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建構(gòu)與消解——評《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靈薄獄》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3-6873(2015) 05-0078-06

收稿日期: 2015-04-22

作者簡介:吳晴萍(1976)，女，浙江義烏人，佛山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碩士，主要從事外國文學(xué)研究。

doi: 10．16401/j．cnki．ysxb．1003-6873．2015．05．133

18世紀初，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1660 1731)創(chuàng)作的《魯濱孫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以下簡稱《歷險記》)問世，這部作品以一名被放逐海島的蘇格蘭水手塞爾科克為原型，描繪了主人公魯濱孫·克魯索在渺無人跡的荒島上復(fù)制現(xiàn)代文明的過程。小說出版之后，備受公眾喜愛，很快成為家喻戶曉的讀物。笛福也立即出版了可稱是續(xù)集的第二部分，與其前篇合稱為《魯濱孫·克魯索》(Robinson Crusoe)，作品之所以大獲成功，總結(jié)其原因，一方面是魯濱孫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和新大陸的蠻荒景觀有效地滿足了18世紀讀者們的獵奇心理和異域想象。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部作品反映了那個時代英國人的共同利益和愿望:那就是建立海外殖民地，開拓新領(lǐng)土。也正因為如此，《魯濱孫歷險記》成為“一部與歐洲早期殖民經(jīng)驗平行對應(yīng)的作品” ［1］，而魯濱孫的經(jīng)歷，則意味著當時英國殖民者開拓殖民地、進行殖民實踐這一創(chuàng)業(yè)歷程的重現(xiàn)。

作為“西方文化中的偉大神話” ［2］89，《魯濱孫歷險記》受到了眾多作家的模仿與重構(gòu)。這其中，有圣瓊·佩斯的《魯濱孫形象》，讓·吉羅杜的《蘇珊娜與太平洋》，還有庫切的《福》，以及安吉拉·卡特的《主人》等等，法國當代作家米歇爾·圖爾尼埃的《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靈薄獄》(Vendredi 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以下簡稱《禮拜五》)更是對笛福的《歷險記》進行了顛覆性的改寫。

米歇爾·圖爾尼埃自身是一名哲學(xué)教師，其思想深受法國哲學(xué)家巴什拉的影響。為了更好地闡釋其哲學(xué)思想，圖爾尼埃不僅原創(chuàng)，而且還改編古老的神話或者文學(xué)中的經(jīng)典之作。既實現(xiàn)了文學(xué)與哲學(xué)的完美結(jié)合，也賦予了經(jīng)典之作以新的意義。《禮拜五》在發(fā)表當年，就獲得法蘭西文學(xué)大獎，作品中所展示的深刻的哲學(xué)思辨與獨特的思想意蘊受到了人們的高度肯定。從文本看，在《禮拜五》的開頭部分，船長彼德·范·戴維爾以塔羅牌的形式對魯濱孫的命運作了預(yù)言，然后簡單交待了船只遇難的經(jīng)過，剩下所有部分都以魯濱孫在荒島上的經(jīng)歷作為敘述對象。而原著《歷險記》的第一部分(即魯濱孫三次航海經(jīng)歷)和第三部分(即魯濱孫從荒島回來之后的事情)則被割舍。很顯然，《禮拜五》側(cè)重的并非魯濱孫在海上的歷險過程，其描寫的重心是魯濱孫在荒島上所經(jīng)歷的的精神歷練。而且，魯濱孫的航海日志也不再是瑣碎事務(wù)的如實記錄，更多的是魯濱孫深刻的孤獨感受，應(yīng)該說，這個高度思辨色彩的人物形象和魯濱孫水手的身份是不相吻合的，也背離了笛福筆下的英雄形象。但圖爾尼埃原本就無意于復(fù)制一個神話。如果說笛福筆下的魯濱孫是一個新時代的英雄，是一個成功的征服者，那么圖爾尼埃創(chuàng)作的魯濱孫則更多意味著一個追尋自我的現(xiàn)代人。

自我和他者是相對的，他者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與事物。在自我的構(gòu)建過程中，自我無法依靠自身來完成意義的指涉，必須借助他者這一鏡像才被形塑了意義的輪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者之于自我是絕對性的存在。在《歷險記》和《禮拜五》中，自我與他者的關(guān)系設(shè)立是相似的。兩部作品都出現(xiàn)了一個非人格化的地理他者——荒島，和一個人格化的種族他者——禮拜五。兩者在魯濱孫的探索過程中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無論是《歷險記》還是《禮拜五》，描述的重點都是在荒島上長達28年的拓荒和殖民生活，荒島是故事得以展開的特定空間。魯濱孫所面臨的，首先是荒島上惡劣的生存條件，他必須先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才能談進一步的發(fā)展。所以，荒島這一非人格化的地理的他者，是魯濱孫首先要面對的。在魯濱孫經(jīng)受了巨大的孤獨感的考驗之后，禮拜五成為魯濱孫面對的第二個他者，這是一個人格化的種族的他者。但是，笛福筆下自我與他者之間是不平等的，在自我面前，他者沒有或喪失了自我意識，完全處于客體地位。他者的建構(gòu)是為了強調(diào)魯濱孫所代表文明的優(yōu)越性。圖爾尼埃卻做了變動，賦予了地理他者以人的性格，而禮拜五也不再是一個完全沉默的失語者?？梢哉f，圖爾尼埃作品中的他者更多是作為自我建構(gòu)的參照，在殖民主義色彩被逐步淡化后，圖爾尼埃強調(diào)更多的是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荒島和禮拜五則在不同階段引領(lǐng)了這種自我的探尋之旅。在架構(gòu)了自我和他者的關(guān)系之后，圖爾尼埃又對他者做了消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自我和他者的融合。對于地理他者荒島，魯濱孫在征服了荒島之后卻與荒島結(jié)合，而荒島則以女性的姿態(tài)對魯濱孫加以接納。在笛福筆下完全沉默的種族他者禮拜五，在圖爾尼埃筆下則成了魯濱孫自我建構(gòu)的指引者，最終魯濱孫還和禮拜五以游戲的方式完成了角色的互換。而魯濱孫在此之后則完成了自我探尋，最終達到了自我實現(xiàn)。

一、地理他者的建構(gòu)與消解:從靈薄獄到太陽城

笛福對于荒島這一地理他者的建構(gòu)，是伴隨著歐洲資本主義的殖民擴張應(yīng)運而生的?；膷u本身就是一片尚未開發(fā)的殖民地，它代表的是殖民者的擴張愿望?；膷u不僅給魯濱孫提供了生存的場所，同時也成為魯濱孫所代表的早期殖民者進行殖民實踐的舞臺。因此這個他者絲毫沒有人的性格，也不具備浪漫的氣息，它只是一個可以被征服的客體。魯濱孫與這個地理他者之間的關(guān)系，經(jīng)歷了探索、掌握、征服三個階段。與此相對應(yīng)的是魯濱孫在島上建立了三個家，前兩個分別被他稱為“城堡”和“鄉(xiāng)間別墅”，第三個則是一個更穩(wěn)固的山洞。剛上島的魯濱孫憑借嫻熟的水性成功地12次游上了船，并且在船上得到了能夠暫時維持生活的基本需求的物質(zhì)，如食物、武器和彈藥，第一個家的建立，意味著魯濱孫暫時沒有了生存之憂，有地方可以擋風遮雨，船上帶來的物資也可以保證一段時間的需求。第二個家的建立，則標志著他具備了長期生存的能力，不僅找到了更多的食物，而且還掌握了種植谷物的技術(shù)，更關(guān)鍵的是找到了上帝這個精神支柱，這就為長期在島上生活創(chuàng)造了必不可少的條件。第三個家則標志著魯濱孫“文明”王國的確立，他劃定地界、頒布法令、明確所有權(quán)，還用基督教奴役唯一的臣民——禮拜五。此后他還用同樣的方法對待后來的西班牙人和英國人，所以即便他最后離開荒島回到英國，他依然還是這個荒島的總督。

從荒島和魯濱孫的關(guān)系來看，兩者的關(guān)系從開始到后來發(fā)生了戲劇性的反轉(zhuǎn)。魯濱孫最初只是一個處于邊緣地位的外來的他者，但是隨著他對荒島的艱難探索和逐步改造，荒島這個地理他者最終成為了被魯濱孫完全擁有和被征服的客體。

《禮拜五》中的魯濱孫在島上的行為沿襲了《歷險記》的魯濱孫，雖然他曾經(jīng)在頹唐與絕望中跌進爛泥塘與野豬為伍并差點因沼澤中的毒氣而中毒喪命，但很快他便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與驚人意志在荒島了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他從事漁獵，開墾荒地，生產(chǎn)糧食，開展畜牧飼養(yǎng)業(yè)。并且還對整個荒島作了勘察，繪制地圖，將荒島視為自己的領(lǐng)土。他還為這片自己的領(lǐng)土制定了一系列的“憲章”和刑法，從法律上規(guī)定了自己小島總督的身份，并以此自律，確保自己在遠離文明社會的原始蠻荒環(huán)境中依然能夠嚴格恪守文明社會的行為準則和道德規(guī)范。難能可貴的是，他還在航海日志中不斷反省自己的言行，防止自己的退化與社會性功能的喪失。同《歷險記》中的魯濱孫一樣，這個魯濱孫也執(zhí)意維系著自己與文明社會在精神上的聯(lián)系。他之所以把荒島命名為“希望島”，把逃離荒島的船稱作“越獄號”，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依然抱著重返文明社會的希望。而荒島，在他看來始終是陌生的，異己的，是他不愿長久棲息的異地。

兩個魯濱孫的身份都是冒險家、商人、殖民者。但《禮拜五》中的魯濱孫相比《歷險記》的魯濱孫而言，更像是一位詩人或哲學(xué)家。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于作品中以魯濱孫第一人稱所寫的“航海日志”。《歷險記》中的魯濱孫記錄的多是物質(zhì)生活，而《禮拜五》中的魯濱孫記錄的更多的則是自己精神世界的進程。很顯然，作家完全沒有考慮這樣富于哲學(xué)思辨的日志是否符合魯濱孫的水手身份。在日志中，魯濱孫思考存在與時間、生命與死亡、文明與退化、孤獨與絕望。小說的法文標題是“Vendredi 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Limbo”愿意為“地獄的邊境，指基督降生前未受洗的兒童及好人靈魂所居之地” ［3］289。既然為靈魂居住之地，那么荒島也就不僅僅只是故事展開的場所，它更是魯濱孫得以脫離文明社會的紛繁蕪雜，進行精神探索的空間。正是在這個靈薄獄里，魯濱孫完成了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并最終做出了遠離現(xiàn)代文明常駐此地的決定。

值得一提的是，笛福在作品中強調(diào)了魯濱孫的清教徒身份。所以盡管魯濱孫在島上復(fù)制了文明社會的生活很多方面，但他作為一個自然人，卻是不完整的。因為這個無性的魯濱孫，只有社會性，卻缺乏自然性。不僅完全沒有性的行為，而且也沒有任何有關(guān)性的回憶和幻想，即便是家人妻子也只是輕描淡寫?！皭矍樵诳唆斔鞯膫€人生活中幾乎沒有位置，甚至在他獲得最大勝利的場面中，在那個島上，性的誘惑依然被排斥在外?！?［2］70《禮拜五》中的魯濱孫，則被還原成一個有性的男人，不管是社會性還是自然性都得到了充分的探討。最初，他發(fā)現(xiàn)了“希望島”上的一個巖洞，這個巖洞讓他有了類似母親子宮的溫暖的幻覺，于是，海島成為魯濱孫幻想中的大地母親，依戀并占有她。但他很快有了亂倫的負疚感:“不過我也以我作為男人的重壓壓壞了養(yǎng)育我的大地……更為嚴重的是我還拿我的精液去玷污她?！?［3］104于是他觀察和模仿膜翅目昆蟲和蘭科植物的傳粉、授精情形，還與一株吉阿伊樹保持了幾個月的幸福親密關(guān)系，直到樹洞里的紅斑大蜘蛛把他刺傷。而后，他又發(fā)現(xiàn)一處被橫谷和陡坡劃分開來的草地，“橫谷和陡坡上也有圓筒形截面的紅色草皮覆蓋著——就像毛皮一樣” ［3］115。這個緋色的小谿谷喚起了魯濱孫對于女性的聯(lián)想。他仿佛看見一個豐腴肥滿的女性的背影，于是他“懷著對一切被創(chuàng)造之物無限憐愛惻隱之心，一泄如注” ［3］115。魯濱孫娶大地為妻，與這片小谿谷的結(jié)合還誕生了愛的結(jié)晶——曼德拉草。這種戀愛關(guān)系保持了一年多，直到禮拜五戲謔性地模仿了他才終止。

此后，在禮拜五的感召下，魯濱孫漸漸地由崇拜大地轉(zhuǎn)為崇拜太陽，并最終完成了與諸多自然元素融合為一體的“太陽城”的轉(zhuǎn)變，在找到了正確的解放自然欲望的途徑后，他最終與自然融為了一體。由此，魯濱孫也完成了對荒島這一地理他者的消解，荒島不再是一個對立的他者，魯濱孫也不再是荒島的統(tǒng)治者和占有者，而是成為荒島的一部分，或者是一個可以和荒島直接對話的元素。

二、種族他者的建構(gòu)與消解:從被奴役者到精神的引領(lǐng)者

所謂種族他者，包括非洲人、亞洲人等等非白人的民族，這個他者不僅在外貌上和歐洲人長得不一樣，他們的行為也往往由于文化的差異而體現(xiàn)出一定程度上的不可理解性。因為這些原因，他們常常被貶低、被邊緣化，并進而體現(xiàn)為一種話語權(quán)的不對稱性。這些種族他者的建構(gòu)，往往出于傳統(tǒng)的西方中心主義和利己主義，其目的是為主體服務(wù)。因此，這樣的種族他者，往往是沉默的、失語的，因為他們被剝奪了表達自己意見的機會。笛福筆下的禮拜五，便是這樣一個種族他者。

當魯濱孫在島上獨自生活了27年之后，他意識到僅憑一己之力離開荒島是不現(xiàn)實的。他需要一個對他絕對忠誠并且能幫助他回到大陸的野人。禮拜五就在這個時候恰如其分地出現(xiàn)。魯濱孫從野人手里救下禮拜五后，他教給禮拜五的第一個詞便是“主人”。作為主人，他用語言霸道地界定了禮拜五的身份:禮拜五只可能是他日常生活的仆人，一個幫助他逃跑的助手。所以教會禮拜五說話，其目的不是為了交流和溝通，而僅僅是讓禮拜五明白他的指示，以至于“在克魯梭和星期五漫長的關(guān)系結(jié)束的時候，星期五說的還是蹩腳的英語” ［2］72。為了解除禮拜五對自己的安全威脅，魯濱孫軟硬兼施改變了禮拜五吃人肉的習(xí)慣。為了從思想上控制禮拜五，魯濱孫還讓禮拜五信奉基督教。通過對禮拜五的“去他者化”以及進一步的“還原”改造之后 ［4］，魯濱孫確立了他在島上的“總督”地位，而他本人也從早期的開拓者變成了殖民者?！皻W洲人的性格特征正是在同一個對立面、同世界上‘其余部分’、同‘他者’的關(guān)系中得到肯定?！?［1］92

作品中“槍”的描寫富有隱喻性，魯濱孫開槍救下了禮拜五，此后當別的野人來到海島的時候，魯濱孫又開槍擊退了他們。槍的威力讓野人們非?？謶?，甚至以為自己激怒了神明，所以再也不敢到島上來。即便是已經(jīng)見過槍的禮拜五，在聽到槍響之后還是十分驚恐，并深信自己的性命將在響聲之后會被奪走。于是他心甘情愿做魯濱孫的奴仆?！皹尅笔乾F(xiàn)代文明的象征，野人們對槍的敬畏既強化了槍的威力，也將現(xiàn)代文明拔高到了神力的高度。而以禮拜五為代表的野人們也由此失去了自身的文化身份，成為一個被貼了標簽的沉默的“他者”。他們存在的主要意義便是為了印證魯濱孫所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的優(yōu)越性，為魯濱孫們對野人的征服和統(tǒng)治提供合理的注釋。而基督教這個武器的運用，甚至讓魯濱孫們的殖民行為變成了一種拯救落后部落的善舉。

圖爾尼埃筆下的禮拜五雖然沒有改變其作為原始人的膚色和身份，但其地位卻是笛福筆下的禮拜五難以企及的。圖爾尼埃沒有表現(xiàn)出如笛福般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他甚至對禮拜五所象征和代表的阿勞干人的文化表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的欣賞與認可。禮拜五作為“他者”，并不是被動的、沉默的，他的出現(xiàn)，首先是為了“陪襯魯濱孫在小島上推行的那套古怪體制出現(xiàn)的” ［3］285，然后，他又以他充滿野性的思維方式對西方文明的權(quán)威性作出了戲謔性的消解，把“總督及其治理海島的煞有介事的一套搞得窘態(tài)百出，原形畢露” ［3］136。之后更憑借他對荒島生活的熟悉，漸漸擺脫了魯濱孫的束縛，逐步成為和魯濱孫對等的存在。他仿佛一面鏡子，讓魯濱孫覺察自身的荒謬并進而懷疑自己在荒島上重建現(xiàn)代文明的可行性與正確性。

很顯然，禮拜五比魯濱孫更適應(yīng)荒島生活。他懂得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地解決兩人所遇到的生活問題。他對待自然的觀念和方式，在魯濱孫看來有些匪夷所思卻又似乎具有某種神力。比如他懂得利用紅螞蟻吃腐爛東西的習(xí)性來解決生活垃圾;能用石頭綁上繩子做成“博拉斯”，既能獵取動物，也能打擊敵人;能將活海龜放在火上烤制使其肉殼脫離，然后用海龜殼做成一塊盾牌。而他與荒島上的動植物之間表現(xiàn)出來的親密和融洽，也是作為文明人的魯濱孫望塵莫及的。比如禮拜五可以和魯濱孫的狗泰恩相擁而眠;可以將樹木連根拔起又頭朝下重新栽回土里，而樹木竟然也能再次長出新的根;可以將肉上的蛆蟲用嘴嚼爛去喂生病的小禿鷲，以至于魯濱孫不得不承認:“禮拜五和動物相互投合的親密關(guān)系與我和我的動物所建立的關(guān)系實質(zhì)上并不相同。”“他同動物的關(guān)系本身是動物性的，不是人性的?！?［3］157

笛福筆下的禮拜五在接受了魯濱孫的一系列改造與教化之后，放棄了原先的語言和信仰，成為魯濱孫最忠實的奴仆。當魯濱孫試探他假裝要他回去的時候，他甚至拿起斧頭要魯濱孫結(jié)束他的性命，以此來表明對自己本民族文化的決裂?！氨ＷC永遠站在我這邊，萬一他那些同胞干出任何背信棄義的事，那么他寧可為我流盡最后一滴血。” ［5］他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強調(diào)魯濱孫所代表的現(xiàn)在文明的強大與優(yōu)越。

在《禮拜五》中，魯濱孫一開始對禮拜五做的事和《歷險記》中的魯濱孫差不多，他也給禮拜五取名，教他說英語，還給他灌輸基督教思想，甚至給他發(fā)工資。表面上看來，魯濱孫的確是禮拜五的主人。但問題在于，這個禮拜五是保留了自己的行為和生活方式的，他原有的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天性在他身上根深蒂固。因此，他不僅很難接受魯濱孫強加于他身上的種種發(fā)號施令，甚至還以獨有的方式破壞了魯濱孫千辛萬苦所建立起來并竭力加以維護的秩序。當魯濱孫向他傳授基督教教義的時候，他以哈哈大笑作為回應(yīng)。為了救小狗泰恩他開閘放水，導(dǎo)致魯濱孫的水稻收成告吹。他甚至偷抽魯濱孫的煙斗造成了巖洞的大爆炸。不僅炸毀了魯濱孫用以維護現(xiàn)在文明的武器——槍支和彈藥，也炸毀了魯濱孫賴以統(tǒng)治禮拜五的精神武器——《圣經(jīng)》。當魯濱孫歷盡艱辛建立起來的經(jīng)濟和道德秩序被摧毀的時候，魯濱孫和禮拜五的主仆關(guān)系也被改寫了。魯濱孫不再是絕對的統(tǒng)治者和權(quán)威，也不再具有任何文明上的優(yōu)越感。在荒島的廢墟上，禮拜五成了魯濱孫的引路人。他征服了公山羊“昂多阿爾”，把它的羊皮做成風箏飛到天上，又用羊頭和由羊腸曬干制成的羊腸線做成了獨特的樂器。公山羊既能飛翔也能歌唱，它的軀體連接了天地。魯濱孫和禮拜五緊靠在一起，“沉浸在這偉大莊嚴的神秘之中，而一切天然元素在其中都合而為一，化為一體。大地、樹木、風齊聲贊頌昂多阿爾在這黑夜之中羽化成神” ［3］193。在禮拜五的引導(dǎo)之下，魯濱孫不再執(zhí)著于重建島上的“文明”，而是接納并認可了這種返璞歸真的生活，并從一個依附大地的人變成了一個“宇宙的人”。由此，魯濱孫和禮拜五之間的主仆關(guān)系徹底被改寫，禮拜五從一個沉默的奴仆變成了一個富有自然智慧的精神導(dǎo)師，而現(xiàn)代文明的忠實擁護者魯濱孫則成了他的學(xué)生，由一個教化者變成了被教化者。

三、魯濱孫的自我實現(xiàn)

大爆炸讓原本岌岌可危的文明堡壘轟然坍塌。在山洞被摧毀之后，由于爆炸而內(nèi)部受到傷害的一棵大雪松也經(jīng)受不住狂風的肆虐而倒下了。這棵大雪松在魯濱孫看來無異于希望島的守護精靈，這一新的打擊終于把魯濱孫與他舊有的根基的聯(lián)系割斷了。今后只剩下他和禮拜五，飄搖不定，既自由但又擔驚受怕。但這種擔驚受怕是短暫的，很快魯濱孫便以全新的眼光看待他所處的希望島和他身邊唯一的人類——禮拜五。隨著角色互換游戲的深入，“魯濱孫和禮拜五之間的關(guān)系也漸漸深化，人性化” ［3］193。他幾乎以一種入迷成癖的注意力去觀察禮拜五，對于魯濱孫而言，禮拜五無異是集中在一個個體身上的全人類，既是兒子，又是父親，既是兄弟，又是鄰人，既與他靠得很近，又與他相離得遠遠的。一個人所能施之于生活在他周圍的男男女女的感情，都不得不集中在這唯一一個“他人”的身上。在禮拜五的影響下，魯濱孫漸漸擺脫了“腦袋里頭三千余年西方文化” ［3］131對自己的束縛，變得越來越自然。他的胡子沒有了，再長出來的須毛向著地下，好似往地下長出許多側(cè)根一樣。而他的頭發(fā)指向天空卷卷曲曲生長，長出紅如火炭一樣的鬈發(fā)。甚至?xí)r間的流逝，它的速度還有流逝的方向?qū)︳敒I孫而言都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以至于他認為禮拜五和他自己已經(jīng)進入了永恒。

在《禮拜五》一文中，圖爾尼埃曾經(jīng)形象地用兩個公式來表明整部小說的脈絡(luò):“土地+空氣=太陽”“崇拜土地的魯濱孫+禮拜五=崇拜太陽的魯濱孫” ［6］286?？梢钥闯鲞@時的魯濱孫與《歷險記》的主人公已經(jīng)截然不同。他追求與大自然的融合，也達到與大自然的融合，逐漸成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成為大自然中能與太陽直接交流的一個元素。

然而到了結(jié)尾部分，魯濱孫和禮拜五這種寧靜又和諧的生活狀態(tài)卻被英國雙桅船“白鳥號”的到來打破了。這對魯濱孫其實也是一次巨大的考驗。船只的到來，曾經(jīng)是魯濱孫多年島上生活的唯一企盼。當禮拜五被現(xiàn)代文明所表現(xiàn)出來的眼花繚亂的表象而吸引甚至激動萬分的時候，魯濱孫卻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冷靜。通過與船上人員的短暫接觸，他發(fā)現(xiàn)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已淪陷于現(xiàn)代文明的罪惡深淵:亨特船長對戰(zhàn)爭的熱衷，船員們對島上金幣的貪婪，還有水手們對小水手簡的肆意虐待。他當然可以選擇跟水手們一起返回文明社會，但是他最終拒絕了。因為此時的魯濱孫儼然已經(jīng)成為洞察現(xiàn)代文明社會種種詬病的自然化的新人，因此，最后他拒絕了重返文明社會的機會，拒絕再墮落到那個充滿污穢和廢墟的敗壞不堪的世界中去。他將和自愿留在島上的小水手簡永遠呆在這個遠離人世的小島上，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在永恒的現(xiàn)在中和被太陽神照耀的希望島一起，僅僅作為一個元素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我在一座隱喻的森林中不停地摸索著，我在尋找我自己?！?［3］214如果說之前的魯濱孫還是出于無奈被迫在荒島上生存，那么此時的魯濱孫則是主動選擇了這樣的一種生活方式。而他之所以能夠做出選擇，是因為這時候的他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社會人性的困惑而找到了真正的張揚自然人性的自我。盡管圖爾尼埃曾經(jīng)在很多論述中強調(diào)他的寫作目的是禮拜五而不是魯濱孫，甚至要把作品獻給“這些匆匆來自第三世界的禮拜五們”而要忘記“那些愚昧而狹隘的魯濱孫” ［3］286，但事實上作品文本所構(gòu)成的意義指向卻背離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初衷。未受文明污染的禮拜五最終禁受不住現(xiàn)代文明的誘惑拋棄了希望島。他對魯濱孫所遺棄的文明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癡迷，這種癡迷和魯濱孫最終的蛻變構(gòu)成了強烈的對比。與這個追隨現(xiàn)代文明而去的禮拜五相比，魯濱孫在島上的精神探索，他在島上所經(jīng)受的精神洗禮以及最后完成的蛻變很顯然更能體現(xiàn)這部作品的意義?？上攵?，他接下去將完成對小水手簡也就是禮拜四的引導(dǎo)，讓禮拜四跟自己一樣成為“太陽城”的子民。

值得一提的是，圖爾尼埃還創(chuàng)作了一篇名為《魯濱遜·克魯索的結(jié)局》的作品，魯濱孫帶著禮拜五回到了現(xiàn)代社會，卻與當?shù)氐娜藗兏窀癫蝗搿６Y拜五酗酒鬧事后逃之夭夭，而魯濱孫則在討厭的城市中痛苦度日。在妻子死后，他變賣家產(chǎn)試圖回到荒島卻再次失望返歸，因為他再也找不到那個島了 ［6］。兩個作品雖然在表面上給魯濱孫設(shè)置了不同的結(jié)局，然而在小島的特質(zhì)上卻一脈相承，荒島讓主人公脫離了現(xiàn)實的語境，與人際關(guān)系幾乎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使作者可以完全憑借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去探討一種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這種生活是烏托邦式的?；膷u具備了魯濱孫以及很多現(xiàn)代人所期望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達成的良好特質(zhì)，因此更顯得美好與珍貴，也正因為如此，荒島也顯示出了虛幻的“烏托邦”性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