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業(yè)
信
◎周成業(yè)
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從老郵差開始的,但主角卻應該是一封信,一封送了60年沒有送出去的信。
信里面有兩個大家庭,一點歡笑,幾些心酸。信,大抵一邊是沉淀了60年父親想念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親人骨肉的心酸和愧疚;一邊是這60年,老郵差從一個小郵差經(jīng)歷的孩童、少年、知天命,而后古稀的風雨與陰晴。
1949年4月20日,小雨。母親說那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比往年要早些,還沒到清明,漫山遍野的社梨花就開了,白皚皚的像雪,空氣中還鼓動著一絲絲粘濕的味道,發(fā)了情的花貓叫聲凄厲哀婉,讓聽的人毛骨戰(zhàn)栗。久在戰(zhàn)場的父親回家了。我跑到地頭告訴母親,母親不管不顧的從地頭往家跑,路上逢人便說父親回來的事情,母親跑得快,路上栽了兩個跟頭,我跟在后邊兒,緊一步慢一步地跟著。
1949年4月21日,天氣模糊,天亮的早,父親不見了,母親在哭。母親見我醒來招呼我喝菜葉糊糊,我不想喝,但不敢。那年我5歲半。后面的日子,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我的父親,連照片都沒有。
母親起先的幾年總是在大門門檻上坐著,緊后幾年就轉移到了村口一只少了大半個屁股的石獅子旁。她話少了,對我要求的也少了,她開始發(fā)呆,開始做事心不在焉,也少了鄰里的招呼和問候,剩下的時間大多就放在地頭里了。不過,也只有在比我大些歲數(shù)的郵差哥哥來的時候,我們偶爾能吃到幾頓沒糊或者有鹽的糊糊湯,還有母親片刻的笑,這都不重要。
母親和父親是從小一塊長大的,他們的情感也是這樣一塊長大的。他們從光屁股玩鬧到到爺爺?shù)乃桔幼R字,又到初小分到同一個班級,再到姥姥姥爺臨走前和爺爺給他們牽下的紅線,他們的一切就應該是從初生到死亡都是完整的,父親接到的命令是命運玩弄了他們,間接也玩弄了我。
父親和母親是北京人,來到河南是戰(zhàn)亂時母親帶著我一路跟著父親的部隊的結果。母親愿意跟著父親,有點黏人,卻也明理懂是非。她不會過分地擾雜父親的軍旅生活,又會在父親歸家時端上幾個精致的小菜,一壺溫熱的黃酒,還有父親回家需要的滋潤與溫柔。父親也慢慢習慣了這點。但這次,母親沒跟著,是不是因為父親說還會回來?我想知道,但不敢問母親,也猜不到。
1962年10月1日,國慶節(jié),郵差送來遠在北京的爺爺病危的信件,說希望親人送他最后一程。母親變賣了家里值錢的物件,除了父親留下的舊箱子和皮氈帽子。那天,我差44天18歲。
從那天開始,我逐漸打破了對爺爺多年的幻想。
爺爺,在我想象中大多有一桿能吐納煙霧的煙槍,還有一個系掛的煙袋,在幾些人湊起來的人群里圪蹴著,一雙紙皮核桃似的大手,一臉溝壑的木訥??蔂敔敳⒉皇悄菢拥?,他沒有能吐納煙霧的煙槍的,也沒有紙皮核桃和木訥。他喜歡笑,他喜歡和小孩子玩,很有耐心教他們每個字的讀音和平仄,還把寫了他們自己名字的紙片送給他們,小孩子拿著就高興地跑出去了。他有成屋子成屋子的放不上書架的書,還有一方磕去邊楞的老硯臺,那是父親小時打鬧的后果,他拿起放下,又拿起端詳了好久送給了我。
1962年11月14日,大雪,爺爺去世了。爺爺臨走想見一眼父親,家里沒有照片,一張也沒有,爺爺臨了閉氣的時候眼睛睜的大大的。爺爺下葬,母親像爺爺交代的那樣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爺爺說老人死了要“喜葬”,要高興,我也不敢哭。來了一群爺爺?shù)膶W生卻哭得驚心動魄。母親把變賣的錢給爺爺置辦了最好的棺木和衣服,爺爺要土葬,政府出面火化,罵母親是資本主義的走狗。
那天,我成年了,母親重新開始給我說父親的各種好與善良。
母親等了父親十多年,他覺得父親不會死,只是跟著部隊到了臺灣,回不來。那幾年大陸和臺灣的關系很緊張。母親臨走煮好紅薯請鄰居建國他爸媽幫忙看著房子之外,還囑咐郵差哥留意父親的來信,又特意留下了遠在北京爺爺?shù)牡刂罚屗バ沤o母親,母親怕父親的信寄丟。建國他爸媽滿口答應,郵差哥要剁手發(fā)誓。
1966年6月18日,天旱,母親被兩個帶著紅袖章的學生叫走,我攔不住。白天,大喇里叭反復說父親是國軍,還是大官,欺壓過百姓,母親需要反省,沒有吃食和水糧,她帶著紙糊的大白色高帽子在烈日下一站一天,母親身上的汗水出來了一次又一次,又被太陽曬干了一次又一次。晚上,母親和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公社張書記關在一起,扔兩塊窩頭,一瓢生水。那年,我21歲半,母親讓我躲得遠遠的。
我就開始孤單一人,一個人在街上走,一個人在樹下坐著,一個人蹲在河邊喝水,一個人和自己說話……我游走在街上,到處是和我年齡相仿的人和游行的紅旗。小一點的孩子都被他們的媽媽牽著手,從我眼前一個一個被拉了過去。沒有人和我說話,甚至都沒有人看我。當走過去的人不小心撞了我一下,當吐痰的人不小心吐到了我的腳上,他們才會認真地看我一眼。我看見母親,母親看見我,母親要躲閃。她的身體沒有躲閃,躲閃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躲閃是為了不讓她摯愛的兒子傷心難堪;她的眼睛一會又不躲閃了,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睛里仿佛在說什么話,讓我害怕。后來人群把我擠到外面,我便沒再看她的眼睛。
1975年11月14日,大雪,母親去世。臨了母親和爺爺一樣,要見一眼父親。我借錢想給母親買一口和爺爺一樣的棺木送母親火化,他們卻把母親埋在山上。我反抗,接替了母親的位置。那年,我31歲了,我不敢說看上了縣城一個穿碎花棉襖的姑娘。
晚上,我和公社張書記關在一起。哦,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是書記了,接替他的是一個整天拿著紅色本本讓他承認問題的青年,一臉的稚氣,嗓門卻是挺大。
張書記八歲的小兒子和六歲的兒子從河溝里撈了一百多只蝦,他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煮蝦、炒蝦和煎蝦。慢慢地他們就發(fā)現(xiàn)炒蝦要用醬油,煎蝦就要用鹽了。他們把這一百多只蝦放在油鍋里煎了又煎,后來煎糊了,他們吃的時候也不由驚喜萬分。他們發(fā)現(xiàn)煎糊了的蝦殼又脆又香,有著蝦肉所沒有的美味。當他們吃了還剩四十多只的時候,八歲的兒子就不吃了,他說:“這些給爸爸送去”。他們用其中的二十只和公社的酒鬼換了小瓶黃酒,又把剩下的用蓋碗蓋好藏在衣襟的肚皮上送去。張書記接過蝦碗,他自己沒有吃,而謙恭地遞給了那些帶紅袖章的人;他又接過小瓶黃酒,倒好,也要遞給了他們。他們正忙著吃蝦,他就謙恭地端著酒碗。他們吃蝦的手就像從樹上伸出來的樹枝那么多,好像眨一下眼,他們就把蝦吃個精光。他們看著張書記謙恭地端著酒碗,他們就又拿去了黃酒,遞著每人喝了一大口,誰都能聽見他們喉嚨里咕咚咕咚的響聲。
張書記蹲下來擦兩個孩子的眼淚,那個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他什么話也沒說。我看著他哭了,他笑著看著他的兩個兒子,眼淚卻在流出來。
1976年10月18日,小雨,母親被平反。我去山里把母親的尸骨挖了出來,湊錢火化,裝在泥土罐里,帶在身邊。公社張書記給我拉媒,和縣城穿碎花棉襖的姑娘,我拒絕了。我再一次見到穿碎花棉襖的姑娘,她奔波輾轉去了鄉(xiāng)下,絲毫已經(jīng)看不出她城里姑娘的特征。這幾年社會對他們家的欺壓,讓我猜不到她消瘦的身體在務工的日子能為她奔波多少回家的資本,也許她右手里攥緊的厚沓沓的零錢不經(jīng)意出賣了她;也許是去年從家穿來的小夾克,長了身體之后便系不上扣子出賣了她;也許是用床被包裝臨時用作的行李箱,幾件單薄的夏衣,一條用久了泛黃的毛巾出賣了她;也許是她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從千里之外混在人群擁擠的車上站了一路,一臉疲乏出賣了她;也許還有路邊買了的幾顆給弟弟的蘋果,拉扯著她無力的胳膊出賣了她……她在等車,這或許是回家的最后一班車,或許不是,或許她還需要再有一段路才能到家。我不知道,我能知道的,就只有知道她的家真的很偏。她緊了緊上面的衣服,里面穿的少,扣子系不上,這鬼天氣可不會為了她溫暖一點點吝惜呼嘯而至的寒冷。她從行包里拿出一只讓熱水燙變形的礦泉水瓶,倒手心一點,抹在馬尾一點,理理慢慢旅途的憔悴,又拍拍身上的回家的證據(jù)。把一切都偽裝好,招手坐上通往小村或小鎮(zhèn)的最后一班車。
母親臨走前,要我?guī)еフ腋赣H,她到死都覺得父親在某個地方等著她。但我現(xiàn)在卻走不了,也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才能找到。爺爺更不會走的,爺爺說讓我把父親接回來,爺爺說他要留在這兒幫父親看住這個家。母親和我都覺得爺爺說的對,是得有人把家看住。往后的日頭,便沒有人說母親或者我是國民黨的親屬了,也沒人關心。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逐漸施行,讓每個家開始自食其力,也少了許多自己之外的瑣事嘮叨,有富余勞動力的農(nóng)民家庭也逐漸出去做做工,掙些外快。誰都不知道這種好局面能維持多久。我在縣社貸款開了個磚窯,起起伏伏,手里逐漸有了一點把父親接回來的理由。
1988年10月20日,晴,我準備離開這個地方。天亮得開始晚了,我起早收拾好東西,把母親的骨灰一起裝在父親的舊箱子里。不知道為什么,慢慢的,我相信,也愿意相信父親還活著。
1988年11月10日,晴,我回來了。建國改建了老房子,見我回來拉我進屋,讓我住進東邊的廂房,我沒計較也沒說回來的理由。傍晚郵差哥來了,我們誰都不認識誰,建國介紹了,他就抱著我哭,眼淚鼻涕摸了我一棉襖,我也沒有計較。那年,我40歲,他50歲,頭發(fā)全白了。
郵差哥把父親的信給我,地址是臺灣,郵差哥沒說太多,轉身就走了。前面那幾年,郵局把父親和母親的信都扣下了,郵差哥找不到我們,就一天一天一趟一趟地過來看,看了40年,看到建國翻新了舊宅準備新婚,才完成了35年前發(fā)的誓。
父親來信了,從臺灣。
附稼軒給曉霞的第一百三十七封信:
致愛妻:
曉霞,近來安好!
這是我來臺給你寫的第一百三十七封信,前面的一百三十六封信不知道你收到否,不曾見你回信答復,姑且我就以為當局和家的方向形勢緊張,信件通融不好吧!
今天,距離我離家未歸第11年零5個月的日頭了,算來今年你39歲,小兒即將成年,父親邁入古稀了吧,我也終將在不情愿中不知不覺進入不惑之年。但是否真的不惑呢,慢慢地我也就不那么認為了。
11年前,上峰下達南撤集合的命令。我不知道這場戰(zhàn)爭是為了國家還是為了家,但黨國和戰(zhàn)爭形勢不容我有所質(zhì)疑,單單因為我們是軍人,服從是我們的天職。我曾經(jīng)相信過正義,后來知道,原來同時完全可以存在兩種正義,而且彼此抵觸,冰火不容。選擇其中之一,正義同時就以為著選擇不正義。而且,你絕對看不出,某些人在某一特定時機熱烈主張某一個特定的正義,其中隱藏這深不可測的不正義。倘若讓我重新選擇,我更愿意留在你的枕邊,聽你耳邊私語,嘮叨家長里短;我愿意讓幼平趴在我漸漸臃腫的肚腩上度過童年;我更愿意守在我們的老父親身邊,我們陪他修繕起年久失修的私塾,天倫之樂、頤養(yǎng)天年......我夢起過。我不知道在多少封舊信中與你提及我的夢囈,我愿意向我摯愛的人吐露心聲,就像你我初小課間打鬧的青澀。
曉霞,近來你可安好!
10年前,我去過幾封勸你改嫁的信件,我知道你的剛烈和輕柔,我定也知曉你會不肯,一如你說的“家是心的家”,我知道你肯定不會離開這個家,姑且我就說了一句廢話吧。
我想家了。
在炮聲隆隆人心惶惶的時候,我們搭船渡海,當大船將要入港時,遠眺陌生的高雄港,我的心中還念念不忘你們,和還沒有讀完的《紅樓夢》。來臺,我一頭鉆進武昌街里頭,在這個孤獨的家里,我從早到晚讀紅樓夢,卻終不見你們。
臨走我從咱家村口石獅子旁抔起幾巴掌的泥土,如今每年能育成幾顆能開白色小花的花白菜,我用心擺弄,奈何也開不出家鄉(xiāng)的雅、家鄉(xiāng)的靜、家鄉(xiāng)的淡、家鄉(xiāng)的熱烈。倘若這封信你能收到,便寄來幾顆家鄉(xiāng)的種子吧?
幼平的爺爺,我們的父親,如今是否康健?耳朵不會失聰?視力有沒有下降?心情是否舒暢?
我給父親同樣去過一百三十七封信,均不見回復。
父親只身在京,教書育人一輩子,算得積了一輩子的功德,最終卻落不得子孫繞膝。曉霞,倘若這封信你能收到,可否替我盡些棉薄,讓家父不至挨餓受凍、孤苦無依。
當然,幼平應該長成小伙子了吧。你說他長的像你,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哪般的瀟灑英俊,肯定比得起他這糟頭子老爹。我夢里面的幼平,還是他5歲半時候的樣子。每天我走在街上,總能看見許多年紀相仿的“幼平”,我就總想,我們的幼平會不會是這般。那么。在我走了的這11年的日頭里,幼平在這11年沒有父愛的童年和少年是否感到孤苦無依?是否遭人欺辱?是否功課安好?是否調(diào)皮使你難堪?是否糾纏使你無力?又是否能在你勞苦之時幫著你一把?我想幼平,想你,想我們的父親,想家,也時常會想想,化城再來人的含義。
我這里一切都好,上峰多年前替我們安排下住宿,是一棟二層的筒子樓,除去鄰里共用的大廚房和衛(wèi)生間,自己過的也是閑適安逸。如今我們不打仗,也就不訓練了。上峰安排我在居明里小學教書,陪小孩子玩鬧,一如11年前幼平一樣的孩子,調(diào)皮搗蛋、無憂無慮。
這些年,不知如何,我也變得絮叨了,怕你心煩,下個月我再給你寫。
曉霞,我愛你們。
稼軒
1961年7月8日
(責任編輯 劉冬楊)
周成業(yè),男,1992年12月,山東淄博人,淄博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