誠意。為豬肘子退親的情況也是有的。王大善在跳花坡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豬肘子當然也是上好的,不過這十幾年下來,也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合起來得有好幾個大肥豬了,心里沒有疙瘩才怪呢。在豬肘子送出去第十二只的時候,桃花已經出落成了一個標致的大姑娘。王大善和張媒婆商量著,等孩子們初中一畢業(yè),就開始著手準備他們的婚事了。
馬曉帆每天都會給同學講城里各種各樣的新鮮事,使得同學們比聽老師的諄諄教誨還入神。
桃花問王玉璽,你會帶我去城市嗎?
桃花想山的那邊一定就是城,這個城市會不會像書本上的那樣美呢?
王玉璽把回答直接換成反問,城市有什么好的?
桃花堅持說,書本上說的很美,一定是美,不然寫在書上干什么?
王玉璽跟著他爹進過幾次城,每次桃花問他城是個什么樣的?王玉璽都說和茶葉哨差不多,只是比茶葉哨大那么一點點。
那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新鮮事呢?桃花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覺得王玉璽在敷衍她。桃花喜歡聽馬曉帆講城市里的故事,聽著聽著,心里會“咚”的一下,桃花還喜歡和馬曉帆說話,和馬曉帆說話的時候,她的心就噗通噗通地快要跳出胸口,馬曉帆看她的時候,她的臉總是火辣火辣的,又是害怕又是歡喜。
王玉璽心里窩火得很,他對桃花說,城里人不是好東西,個個都勢利得很,你要是進了他們家的門,屁股還沒有坐熱乎,就變著法兒攆你走,哪里有我們鄉(xiāng)下人實在,千方百計留下客人來,好酒好肉地招待。王玉璽還說,那個馬曉帆更不是東西。他列舉了馬曉帆在城里讀書時的種種劣跡,說馬曉帆從初一讀到初二就換了三個學校四個班級。轉學換班的原因沒有一樣是見得人的。王玉璽說得咬牙切齒的。
桃花問王玉璽,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王玉璽說,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離那個人遠些就是了。桃花明明是他王玉璽的“媳婦”,馬曉帆憑什么往她的眼里放火花,裝綠水?桃花和馬曉帆說話的時候,眼睛里有時閃著火花,有時裝著一灘綠茵茵的水。
讀初二那年,十七歲的肖桃花第一次進了城。她是和馬曉帆一起去的,連課都沒有上。放學的時候,王玉璽直接去了桃花家。
張梅香提著一塊黑黢黢的臘肉走在跳花坡的泥巴路上,臉因為被太陽暴曬顯得非常紅潤。王玉璽在跳花坡的土路上遇著了張梅香。
“阿媽,桃花不見了。”王玉璽說。
在當?shù)?,定了親,男女雙方都得稱呼對方的父母為阿爹阿媽。
“不見了?早上不是和你一起上的學嗎?”張梅香問。
那時正是干完農活收工的高峰期,跳花坡的人那天都看到了張梅香由紅變黑的臉。有人問,梅香,又做成了一門婚事!張梅香沒有回答,徑直朝家去了。要是平時,張梅香會說,做成一門親事,不值得一提的。話是這么說,心里卻美滋滋的,然后臘肉驕傲地往身前一亮,畢竟鄉(xiāng)村山高林密,跳花坡的土路上是她展示自己、展示才華的最好機會。
在跳花坡一帶,姑娘跟著別人跑了是件天大的事。張梅香坐在門檻邊發(fā)呆,此時哪有心情去做其他事情,她想到出事之前,也是聽見了些風言風語的,但她一直很自信,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閨女,是不會做出那樣出格的事兒的,有人提醒她的時候,她還打過包票,說自家的閨女乖得很,都是那些見不得人好的小人編出來的謠言罷了,還用了她這三寨五村名媒的聲譽來擔?!,F(xiàn)在想想真后悔,當時就應該采取非常手段,把事情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或者將這個“死丫頭”早早地交到婆家去,事情也不至于像今天這樣嚴重。張梅香還想到了更遠一些的。桃花的親事要是黃了,不就是在自家的臉上抹黑嗎?她說了半輩子的媒還沒有一樁黃過的,現(xiàn)在是自己扇自己耳光啊。她當初就不應該聽王大善的,讓桃花和王玉璽一起上什么學,學什么文化。就拿她自己來說吧,沒有什么文化,一輩子不就這么過來了嗎?她認為王大善也有錯。這樣想的時候,她心里慢慢好受了一些。這時太陽已經過了西山頭,肖桃花卻回來了。張梅香呆滯的眼睛立即放出光亮,一只手抓住桃花,另一只手掌扎扎實實地落在了桃花漂亮的臉蛋上。死丫頭,你還知道回來???今天不給老娘說個明白,休想踏進這個門檻。桃花從小到大沒有被阿媽打過,這次看來阿媽是著實生氣了。她還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呢。
王大善趁著夜色朝張梅香家走來,雙手很官方地背在背上,交叉著,兩條腿踱著外八字,鏗鏘鏗鏘,有一定的鼓動性。村長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多大的騷動,但是浩浩蕩蕩的跟隨者,首先引起了滿寨子的狗的注意,因為他們手持彎刀、釘耙和鋤頭等家什從東頭朝桃花家的方向走來,井然有序,訓練有素,他們也是剛干完農活收工回來。情況確實很少見,狗汪汪直叫喚。
就在張梅香第二掌落在桃花臉上的時候,一群人進了張梅香家的堂屋。堂屋里擠滿了人,還有源源不斷的好奇者想一睹究竟。王大善把老祖宗留下來的那些規(guī)矩擺在臺面上。王大善說,張媒婆,你就給個解釋吧,讓大伙評評理,你這當娘的是怎么管教閨女的?張梅香說,親家公,若不是你再三要求,把你們家兒媳婦送去學什么文化,也不會弄出今天這檔子事來呢!很顯然張梅香是想把責任分解,化整為零。王大善的跟隨者沒有說話,只是張梅香每說一句,他們就會將手中的彎鐮或鋤頭向上提一下,這影響了張梅香的底氣。跳花坡三十來戶人家,就兩大姓,王姓在村東頭,肖姓在村西頭,無論是人口的數(shù)量,還是質量,以前肖王二姓都是半斤八兩,旗鼓相當?shù)?,因為王大善當了村長,屬于朝中有人,村東頭日漸人畜興旺。張梅香和村長家定了娃娃親后,村西頭才漸漸有了聲音。張梅香看了看滿屋的人,都長著一張張飛揚跋扈的臉,除了姓王的,也有姓肖的,但他們坐在屋子的邊緣,有些甚至站在屋外的坎子上,看不清他們有任何表情。張梅香仍在據(jù)理力爭,但力量可謂懸殊,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張梅香家的那只大公雞屬于情商不夠,不明就里地扯開嗓子。桃花把房間門閂上,坐在自己的床上,房子是木架房,木板擋得了光線,卻擋不住聲音,屋里一片黑暗,吵嚷聲依然熙熙攘攘。王大善說,桃花既然回來了,無論如何我們家都得把她帶回去。張梅香說,人帶走是可以,得把花轎抬來,日子當然也要選一選。在大公雞再一次甩開嗓子的掩護下,桃花從她房間的小窗戶爬了出去。
事后想來,也不知那晚桃花哪來的膽子。她連夜到了茶葉哨街上,來到了那條叫作月亮河的小河邊,等著馬曉帆打開他的窗戶。馬曉帆就住在河邊的那棟房子里,桃花來過他的宿舍,宿舍是馬曉帆在鄉(xiāng)政府工作的遠房表哥的,表哥上月結婚就住進了女方家里。月亮剛剛過了西山頭,馬曉帆的窗戶就打開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暮色中的桃花,然后他倆又連夜趕到了城里。
馬曉帆的母親正踩著晨曦出門,她正準備挑著蔬菜去賣??吹今R曉帆和桃花的時候,馬曉帆的母親以為自己是眼花了,馬曉帆家是居民,哥哥是個智障,父親在他九歲的時候得了癌癥,第二年便離開了他們。家庭開銷主要靠父親那點微薄的撫恤金和母親平日里賣些小菜來維持,生活過得清苦。母親把希望全寄托在馬曉帆身上。自從父親死后,馬曉帆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經常逃課,帶頭打架,幾天不回家都是常有的事。那天的情況可想而知,母親用她賣菜專用的秤桿狠狠地招待了他,然后丟下了一天的生意,把他倆送上了縣城開往茶葉哨的早班車。桃花這次是真的害怕了,在班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王大善、張梅香和班主任老師憤怒的臉。他倆是在半路下的車,然后又扒了一輛貨車回到了城里,他們的想法是回到縣城后再想法子到省城,最后到他們想去的地方。那時打工潮正興起。事情是快到縣城的時候出的,進縣城有個大坡,車速自然會減慢,是跳車的最佳位置,馬曉帆先跳,以前他逃課就經常扒車跳車,有經驗??赡苁且驗橐煌頉]有睡覺的緣故,這次的身手顯然沒有以往敏捷,當他的手離開車斗后,就卷進了車輪。桃花想不明白,馬曉帆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她想,如果她不去河邊等馬曉帆打開窗戶,馬曉帆就不會帶她逃跑,后來他們就不會進城,馬曉帆就不會被汽車壓死。桃花認為,馬曉帆是她害死的。馬曉帆的母親氣勢洶洶地趕來,她搶天呼地哭嚎了一陣,再抓破桃花的臉后,方才把心里的怨氣發(fā)泄干凈,等她冷靜下來,終于承認是自己害死了兒子,如果當初不火急火燎地把兒子趕回鄉(xiāng)下去,也許兒子就不會沒了。不管怎么說,最后的責任還是由公安認定的,與桃花無關。但當馬曉帆的母親一看到桃花的時候,氣說來就來了,什么難聽的話都罵出了口。馬曉帆的后事已經處理完了。桃花現(xiàn)在更害怕了,惹了一連串的禍,她不敢回跳花坡,她怕張梅香,更怕動不動就要扛起鋤頭、釘耙要搶親的王大善,當然也不能去找王玉璽,就算王玉璽不嫌棄她,又能幫她什么呢?想來想去,她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呆在馬曉帆家,無論用什么辦法攆她,就是不走,
馬曉帆的母親強忍著怒氣對桃花說,曉帆都已經走了,你還賴在我們家做什么?
每次馬曉帆的母親罵桃花,馬曉帆的哥哥就對著桃花傻笑。
幾天后桃花對馬曉帆的母親說,我?guī)蜁苑疹櫮?/p>
馬曉帆的母親有些不耐煩,她說,你一個姑娘家,你有什么資格賴在我們家呢,快給我滾,別讓我看了鬧心。
桃花還是那句話,我?guī)蜁苑疹櫮?/p>
桃花也知道,她確實是沒有什么資格留在他們家的。桃花一直認為,馬曉帆是因為她才被汽車軋死的,只是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其實現(xiàn)在,除了留在馬曉帆家,她又能去哪里呢?
飯畢竟是要吃的,生活還得繼續(xù),馬曉帆的母親又開始上街賣菜。馬曉帆的母親一出門,桃花就開始做家務,馬曉帆的母親一回到家,桃花就回到沙發(fā)上,兩個女人每天的對話也只有那樣兩句。有天馬曉帆的母親不耐煩了,說,你真想留下來,就嫁給他吧。她指著馬曉帆的傻哥哥馬曉鳴,馬曉鳴還是傻傻地對著桃花笑。
晚上,桃花的“那個”來了,每次來“那個”的時候,都會全身乏力。當她看著剛丟進紙簍的那團鮮紅的東西的時候,突然靈光一閃,她像做賊一樣迅速地將那東西從紙簍里撿起來,并用一張廢報紙包好,藏在胳肢窩里走出了衛(wèi)生間,往樓下的公廁去了。
天剛麻麻亮,桃花攔住正準備去賣早菜的曉帆的母親。
“我有了?!碧一▽︸R曉帆的母親說。
“有什么了?”馬曉帆的母親不耐煩,“有病吧?!?/p>
桃花說:“我有了曉帆的骨肉?!?/p>
這次桃花說得更詳細了些,馬曉帆的母親先是愕然,然后又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這個姑娘。曉帆的母親想,曉帆不在了,要是真能留下個馬家的種,也算是老天給的一個安慰吧??赊D過來一想,現(xiàn)在是姑娘不懂事,懂事了就留不住了。
桃花看出了馬曉帆母親心里的難處。她說,我想好了,我決定嫁給馬曉鳴。此時的馬曉鳴還在呼呼大睡。
張梅香把桃花可能去的地方都尋了個遍,把能問的人都問了遍,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張梅香想,這死丫頭定是和那個叫馬曉帆的私奔了。馬曉帆的死訊是一個月后傳到學校的。消息傳來后,跳花坡的人們認為,馬曉帆是觸犯了祖奶奶才被懲罰的。祖奶奶是苗族人敬奉的神靈,在跳花坡,私奔就是違背了祖奶奶的旨意,當然是要被詛咒的。
桃花是三個月后回到跳花坡的,跟她回來的還有馬曉帆的母親。生米既然已經煮成熟飯,有什么辦法呢?張梅香雖然沒有什么文化,但她知道每一件事情都應該善始善終,更何況婚姻這樣的大事呢。她提起一塊臘肉,向王大善家走去。事情已經到了這般田地,王大善的火氣也沒有那么大了。就在王大善家堂屋里,雙方一起把男方家的彩禮和走親的禮物合算起來折成價錢,計算退親的費用了。退親的事情清楚了,桃花就跟著馬曉帆的母親回了城?;厝サ臅r候她們還帶走了桃花的戶口。
桃花變成了名符其實的城里人。一年后,她生下了女兒妞妞。馬曉帆的母親對妞妞好,馬曉鳴每天對著妞妞傻笑。
世界萬物瞬息萬變,更何況是人呢?世界在變,時間在變,城市在變,桃花也在變。在妞妞兩歲的時候,桃花決定把女兒妞妞和她的傻爹放在家里,去餐館打工。生過孩子的桃花依舊像三月的桃花一樣美麗,來餐館吃飯的客人都喜歡和她搭訕兩句??腿藗兿矚g問她,桃花結婚是真的嗎?要不要和我處對象?還有些過分一點的,比如說只要桃花愿意出去,準保她能賺大錢。形形色色,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桃花總是笑笑了之,不笑她又能怎么樣呢?馬曉帆的面孔越來越模糊了,馬曉帆也不愿意來她夢里了,她不知道是自己錯了,還是誰錯了。有時候情緒上的變化往往會帶動行為上的變化。桃花慢慢學會了用打麻將消磨時光,接受了一些新時尚,晚上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了。女兒妞妞到了晚上,總是吵嚷著要媽媽,弄得婆婆毛焦火辣的。
世上沒有不通風的墻,婆婆聽見了一些風言風語。本來她對桃花的“有了”這事造假一直耿耿于懷,這些風言風語就像龍卷風一樣,卷走了她對桃花那點可憐的信任。她經常呆呆地看著她自己的傻兒子和孫女妞妞,橫看豎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來看去總覺得沒有一處相似的。她開始懷疑起來。她開始想,不可能的。又想,一個姑娘對“有了”的事都能造假,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晚妞妞感冒發(fā)燒了,都快半夜了桃花也不見回來,婆婆急得像熱鍋里的螞蟻,只好背起妞妞往醫(yī)院跑。就在打針回來的時候,她看見桃花和一個男人在家門口拉拉扯扯的。她“哼哼”的干咳了兩聲就徑直走進家門,心里罵道,這個賤女人,偷漢子偷到了自己家門口,真是不要臉,當初就不應該聽信這個賤女人的話。她想,是該拿出點顏色給這個賤女人看看的時候了,不然等她兩腳一蹬,那傻兒子還不知要吃多大的虧呢。
桃花緊跟著進屋里,她問:“妞妞怎么了?阿媽?!?/p>
和傻子馬曉鳴結婚后,桃花按照跳花坡的習慣叫馬曉帆的母親為阿媽。
“怎么了?你還知道怎么了?野男人都搞到家門口來了,你還管她怎么了?”婆婆氣得全身發(fā)抖,以至于聲音也在顫抖。
桃花說:“阿媽,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那樣是哪樣?你當我耳聾眼瞎了嗎?”婆婆繼續(xù)罵道,“我看你就差等我死了,我一死野男人就跟著進家門了是不是?”
桃花不知道怎么解釋剛才的事,她無奈地說:“阿媽,沒有,真沒有。”
“沒有?你沒有的事多著呢?我看妞妞是誰的都還指不定呢?”婆婆接連來了幾個反問。馬曉鳴站在一旁,茫然地看著面前這兩個女人,傻傻地笑:“妞妞不是我的?!?/p>
無風不起浪,的確追求桃花的人也是有一些的,暫且不管是不是真心實意,但桃花一直沒有改變她的初衷。年輕人有時候開點玩笑也是正常的,可總會有些愛嚼舌根的人,把玩笑當真,越嚼越有味,最后竟然比真實的還要逼真。那個夏天的晚上,空氣悶得快要死人了。桃花先是被一個酒瘋子調戲,然后又被傻子丈夫揍了一頓,最后竟被婆婆趕出了家門。同時趕出來的還有妞妞。自從傻子說了那句妞妞不是他的后,婆婆也認定了妞妞不是她傻兒子的。桃花被趕出來了,妞妞自然也就不能留在那里了。婆婆為了和桃花斷絕得更干凈,很快讓桃花和傻兒子離了婚。婆婆下了最后通牒,要桃花盡快把她和妞妞的戶口遷走。正是年關,城市里到處都在張燈結彩,紅燈籠在家家戶戶的門上高高懸掛,春聯(lián)在門兩邊成雙結對。肖桃花和女兒妞妞在寒冬臘月的凄風冷雨中回到跳花坡。
王大善的婆娘出來喂豬,看見張梅香和桃花提著禮品過來,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快速折身轉回屋里,正好與剛要跨腳出門檻的王大善撞了個滿懷。
這些天王大善和兒子王玉璽鬧不和,心煩得很,劈頭蓋腦對著婆娘就是一頓臭罵:“你個死婆娘,遇見什么鬼???慌里慌張的?!?/p>
王大善的婆娘說:“張媒婆來了。”
“一個媒婆就把你嚇成這個樣子!”王大善說,“我以為是遇見鬼呢!”
張梅香已經走到了門口,她把笑容堆在她那張胖嘟嘟的臉上,說:“村長,在家的呢!”
“哦,原來是張媒婆啊?我還以為我家死婆娘看到了哪樣不該看的東西呢!”王大善說。
張梅香笑:“哎喲,村長您真會開玩笑。”
喲!這不是桃花嗎?今天太陽打哪邊出來的?王大善故作驚訝。喲喲!還帶上禮物呢?在城里頭發(fā)財了,還不忘記孝順原來的公公婆婆呢?
張梅香開門見山,仍然堆著笑臉,她說:“以前我們是有點對不住村長家,村長你是大人有大量,我們今天來是求您辦個事。桃花和妞妞的戶口想遷到跳花坡來,只有你能幫我們?!?/p>
王大善用他的右手撓了撓他那亂草般的頭發(fā),很為難地說:“不是你家桃花把城市的老公又蹬了吧!想遷走就遷走,想遷回來就遷回來,你以為是住旅館啊?!?/p>
張梅香心里明白,王大善這個老狐貍是在刁難她們。
王玉璽在茶葉哨打麻將回來,手氣還是一貫的差,王玉璽初中畢業(yè)后又補習了兩年,村長說考上了師范再回到茶葉哨,就是吃公家飯的人了。王玉璽不是讀書的料,第三年死活不讀了,他鬧著要去廣東打工。王玉璽說,再逼我讀書,我就死。王大善說,你龜兒子敢去打工,我就死。倆爺崽都用死相威脅,對峙了半年,互不退讓。
一進家門,王玉璽就看到了張梅香和肖桃花,看到了桃花,王玉璽臉就紅了,還有些不好意思,還是桃花先和他打了招呼。
第二天,桃花把妞妞留給了阿媽張梅香,進城了,桃花這次沒有再回她縣城的那家餐廳,她去了廣東,走的時候,張梅香問她,你的戶口怎么辦呢?張梅香確實還沒有找到好的辦法,不過多年做媒婆的經驗,心里有了些盤算,心想桃花才20來歲,怎么樣也要再給她物色個好的婆家,有了婆家,戶口不就可以遷過去了嘛,總不能成個“黑人”。在跳花坡,落不了戶口統(tǒng)統(tǒng)稱為“黑人”。
桃花對阿媽張梅香說:“我就是一個打工的,戶口有那么重要嗎?”
春節(jié)過后,王玉璽也去了廣東,只是他和桃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