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漢運動事件的框架結(jié)構(gòu)比較研究

吳建偉

（華東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上海200237）

語言研究

英漢運動事件的框架結(jié)構(gòu)比較研究

吳建偉

（華東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上海200237）

以“動詞框架語”和“附語框架語”的類型學(xué)兩分法為基本框架，以路徑成分和方式成分的語義句法特點為分析重點，考察英語和漢語的框架結(jié)構(gòu)特點。具體分析路徑動詞的詞庫，尤其是漢語“動趨結(jié)構(gòu)”中的趨向成分的語法地位，以及方式動詞的語義精細(xì)度。比教的結(jié)果顯示，漢語運動事件的框架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了更多的動詞框架框語的語義-句法（語法）特點。

運動事件動詞框架語附語框架語

一、引言

運動具有意識上的普遍性和凸顯性，并因此具有與永續(xù)時間體驗的普遍聯(lián)系性。①Evans，Vyvyan.The Structure of Time:Language，Meaning and Temporal Cognition.Amsterdam:John Benjamins，2004，P.202.這樣就不難理解，運動事件成為語言學(xué)研究備受關(guān)注的方面，而表示運動的動詞則被視為是原型動詞，②Miller，George A.，and Philip N.Johnson-Laird.Language and Perception.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6，PP.527，529-530，547.構(gòu)成一種語言詞庫的核心部分之一。③Diller，Anne-Marie.The conceptual structure of linguistic action verbs in Bahasa Indonesia.Cognitive Linguistics，1991（2.3），P.241.除了時間，與運動事件無法割裂開來的另一重要概念是空間。相對于時間范疇，空間范疇在運動事件的語言表達中的普遍性體現(xiàn)得更為直接?？梢哉f，沒有空間范疇的授權(quán)，運動事件的語言表達常常難以完成。所以，運動者、運動和空間這三者構(gòu)成了運動事件圖式（scheme）的要素。對于各要素在向語言映射過程中的相互關(guān)系，研究者給出了不同的解釋。其中最為有影響力的當(dāng)屬的類型學(xué)區(qū)分。④Talmy，Leonard.Lexicalization patterns:Semantic structure in lexical forms.In T.Shopen ed.，Language Typology and Semantic Description.Grammatical Categories and the Lexic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vol.3，1985，PP.36-149.⑤Talmy，Leonard.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Typology and Process in Concept Structuring.Cambridge，MA:The MIT Press，vol.2，2000.

二、“動詞框架語”和“附語框架語”

Talmy對運動事件的類型學(xué)區(qū)分是基于他的“宏事件”（macro event）的概念合成理論。①Talmy，Leonard.Lexicalization patterns：Semantic structure in lexical forms.In T.Shopen ed.，Language Typology and Semantic Description.Grammatical Categories and the Lexic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vol.3，1985，PP.36-149.②Talmy，Leonard.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Typology and Process in Concept Structuring.Cambridge，MA：The MIT Press，vol.2，2000.宏事件由“框架事件”（framing event）和“協(xié)事件”（supporting event）組成。前者表達事件的發(fā)生以及發(fā)生的時空范圍，后者表達事件發(fā)生的方式及伴隨狀態(tài)等。Talmy發(fā)現(xiàn)了五類框架事件，即：空間上的移動和靜止事件（motion）、時間上的廓延事件（temporal contouring）、狀態(tài)變化或守恒事件（change-of-state）、行動關(guān)聯(lián)事件（action correlating）、完成或確認(rèn)完成事件（realization）。③Talmy，Leonard.Path to realization：A typology of event conflation.Proceedings of the Seventeenth Annual Meeting of the Berkeley Linguistics Society，1991，PP.480-519.本文討論的是以上五類里面的第一類，而且限于其中的空間位移事件。為了便于表達，稱其為運動事件。

為了細(xì)致研究運動事件，Talmy識別了兩類與運動動詞相關(guān)的語義成分：內(nèi)部語義成分和外部語義成分。④Talmy，Leonard.Lexicalization patterns：Semantic structure in lexical forms.In T.Shopen ed.，Language Typology and Semantic Description.Grammatical Categories and the Lexic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vol.3，1985，P.61.前者包括了凸體（figure）、襯體（ground）、運動（motion）、路徑（path）；后者包括了方式（manner）或原因（cause）。根據(jù)以上這些語義成分是如何在句法上，尤其是在動詞位置上，如何分布的角度出發(fā)，理論上存在“凸體＋運動”、“運動＋路徑”、“運動＋方式”、“運動＋原因”、“運動＋襯體”五種分布情況。Talmy指出前四種在現(xiàn)有語言中都可以找到例證。但事實上只有第二、三、四種情況是常見的語言現(xiàn)象。Talmy認(rèn)為路徑是核心圖式（core schema）。⑤Talmy，Leonard.Path to realization：A typology of event conflation.Proceedings of the Seventeenth Annual Meeting of the Berkeley Linguistics Society，1991，PP.480-519.根據(jù)核心圖式的形態(tài)－句法表達方式，現(xiàn)有的語言可以區(qū)分為“動詞框架語”（verb-framed）和“附語框架語”（satellite-framed）。典型的動詞框架語是把路徑表達在句子的主要動詞這一句法位置上，如法語、西班牙語等；而典型的附語框架語則是把方式/原因表達在句子的主要動詞這一句法位置上，如英語、德語等。⑥Talmy，Leonard.Lexicalization patterns：Semantic structure in lexical forms.In T.Shopen ed.，Language Typology and Semantic Description.Grammatical Categories and the Lexic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vol.3，1985，P.62.筆者以下面的例子作為說明。例（1）為自動詞運動事件，例（2）為致使動詞運動事件。

（1）a.La botella entró a la cueva flotando.

The bottle moved.in to the cave floating

b.“The bottle floated into the cave.”

c.“瓶子漂進了山洞?！?/p>

（2）a.Metí el barril a la bodega rodandolo.

I.moved.in thekeg to the storeroom rolling.it

b.“I rolled the keg into the storeroom.”

c.“我把木桶滾進了貯藏室?！?/p>

比較（1）和例（2）中運動事件的漢語表達與西班牙語和英語表達，我們似乎可以得出與Talmy相同的結(jié)論，即漢語屬于附語框架語言。⑦Talmy，Leonard.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Typology and Process in Concept Structuring.Cambridge，MA：The MIT Press，vol.2，2000.但事實是，更多的研究者表達了不同觀點。沈家煊雖然認(rèn)為漢語基本屬于附語框架語，但漢語又不是一種很典型的附語框架語。⑧沈家煊：《現(xiàn)代漢語動補結(jié)構(gòu)的類型學(xué)考察》，《世界漢語教學(xué)》2003年第3期，第17-23頁。戴浩一和Tai則更傾向于認(rèn)為漢語屬于動詞框架語言。⑨戴浩一：《概念結(jié)構(gòu)與非自主性語法：漢語語法概念系統(tǒng)初探》，《當(dāng)代語言學(xué)》2002年第1期，第1-12頁。⑩Tai，James H-Y.Cognitive relativism：Resultative construction in Chinese.Language and Linguistics，2003（4.2），PP.301-316.之所以出現(xiàn)不同乃至迥異的結(jié)論，一個主要的原因是漢語有不少通過兩個動詞（或動詞性成分）連用，如動趨式，來表達運動事件。兩個動詞（或者動詞性成分），誰是主，誰是次，動趨式中的“趨”到底是一個動詞，還是一個附語，針對這些問題，一向有著不同的理解，這對Talmy的二分法構(gòu)成了挑戰(zhàn)。Slobin將Talmy的二分體系擴展為三分體系，增加了均等框架語（equipollently framedlanguage）。①Slobin，Dan.I.The many ways to search for a frog：Linguistic typology and the expression of motion events.In S.Stromqvist and L.Verhoeven，eds.，Relating Events in Narrative：Typological and contextual perspectives，Mahwah，N J：Lawrence，2004，PP.219-258.均等框架語的路徑和方式分別由語法地位對等（equal grammatical forms）的成分表達，有三種體現(xiàn)：方式動詞+路徑動詞（連動式語言，如漢藏語、泰語），“方式+路徑”動詞（雙詞動詞語言，如阿爾貢金語、阿薩帕斯卡語），方式前動詞+路徑前動詞+泛語義動詞（泛語義動詞語言，如Jaminjungan）。

三、英漢語的框架結(jié)構(gòu)特點

對比例（1）、例（2）中的英漢表達，可以看到，無論是自動詞運動事件還是致使動詞運動事件，漢語在使用一個“方式”語義的表達之后緊跟著一個“路徑”語義的表達，即兩例中的“進”字。像這種連續(xù)的兩個成分，在漢語中是否是能獨立使用的兩個動詞，是分析漢語運動事件類型特點時需要回答的第一個問題。

1.路徑動詞

英語大約有20個路徑動詞，其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源出于法語或者其它羅馬語系語言，比如arrive,depart,traverse,ascend,descend等。漢語中的路徑動詞有將近30個，細(xì)分起來有三類，如下所示。

趨向路徑動詞：上、下、進、出、回、過、起、開、到、走、散、轉(zhuǎn)、入、歸

一般路徑動詞：沉、湊、倒、滴、落、降、掉、沒、升、退、越、圍

指示路徑動詞：來、去

與英語不同，這些路徑動詞都是漢語的固有詞匯。Wienold根據(jù)漢語有比較豐富的路徑動詞并可以單獨作為謂語使用,認(rèn)為漢語很可能是動詞框架語。②Wienold，G?tz.Lexical and conceptual structures in expressions for movement and space：With reference to Japanese，Korean，Thai and Indonesian as compared to English and German.In U. Egli，P.Pause，C.Schwarze，A.Von Stechow，and G.Wienold，eds.，Lexical Knowledge in the OrganizationofLanguage，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95，PP.301-340.

漢語三類路徑動詞在使用中，不僅分別可以獨立作為動詞使用，部分還可以雙組合使用，如“沉下”、“升起”、“落進”等。雙組合的使用在很多情況下又可以再疊加上“來”或者“去”而形成三組合，如“沉下去”、“升起來”、“落進去”。三組合的使用，一方面是漢語的詞法-句法形式標(biāo)記較少這一語法特點的結(jié)果，另一方面也是說明漢語使用者對路徑表達過程中的指示語義敏感。但因為漢語的指示路徑動詞只有兩個，基本對應(yīng)了英語的come和go，它們在表達路徑時更多體現(xiàn)的是一種主觀視角。因此，漢語的“方式+路徑”組合中來自于以上分類的趨向路徑動詞或者一般路徑動詞的成分的語法地位才是討論漢語的框架特點的關(guān)鍵之處，也是研究者未能形成統(tǒng)一認(rèn)識的地方。另外，“方式+路徑”組合中的路徑成分多來自于以上分類的趨向路徑動詞，如“飛入”、“走進”、“跳過”等中的“入”、“進”、“過”；由來自于以上分類的一般路徑動詞疊加于一個“方式”成分之后的組合情況相對較少，如“飛越”、“濺落”、“潰退”等中的“越”、“落”、“退”。最后，趨向路徑動詞在進入“方式+路徑”組合后的語法地位成為討論的焦點。Talmy認(rèn)為這個趨向路徑成分是由古漢語中第二個成分是路徑動詞的連動式發(fā)展來的，原來的路徑動詞系統(tǒng)地變成了路徑附語。據(jù)此，Talmy認(rèn)為漢語經(jīng)歷了從動詞框架到附語框架語的類型變遷,現(xiàn)代漢語變成了一種很強的附語框架語。③Talmy，Leonard.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Typology and Process in Concept Structuring.Cambridge，MA：The MIT Press，vol.2，2000，P.271.闞哲華從三個方面對Talmy的觀點進行了否定，認(rèn)為趨向路徑成分是動詞而不是附語,認(rèn)為將漢語視為很強的附語框架語有問題。④闞哲華：《漢語位移事件詞匯化的語言類型探究》，《當(dāng)代語言學(xué)》2010年第2期，第126-135頁。

檢驗趨向成分的語法地位可以使用兩個方法：“縮減法”和“撤銷法”。以例（3）和例（4）為說明。

（3）那人走進屋子。

（4）那人游過江。

在例（3）中，如果略去“走”，句子仍然成立，但如果略去“進”，句子就不成立了。戴浩一和Tai根據(jù)漢語路徑動詞可以單獨做核心動詞用,認(rèn)為漢語是以動詞框架為主,附語為輔的語言,即傾向于認(rèn)為漢語是動詞框架語。①戴浩一：《概念結(jié)構(gòu)與非自主性語法：漢語語法概念系統(tǒng)初探》，《當(dāng)代語言學(xué)》2002年第1期，第1-12頁。②戴浩一：《概念結(jié)構(gòu)與非自主性語法：漢語語法概念系統(tǒng)初探》，《當(dāng)代語言學(xué)》2002年第1期，第1-12頁。

在例（4）中，如果略去“過”，“那人游江”可以成立，但這個句子與例（4）的句子在意義上面有了明顯的差別。因為“那人游江”完全可以追加一個撤銷意義的小句，出現(xiàn)“那人游江，但沒有游過去”這樣的句子。相反的，無論是“A man swam across the river”還是“A man swam the river”，都表示運動事件的完結(jié)，我們不能說“Mark swam（across）the river,but he didn’t go across it”這樣的句子。而且，這種方式動詞的及物用法并非swim一例，其它如walk，run，stride等，也都可以如是用之。那么相較之下，似乎可以說明漢語的方式動詞不如英語的方式動詞語法地位重要。事實上，這里涉及兩個問題。第一，是否逾界（boundary crossing）。Aske和Slobin發(fā)現(xiàn)，典型的動詞框架語西班牙語既有動詞框架的表達，也有附語框架的表達，對兩種表達具有重要影響的是逾界這個概念。③Aske，J.Path predicates in English and Spanish：A closer look. Berkeley Linguistics Society，1989（15），PP.1-14.④Slobin，Dan I．Mind，code，and text.In J．Haiman and S.A. Thompson eds.，Essays of Language Function and Language Type. AmsterdamandPhiladelphia：JohnBenjamins，1997，PP. 437-467.表達逾界的運動事件時，傾向于使用動詞框架結(jié)構(gòu)，表達非逾界的運動事件時則可以使用附語框架結(jié)構(gòu)。筆者認(rèn)為漢語在這個方面與西班牙語有類似之處。第二，動詞的曲折變化。英語的動詞的過去時形態(tài)本身往往具有事件完結(jié)的意義，這樣一來，是否可以認(rèn)為英語中的方式動詞通過曲折變化部分承擔(dān)了路徑的語義？而且，按照Rappaport Hovav＆Levin的觀點，方式和路徑在概念化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互補傾向，即一個動詞或者傾向于只合并方式，或者只傾向于合并逾界的路徑，不可兼顧。⑤Rappaport Hovav，Malka and Beth Levin.Reflections on manner /result complementarity.In Malka Rappaport Hovav et al.eds.，Lexical Semantics，Syntax，and Event Structur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P.21-38.但是這么理解的話，對于swim這類詞在及物結(jié)構(gòu)中是否還是方式動詞就需要重新定義了，并不能據(jù)此進一步廓清英漢運動事件的類型系統(tǒng)，所以還是應(yīng)該回歸到一個動詞最為普遍的使用情況。至此，從詞源、詞庫、詞的相對凸顯這三個方面講，漢語表現(xiàn)出更多的動詞框架語的特點。

漢語的動詞相對缺少語法標(biāo)記，因之而難以對“路徑+方式”組合中兩個成分的語法地位形成普遍接受的認(rèn)識?！熬瓤蚣苷Z”這一概念試圖把不同認(rèn)識統(tǒng)一到新的系統(tǒng)中。Talmy認(rèn)為只有表達路徑的成分和表達方式的成分同時具有主要動詞的語法地位，才算是“均等框架語”結(jié)構(gòu)。⑥Talmy，Leonard.Main verb properties and equipollent framing.In J.Guo，et al.eds.，Crosslinguistic Approaches to the Psychology of Language：Research in the Tradition of Dan Isaac Slobin. Mahwah，NJ：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2009，PP.38-401.這就又回到了兩個成分的語法地位存有不同理解這個問題上了。不過，“均等”是一個關(guān)于相對突顯的概念，我們也可以從多個句法位置予以考察，如下例。⑦Talmy，Leonard.Lexicalization patterns：Semantic structure in lexical forms.In T.Shopen ed.，Language Typology and Semantic Description.vol.3：Grammatical Categories and the Lexicon.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P.61.（5）

從以上例子可以看出，英語的路徑是用介詞詞組表達，這些詞組以一個方式動詞為統(tǒng)領(lǐng)，結(jié)合緊湊，呈一脈相承、連續(xù)一體的樣貌。漢語使用多個動詞結(jié)構(gòu)，依次而論，呈化整為零、集零為整的樣貌。從方式動詞ran占據(jù)了英語句子的謂語動詞這一顯著位置，以及路徑動詞“穿過”可以視為一個謂語動詞來看，路徑成分在漢語表達中比在英語表達中的語法地位更為顯著。

2.方式動詞

路徑是核心圖式，屬運動事件不可或缺的成分，其句法位置也是類型劃分的依據(jù)。①Talmy，Leonard.Path to realization：A typology ofevent conflation.Proceedings of the Seventeenth Annual Meeting of the Berkeley Linguistics Society，1991，PP.480-519.但就詞庫大小而言，方式動詞明顯比路徑動詞更豐富，而各語言之間在方式動詞語義的精微程度上也會表現(xiàn)出有研究意義的差別，英漢語之間亦是如此。

Slobin根據(jù)方式表達的顯著度（salience of manner）進行比較。②Slobin，Dan.I.The many ways to search for a frog：Linguistic typology and the expression of motion events.In S.Stromqvist and L.Verhoeven，eds.，Relating Events in Narrative：Typological and contextual perspectives，Mahwah，N J：Lawrence，2004，PP.219-58.③Slobin，Dan I．What makes manner of motion salient：Explorations in linguistic typology，discourse and cognition.In M.Hickmann and S.Robert，eds.，Space in Languages：Linguistic Systems and Cognitive Categories.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2006，PP. 59-81.不同語言表現(xiàn)出不同的方式易及性（ease of processing），據(jù)此可以為語言列出一個方式顯著度的梯度圖（cline of manner salience）。

比較方式動詞在英語和漢語中的差異，我們往往需要對這些動詞進行分類。Levin and Rappaport Hovav就曾把不及物動詞分為三類，其中的滾動類動詞（“roll”verbs）和跑動類動詞（“run”verbs）就可以理解為方式動詞。④Levin，Beth，and Malka Rappaport Hovav.The lexical semantics of verbs of motion：the perspective from unacusativity[A].In Iggy Roca，ed.，Thematic Structure：Its Role in Grammar.Berlin：Foris，1992，PP.247-269.Levin還給出了更為細(xì)致的分類，比如有來自伴聲（sound emission）、交通工具（vehicles）、動物名（names of animals）的動詞。⑤Levin，Beth.English Verb Class and Alternations：A Preliminary Investigatio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PP. 105-106.Slobin區(qū)分了七類方式動詞，即：快速（rapid）、舒緩（leisurely）、平順（smooth）、阻滯（obstructed）、潛蹤（furtive）、平步（walking）、跳躍（jumping）。⑥Slobin，Dan.I.Verbalized events：A dynamic approach to linguistic relativity and determinism.In S.Niemeier and R. Dirven，eds.，Evidence For Linguistic Relativity.Berlin：Mouton de Gruyter，2000，PP.107-138.Pourcel指出了三類方式動詞，即默認(rèn)（default）、著力（forced）、工具（instrumental）。⑦Pourcel，SandraStéphanie.RelativismintheLinguistic Representation and Cognitive Conceptualsiation of Motion Events Across Verb-framed and Satellite-framed Languages.Durham：University of Durham Press，2005.方式動詞有如此之多的分類這一語言現(xiàn)象本身，即可理解為方式動詞詞庫豐富的表現(xiàn)。還可以依據(jù)以上分類的一種或者幾種比較英語和漢語在使用方式動詞上面的差異，我們會發(fā)現(xiàn)英語和漢語在表達那些基本運動方式上面（first-tier mannerof-motion verb）趨同，差別在于那些精微語義的方式動詞。如以下例句：

（6）The twain cantered along for some time without speech...（Thomas Hardy：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他們兩個，騎著馬，輕步小跑，往前走了一氣，都沒說話……

（7）吳芝生回頭對范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箭步跳到那彈子房門前，一手飛開了那印花細(xì)竹軟簾，搶進門去……（矛盾：《子夜》）

With a glance over his shoulder at Fan Powen,Wu Chih-sheng darted to the door of the billiard room,jerked aside the bamboo screen,burst into the room...（Trans.Xu Mengxiong）

例（6）中的方式動詞canter把表達運動實現(xiàn)的途徑和運動的速度這兩種精微語義同時合并到一個表達“跑”的基本語義上面。而對應(yīng)的漢語不得不用一種分解和補足修飾的方式來傳達canter豐富的語義。相反，例（7）中的“猛的一箭步跳”所包涵的語義基本可以用一個英語動詞，如dart，給予傳達。例（6）和例（7）從中英雙向說明了英語在方式動詞上面詞庫大（larger repertoire），詞化程度高（higher degree of lexicalization）。

四、譯文中的方式與路徑

語言使用是概念化的結(jié)果，翻譯是從原文到譯文某種程度上的再次概念化。英漢運動事件在表達路徑與方式成分，尤其是在使用路徑和方式動詞時的差別，就體現(xiàn)了再次概念化的結(jié)果，這個結(jié)果能夠幫助我們理解英漢運動事件類型系統(tǒng)的差別。在下面的比較中，筆者考查三個方面：方式動詞的翻譯，路徑動詞的翻譯，路徑的切分。首先筆者選擇了同一作品中包含相同方式動詞的幾段原文與其譯文做比較。

（8）我跟在村里幾個孩子后面奔跑……我們奔跑著，像那些河邊的羊羔。似乎跑了很長時間……（余華：《在細(xì)雨中呼喊》）

I was scampering along behind some village boys...Like the lambs on the riverbank we bounded along,running for ages,or so it seemed...（Trans. Allan H.Barr）

（9）我的哥哥昂首闊步走去時，顯得英勇無比，弟弟則小跑著緊隨其后。（余華：《在細(xì)雨中呼喊》）

Striding ahead with his chin up,my big brother was boldness personified,while my little brother trotted along at his heels.（Trans.Allan H.Barr）

（10）我經(jīng)?？吹竭@個皮膚白凈、嗓音溫和的醫(yī)生，下班后在那條小路上從容不迫地走過來。（余華：《在細(xì)雨中呼喊》）

Often I saw him strolling along the road late in the afternoon,a man with clear skin and a gentle voice.（Trans.Allan H.Barr）

（11）我的兄弟沒有停留，大模大樣地從小圓桌前走過，又從城里人的屋后繞了回來。（余華：《在細(xì)雨中呼喊》）

My brothers did not pause,but marched past the table with a swagger,then looped around the townspeople’shouseandwalkedstraightback again.（Trans.Allan H.Barr）

在例（8）中，原文中三個“（奔）跑”的路徑動詞在譯文中分別由scamper,bound,run三個不同的路徑動詞表達，例（9）中的“小跑”由詞化程度更高的trot表達。在例（9）、（10）、（11）中，原文中三個“走”的路徑動詞在譯文中分別由stride，stroll，march表達，而原文為了區(qū)分不同姿態(tài)的“走”，借助的是增添描述語的方式，分別使用了“昂首闊步”、“從容不迫”、“大模大樣”作為區(qū)分。另外，例（11）的“繞了回來”中并無明確的方式語義，但在其譯文中還是使用了walk這一方式動詞，這或許也可以說明方式語義在英語中的顯著度高。

筆者在考查路徑動詞以及路徑切分時，選擇了相同原文的不同版本的譯文進行比較，這樣更能發(fā)現(xiàn)相互映照中的差別。

（12）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曹雪芹：《紅樓夢》）

（a）After a while the boy came in again and Yu-cun elicited from him that the visitor in the frontroomwasnowstayingtodinner.Itwas obviously out of the question to wait much longer, so he slipped down the passage-way at the side of the house and let himself out by the back gate.（Trans.David Hawkes）

（b）Presently the boy came back and let Yutsun know that the guest was staying to a meal.Since this made it out of the question to wait any longer, Yu-tsun went through a passage to the side gate and left.（Trans.Yang Xianyi and Gladys Yang）

例（12）明確表達了“進來”和“出門”兩個運動事件，都沒有提及具體的方式。比較兩個譯文，兩者均以指示動詞“come”表達“進來”這一運動事件。差別出現(xiàn)在對“出門”的表達上。譯文（12a）使用的是一個路徑動詞“l(fā)eft”，不涉及方式；譯文（12b）使用的是一個方式動詞“slip”，包涵精細(xì)的方式語義。從前文所述而論，譯文（12b）或更為符合英語的表達習(xí)慣。但為什么又有譯文（12a）對“進來”和“出去”不一視同仁的現(xiàn)象呢？為了說明，可以略為分析一下人物語境。首先，“進來”的是一個小童，他所發(fā)生的這一運動事件屬于他的一種慣常行為，不具有凸顯的價值，且他不是此一語境中的主角。其次，“出去”的是此一語境中的主角。這個人值此之時寄人籬下，雖有野心，但在發(fā)跡之前頗能韜光養(yǎng)晦和檢點行為，不逾規(guī)矩，凡所行為，必有思慮在先。再者，原文中的“夾道”一詞指明了“出去”發(fā)生的物理空間，便不大會有類似“高視闊步”的方式。所以，筆者認(rèn)為“slip”一詞與語境和人物更契合，同時也符合英語的語言習(xí)慣。

接下來看另外一個例子，比較一下英語和漢語在路徑切分上的一些差別。

（13）那周瑞家的……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過，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呢，遂越過西花墻，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曹雪芹：《紅樓夢》）

（a）Zhou Rui’s wife made her way to Xi-feng’s quarters.To get there she had to go down a passageway be tween two walls，under the windows at the back of Li Wan’s apartments，along the foot of an ornamental wail，and through a gateway in the western corner of the compound.（Trans.David Hawkes）

（b）Mrs.ChouwentontoHis-feng’s quarters.She walked through the passage，past Li Wan’s back window，and skirting the west wall entered His-feng’s compound by the west sidegate.（Trans.Yang and Yang）

在例（13）中，漢語的原文共計有6個路徑段，每一個都由一個路徑動詞標(biāo)示。譯文（13a）使用了具有路徑語義的動詞詞組兩個和連續(xù)的介詞詞組四個。譯文（13b）使用了具有路徑語義的介詞詞組3個和動詞3個。兩個譯文中的路徑表達，都沒有原文中的路徑表達在句法上更占有顯著位置。而且比較兩個英語譯文，筆者認(rèn)為第一種譯文體現(xiàn)英語路徑表達特點更多一點。

從下面一個例子中則可以觀察到英語和漢語路徑表達上的另一差別。

（14）[邢夫人攜了黛玉]……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曹雪芹：《紅樓夢》）

（a）Dai-yu and her aunt were driven out of the west gate，eastwards past the main gate of the Rong mansion，in again through a big blacklacquered gate，and up to an inner gate，where they were set down again.（Trans.David Hawkes）

（b）They left by the west side gate，proceeded east past the main entrance of the Jung mansion，entered a large black-lacquered gate and drew up in front of a ceremonial gate.（Trans.Yang and Yang）

比較原文及其兩種譯文，不難發(fā)現(xiàn)，漢語在表達路徑時，體現(xiàn)動詞框架語的特點，五個路徑語義都是由動詞成分表達。兩種譯文，第一種體現(xiàn)附語框架語的特點，一個方式動詞同時提挈了四個路徑附語，而且增添了一個in的路徑。第二種譯文只在表達第二個路徑語義時使用了一個路徑附語past，其余的路徑語義一如原文的表達，使用了路徑動詞，呈現(xiàn)出動詞框架語的結(jié)構(gòu)特點。兩個譯文并未體現(xiàn)出一致的框架結(jié)構(gòu)特點，但在面對基本相當(dāng)?shù)恼Z義內(nèi)容時是否有另一種選擇仍能說明一種語言的相對傾向性，即對例（14）而言，漢語的日常語言就是這樣表達的，而對兩種譯文來說，即便不能說第一種表達更符合英語的習(xí)慣，但也不好說第二種譯文更符合英語的習(xí)慣。無論是詞庫的大小，還是結(jié)構(gòu)的多寡，作為可以選擇的資源，表現(xiàn)的就是一種相對的傾向性。

五、結(jié)語

運動事件框架結(jié)構(gòu)的類型系統(tǒng)，無論是Talmy的二分法，還是Slobin的三分法，在分析具體的自然語言時，都不應(yīng)理解為排他性的歸類，而應(yīng)視為一個原型范疇之于另一個原型范疇的對照，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上的界標(biāo)。英語和漢語在運動事件的表達上，都既有動詞框架結(jié)構(gòu)，又有附語框架結(jié)構(gòu)，其差別更多的體現(xiàn)為一種傾向。尤其在分析漢語運動事件時，對有些成分的語法地位難以厘清時，從歷時發(fā)展的角度再進行考查，往往能夠在來龍去脈中窺見到現(xiàn)時語言的傾向性，比如漢語表現(xiàn)出不斷遠(yuǎn)離動詞框架語而逐漸向附語框架語靠攏。在對方式和路徑成分的詞化模式進行分析，并通過英譯漢的實踐對方式成分的詞化程度以及路徑成分的組合進行分析之后，可以認(rèn)為現(xiàn)代漢語體現(xiàn)出較多的動詞框架語特點。

（責(zé)任編輯：言順）

Reviewing the Typological Categorization of Motion Events in Chinese and English

WU Jianw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ECUST，Shanghai 200237，China）

This paper examines how Chinese conceptualizes translocational motion events as compared to English.Talmy’s seminal categorization of Verb-framed versus Satellite-framed language types provides the frame in which we investigate the mapping preferences exemplified by each language.An analysis of path verbs’repertoire，the grammatical function of the direction element in Verb Direction Constructions in Chinese in particular，and the granularity of manner verbs in use，reveals Chinese displays more semanticsyntactic(grammatical)characteristics of a Verb-framed language.

motion event；verb-framed language；satellite-framed language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YJC740107）。

吳建偉，男，華東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認(rèn)知語言學(xué)，英漢語對比與翻譯。

H059

A

1008-7672（2015）05-01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