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空間的開拓
——論殘雪《呂芳詩小姐》中的三個空間意象
姜玉平
(信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河南信陽464000)
摘要:《呂芳詩小姐》在敘事方法上別具匠心,注重敘事空間的營造。小說中作為空間意象的“紅樓”“貧民樓”和“鉆石城”不但對文本具有結(jié)構(gòu)意義和審美功能,而且作為潛在的敘事力量在開拓人物的心靈空間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展現(xiàn)了主體突破重圍向本質(zhì)自我挺進的艱難曲折的歷程。這三個空間意象形成了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的審美場域,深受中西文化影響,從而使小說因繼承而根深葉茂,因創(chuàng)新而獨樹一幟。
關(guān)鍵詞:空間意象;“紅樓”;“貧民樓”;“鉆石城”
收稿日期:2015-05-15
基金項目: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殘雪與西方文學(xué)關(guān)系研究”(2014-qn-658)
作者簡介:姜玉平(1979-),女(滿族),河南南召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42
《呂芳詩小姐》是殘雪近年來最滿意的作品,她認為這部作品是其創(chuàng)作的高峰,但國內(nèi)評論界對這部作品的反應(yīng)相當冷淡,相關(guān)評論文章更是寥若晨星。很多讀者反映“讀不懂”,或認為殘雪在“搞怪”。這是因為該作品與作家其它作品均不屬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范疇,而是屬于一種特殊的文學(xué)——“新實驗”文學(xué)。殘雪認為這種文學(xué)是:“關(guān)于自我的文學(xué)。即拿自己做實驗,看看生命力還能否爆發(fā),看看僵硬的肉體在爆發(fā)中還有多大的能動性,是不是沖得破陳腐常規(guī)的桎梏。這樣的文學(xué)具有無限寬廣的前景,她擯棄了傳統(tǒng)文學(xué)的狹隘性和幼稚性,直接就將人性、拯救自身當做最高的目標,其所達到的普遍意義確實是空前的”[1]。這是一種高難度的創(chuàng)作,要求作家自覺地運用“蠻力”進入靈魂深處將自我進行分裂,使不同的自我進行扭斗、拼殺、交流,從而不斷地提升精神層次;使自我擺脫世俗的陰影,讓靈魂得到拯救。殘雪打破常規(guī)的寫作方式,將日常生活的材料進行審美轉(zhuǎn)換使之成為暗示心靈的圖像,并使用大量隱喻和象征。她的作品中每一個角色、意象、數(shù)字等都富含寓意,讀者稍不留心就可能“陷入迷宮般的眩暈”[2],這就增加了閱讀難度。
長期以來很多敘事學(xué)研究者比較重視小說中的敘事時間而輕視敘事空間,即使提到空間也總是將空間作為“惰性的容器”或者“靜態(tài)的背景”而已。巴赫金在《對話想象》中開始強調(diào)空間作為活躍行為者的特征,認為時間與空間是相互影響、不可分割的,兩者互構(gòu)互動。從此,越來越多的理論家開始認識到小說中的空間對敘事發(fā)生的重要作用。比如,塞爾托在《空間故事》中認為空間是作家為敘事建立的邊界,敘事與不斷地劃分邊界有關(guān)。而弗朗哥·莫雷蒂在《歐洲小說集》中認為空間的作用不僅在于連接故事,而且是“一股積極的力量,彌漫于文學(xué)領(lǐng)域中”[3]。殘雪自創(chuàng)作以來就比較重視空間的建構(gòu),她說自己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時空也好,里面的經(jīng)驗也好,都是主動的。一個是把你扯著往前面去,一個是放肆動”[4]??梢姡瑲堁┡c弗朗哥·莫雷蒂一樣重視空間在推動小說敘事方面的積極作用,她的多部作品都以故事發(fā)生的空間命名,比如《黃泥街》《五香街》《邊疆》等。事實上,殘雪整個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都建立在對空間的建構(gòu)之上,她更注重對人物心靈空間的探索,而且她還將人物的心靈空間體驗上升到藝術(shù)審美的角度探討。她曾提到自己的審美機制“就是場外的邏各斯(理性)將‘自我極’發(fā)射到審美場內(nèi),這些‘自我極’同場內(nèi)的努斯各部分糾纏在一起構(gòu)成矛盾,經(jīng)過扭斗與分裂形成美的藝術(shù)品”[4]16-17。審美場在作品中就是一個個的空間,這些空間是人身上的邏各斯為人物定的方位,在方位之內(nèi)主體的各個部分之間進行既分裂又統(tǒng)一的表演,將表層的情感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深層自我,將“自我陌生化,使自我的本質(zhì)顯露,讓人性在矛盾運動中充分展示自由之美”[4]3。在《呂芳詩小姐》中,“紅樓”“貧民樓”“鉆石城”,就是三個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的審美場,展現(xiàn)了主體自我突破重圍向本質(zhì)自我挺進的艱難曲折的歷程。
一“紅樓”:欲望的迷宮
“紅樓”是《呂芳詩小姐》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空間意象,是京城的一家夜總會。不過,“紅樓”在小說中不僅僅是娛樂場所,還是作者營造的一個讓不同人物相遇、讓人物的生命力得以激發(fā)的極富能動性的生存體驗空間。
作家在“紅樓”中安排了地毯商人曾老六與性工作者呂芳詩的相遇,并將這相遇看做是曾老六生命中的“奇遇”,因為這次相遇喚醒了曾老六沉睡已久的欲望與激情,令他精神煥發(fā),“仿佛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義”。[5]曾老六與呂芳詩之后的交往伴隨著痛苦,但曾老六依然無法放棄與她的交往,甚至在新疆遇到劫匪被綁在茅屋時,就靠著對呂芳詩的想象度過地獄般的煎熬。普通的一次相遇之所以對人物產(chǎn)生這么強烈的影響,是因為這次相遇對于曾老六來說屬跨越界限的行為。在與呂芳詩相遇之前,曾老六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老派剩男,日子過得平淡乏味,關(guān)注的也只有自己的生意。去“紅樓”的行為揭示了曾老六告別舊我、打破清規(guī)戒律的隱秘渴望。他克服害羞心理來到“紅樓”很大程度上是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呼喚,是他主動追尋的結(jié)果。而“呂芳詩”則似一縷散發(fā)著誘人芬芳的詩,吸引著曾老六。詩與人的欲望向來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哈佛學(xué)者宇文所安認為,古典詩歌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可以喚起我們心中渴望迷失的那一部分”[6]。這渴望迷失的東西就是欲望——人心中的野獸,人類自進入文明社會以來就受到清規(guī)戒律的壓制。呂芳詩的形象在這部作品中的功能與詩歌相似,要喚醒每一個來到“紅樓”顧客心中那隱秘而又受到抑制的欲望。曾老六在與呂芳詩初次相遇后不到一星期又去了“紅樓”,他對自己的欲望感到害羞,但同時又覺得自豪,為自己能夠跨越世俗倫理的限制、正視心中的欲望而欣喜。在此之后,曾老六越來越勇敢,有了一系列的冒險行為??梢哉f曾老六正是在呂芳詩的引導(dǎo)下踏上探險的歷程,開始全新的生命體驗,所以兩人的相遇才能夠成為奇遇。
由此可見,“紅樓”是一個充滿誘惑的場所,其功能在于喚醒來訪者心中的欲望。對人的世俗欲望的講述是殘雪小說中的重要主題,她曾談到:“從我開始創(chuàng)作直到今天,我寫下的作品里都充滿了欲望的……欲望是我創(chuàng)作的核心,它也是我的想象力的黑暗的母親?!盵7]不但曾老六有強烈的欲望,其他人亦是如此。瓊姐、T老翁有多個情人,他們一心追求愛情的極致,瓊姐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甚至敢與死神共舞。殘雪認為,欲望是人的一種本能的情感,可以激發(fā)人們的生活熱情,她的審美機制就是要讓場外的邏各斯將人的欲望發(fā)揮到最大的限度。但人的欲望具有永不滿足的根性,一旦被喚醒就會讓人的心靈失去安寧,帶給人的不僅是快樂還有無休止的折磨。所以很多講述欲望故事的作家最終陷入一個無望的結(jié)局,張檸在《欲望與無望——你的故事如何結(jié)尾》中談到這是中國當代文學(xué)的詩學(xué)難題之一,其原因在于人的欲望是“一個黑洞,是深淵。它與死亡相連,要進入其中,必須帶著火把,才能返回而不致迷路”[8]。殘雪也認識到欲望的危險性質(zhì),曾老六被自己的欲望逼得發(fā)瘋,他在“紅樓”甚至聞到了南方墓園的氣味,墓園里散發(fā)的當然是死亡的氣味,這意味著“紅樓”不僅帶來痛苦還帶來死亡,呂芳詩深有體會地說“紅樓”經(jīng)常發(fā)生鮮血淋漓的事情。這就是欲望帶給人的矛盾體驗,表面看來風(fēng)光無限,可以給人帶來快樂與幸福,一旦真的沉迷其中,失望、折磨、痛苦接踵而來。
張檸認為“殘雪就是一位出色的‘欲望敘事’的講述者,但她最終將‘欲望’引入黑暗和死亡之中,連同肉體一起。也就是說她最終將肉體變成了‘無’?!盵8]152的確,殘雪將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引入極為危險的狀態(tài),但最終不是要否定人的世俗欲望,而是借助人物自身的力量將危險的欲望逼進詩性的通道。她的長篇小說《五香街》《最后的愛情》都是講述人的欲望的,其結(jié)尾都是充滿希望的。小說中,無論是曾老六、呂芳詩還是其他人物都沒有被自己的欲望吞沒,呂芳詩最終意識到欲望對于自己的重要意義,認為“紅樓”的欲望冒險奠定了自己的生活基調(diào)。可以說,殘雪是一個有勇氣舉著火把深入欲望的迷宮而又不迷路的少數(shù)作家之一,她通過創(chuàng)造新的空間讓人物從欲望的陷阱中走出來。
二 “貧民樓”:理性之光
在“紅樓”,曾老六與呂芳詩的心中潛藏已久的激情相互被喚醒,但兩人的欲望始終得不到滿足,反而在精神上備受折磨,自我逐漸出現(xiàn)分裂,于是分別在林姐和段珠(兩個人的理性自我)的指引下來到“貧民樓”?!柏毭駱恰笔亲骷覄?chuàng)造的第二個重要的場所,與“紅樓”相比,“貧民樓”與世俗生活的距離更為遙遠,是殘雪為了表現(xiàn)人的心靈世界運行而特意創(chuàng)設(shè)的藝術(shù)空間。
如果說曾老六與呂芳詩在“紅樓”的相遇象征著他們與感性自我——激情、欲望——的相遇的話,那么,曾老六、呂芳詩在“貧民樓”的經(jīng)歷象征著他們與自己的理性自我相遇。與感性自我相比,理性自我更為冷靜理智,會對人的感性自我或者說人性中世俗的一面進行冷酷無情的指責(zé)與批判。曾老六初次進入“貧民樓”時,8樓的夫人罵他是草包,15層的女子說他是懦夫,25層的男子因為曾老六不愿洗澡說他太狂妄;第二次進入時被兩個穿黑衣的蒙面人痛打一頓,還被罵做內(nèi)奸、賊;第三次掉到墓地里摔得半死。曾老六進入“貧民樓”的經(jīng)歷象征著他的理性自我對表層自我(沉溺于世俗生活的自我)的審判,也意味著他自我反省和懺悔。雖然一開始曾老六還不明白自己在反省自我,并由于身體上的傷痛而產(chǎn)生傷感、憤怒的情緒,但他逐漸認識到這其實是一出由自己主動參與的表演,其目的在于認清真實的自我,然后發(fā)展自我走向更為本質(zhì)的深層次的自我。
呂芳詩在“貧民樓”也有類似的體驗,她在段小姐的指引下來到“貧民樓”,在樓道里看到一名年輕女子原地踏步,這象征著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她重復(fù)自我,沒有變化與超越。接著樓下傳達室的老頭指責(zé)她從事著不光彩的職業(yè),沒有自我批評的習(xí)慣,惰性太重。這其實是呂芳詩的自我反思,對原有的生活狀態(tài)的不滿。段珠即斷住,呂芳詩在她的引導(dǎo)下來到“貧民樓”,象征著她的理性自我對自己情感生活的鉗制與批判,理性自我要求她節(jié)制自己的欲望,激發(fā)生命意志、提升自我。也正是在進入“貧民樓”之后呂芳詩認識了富翁T老爹(T者階梯之意也),暗示她要將人生看做是一個階梯,一個不斷超越的過程,呂芳詩很快意識到T老爹是自己精神上的支撐而同他打得火熱。
與理性自我的相遇使曾老六和呂芳詩能夠站在一個高于感性自我的層面審視欲望以及原有的生活,增強對自我的認識形成屬于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這是一個由模糊到清晰的漫長過程,所以曾老六和呂芳詩都要多次進入“貧民樓”,這也是一個伴隨著委屈、傷感、恐懼甚至絕望的過程。因為人的理性要剝?nèi)プ陨碓谑浪咨钪械囊磺袀窝b,赤身裸體面對自己的本來面目。這還是個體走出童年、走向成熟必須親歷的階段,只有借助理性之光,個體才能從欲望的迷宮中走出來,才會主導(dǎo)自己的生活,變得獨立、堅強、勇敢,擺脫對家人以及他人的依賴,完成自己的啟蒙。
“貧民樓”藝術(shù)化地再現(xiàn)了人與理性自我相遇的奇景,為人物打破世俗生活的牽絆、突破生命界限提供一個絕佳的場所?!柏毭駱恰庇质枪梗且粋€讓人體驗死亡與虛無的地方。傳達室里放著215個骨灰盒,進入這棟樓的人都要學(xué)會面對死去的幽靈。曾老六和呂芳詩進入“貧民樓”后盡管受到理性自我的嚴厲制裁,但由于對世俗生活的留戀,并沒有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而是繼續(xù)“糜爛地生活”。呂芳詩雖然住進“貧民樓”,但總感覺廚房充斥著懷舊的氣氛,臥室、小客廳里彌漫著空虛惆悵的氛圍。段珠小姐指引呂芳詩認識死神,死神是不能直接謀面的,段珠也只能讓呂芳詩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為了讓呂芳詩更好地體驗死亡,段珠在她面前表演了死亡?!熬袢粢┰饺怏w的原始森林,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同死亡晤面之外沒有第二條道路。即使是從那‘關(guān)口’死里逃生之后,肉體還會轉(zhuǎn)化為欲望的猛獸,橫在追求者的路上,要窒息精神的發(fā)展。于是死又一次來臨?!盵9]6通過多次死亡體驗呂芳詩克服了最初對死亡的恐懼和傷感情緒,認識到人的肉體生命是短暫的,但真正生活過的靈魂不會消失。在段珠小姐房間里自由飛翔的海鷗使她突然醒悟到:人的自由就是在死神的威脅下催生出來的,正是意識到生命是有限的,人們才會更加珍惜生命,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限。呂芳詩不再猶豫了,開始以具體的行動改變自己的生活。曾老六也是在掉進墓地體驗死亡后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消極等待的生活并不是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可以像公墓里的幽靈一樣冒著生命危險騎自行車飛翔。這意味著對死亡的體驗激活了曾老六的想象力,使他產(chǎn)生認識上的飛躍。雖然曾老六只飛到公寓的二樓,而且沒飛多久就落到地面,但卻是他第一次體驗到的自由,這種對飛翔的體驗正是人的自由意志渴望達到的境界。
進入“貧民樓”之后,呂芳詩和曾老六對自己的認識上了一個臺階,體驗到短暫的自由和快樂,但是不滿足接踵而來。如果說在“貧民樓”人的欲望受到理性的鉗制,與此同時,人的欲望卻不甘心俯首稱臣。理性的嚴酷制裁導(dǎo)致人的欲望的反彈,呂芳詩和曾老六的世俗欲望得到控制,但又轉(zhuǎn)化為創(chuàng)造的欲望、對永恒的渴望,而這些欲望在“貧民樓”是無法得到滿足的,呂芳詩和曾老六最終還是離開了“貧民樓”,前往更廣闊的生存空間——鉆石城。
三“ 鉆石城”:藝術(shù)的故鄉(xiāng)
“鉆石城”位于西部邊疆,是小說中的第三個審美場,也是一個具有高度凝聚力的場所,呂芳詩、曾老六以及“紅樓”的大部分員工先后來到這里。如果說“紅樓”是一片欲望狂舞的原始森林,“貧民樓”是人與理性自我謀面、靈魂展開自審的場所,那么,邊疆則是一個將人的世俗欲望升華為創(chuàng)造的精神、將生活變?yōu)樗囆g(shù)的地方。
小說中小花和旅館經(jīng)理的愛情與藝術(shù)家和藝術(shù)的關(guān)系在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在與經(jīng)理的關(guān)系中,小花是主動的,她向經(jīng)理表白了情感,但經(jīng)理患有嚴重的健忘癥,容易忘記小花是自己的情侶,這完全是種單相思。于是小花的愛情充滿悖論:她和經(jīng)理之間的每一次新的接觸都是一次重新認識,一次不可理喻的新的戀情。再后來經(jīng)理干脆從小花的生活中消失了,隱居在旅店頂層的閣樓里,小花只能憑借信念維持與經(jīng)理的聯(lián)系,過著一種苦熬的生活。小花與經(jīng)理的關(guān)系就像卡夫卡的《城堡》中K與城堡的關(guān)系一樣,體現(xiàn)了藝術(shù)家進入藝術(shù)故鄉(xiāng)進行創(chuàng)造的心路歷程。藝術(shù)家進行的是一樁“無中生有”的事業(yè),這本身就是一個矛盾,所謂的創(chuàng)造也許不過是自欺,理想中的目標總是在遠處飄蕩,追求者找尋不到確鑿的證據(jù),感受更多的是寒冷、空虛與暈眩無力。小說中女子常云就處在這樣一種狀態(tài),即便與情人跳舞她也感覺不到情人的實體,內(nèi)心充滿辛酸與無奈。呂芳詩來到“鉆石城”不久就覺得這里是個煩惱之地,無名煩惱會一陣接一陣襲來。這里的生活像被野物日夜追逐一樣極為緊迫,瓊姐的老爹總把每天當做最后一天來過。盡管如此,小花、常云等人還是無法放棄自己的愛情,反而從這種壓抑的生活中看到希望,從苦熬中找到幸福與快樂。生命本身是虛無的,人無法承受虛無,冒險站出來生存,想要將虛無變?yōu)榇嬖?,但卻陷入更深的虛無。鄧曉芒將殘雪的這種矛盾視為一種幽默,“幽默的自相矛盾就在于,每個人物既是在狂熱地追求著自己的理想目標,真誠地向著更高級的生存目標掙扎,同時又清醒地意識到這種掙扎終歸無效,因而又在嘲笑或自嘲地看待自己的追求,意識到自己在地獄中如此絕望的處境,但盡管如此,他仍然聽憑自己的生存意志去作冒險開拓,而不是看破紅塵、一了百了。這就表現(xiàn)出生命本身的幽默本質(zhì),它既不是悲觀主義的,也不是盲目樂觀的,而是幽默的”[10]564。鄧曉芒對殘雪小說的把握是準確的,只不過隨著創(chuàng)作的深入,殘雪小說幽默的基調(diào)有所變化。殘雪早期代表作《五香街》中的幽默帶有喜劇的滑稽色彩,而這部作品中的幽默則有著悲劇的嚴肅與崇高,其境界更為純粹。
作為更高層次的審美場,“鉆石城”里的交流與“紅樓”“貧民樓”相比更為隱秘復(fù)雜,所有的事情都是曲里拐彎的。比如呂芳詩與情人T老翁之間的交流就似一個難解的謎。呂芳詩在意識到T老爹是自己的精神支撐之后,追隨他來到鉆石城。呂芳詩只能在遠處看到他、聽他的咆哮聲或與他的影子跳舞,卻始終無法與之謀面,只可以進行無聲的交流。T老爹象征著呂芳詩的本質(zhì)自我或者理念自我,給她的生活帶來方向感,引導(dǎo)她不斷地超越自我向靈的境界攀升。而人對自我的超越在死神到來之前是永無止境的,所以,呂芳詩不能直接見到T老翁。她終于明白T老翁雖然離開她卻反而將兩人更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正因為渴望無法滿足,所以渴望才是永恒的;正因為理想無法實現(xiàn),所以理想的旗幟才會永遠飄揚。這個難解之謎的謎底是死亡,T老翁一到邊疆就尋找自己的墓碑。只有死亡能阻斷兩者之間的交流,也只有死亡能實現(xiàn)兩者之間的交流,主體自我正是在死亡陰影的催逼下從世俗生活躍入藝術(shù)的故鄉(xiāng)的生活,用有限的生命去叩響無限之門。
四中西文化交流的審美場域
由上可知,三個空間意象在小說中分別具有不同的功能。但三個空間不是互相隔絕的,而是相互影響、相互交流的?!凹t樓”作為第一個審美場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按照殘雪的說法是“邏各斯將‘自我極’投放到努斯里面,促成、逼迫努斯擠壓分裂自身”[4]55。在小說中具體體現(xiàn)為呂芳詩的本質(zhì)自我,由瓊姐引導(dǎo)她到“紅樓”工作,與不同的情人相遇,在情感無法滿足之際,精神開始自我的分裂,此時她的肉體與靈魂、世俗生活與精神生活之間有著很深的鴻溝。然后進入“貧民樓”與理性自我相遇,用理性鉗制自己的欲望。但理性的鉗制又引發(fā)欲望的反彈,這里人的欲望不是被完全消滅反而更加強烈了,人身上的分裂加劇,呂芳詩只好來到邊疆。邊疆作為理念之地整合了她的不同自我。剛來到“鉆石城”時呂芳詩覺得自己以前過著糜爛的生活,通過與小花及家人(本質(zhì)自我)的交往,她看到自己以往生活的意義,認識到?jīng)]有在“紅樓”的體驗她不可能進入“貧民樓”,也不可能進入“鉆石城”,曾經(jīng)被否定的生活在“鉆石城”獲得全新的理解,而人的本質(zhì)自我也由抽象變?yōu)榫唧w的現(xiàn)實。不但“紅樓”“貧民樓”的人要去“鉆石城”,“鉆石城”的人也時刻關(guān)注著“紅樓”與“貧民樓”的動向。小花的父親本來是京城人,在“鉆石城”定居后一直懷念家鄉(xiāng),時常需與每一個來自京城的人進行交流方可緩解思鄉(xiāng)的苦痛。是“紅樓”和“貧民樓”的人充實了“鉆石城”人們的生活,給邊疆帶來生機與活力。所以,不但“鉆石城”是永恒的,“紅樓”也是永恒的,最后呂芳詩和曾老六都看到“紅樓”高高浮在半空中,這象征著經(jīng)過呂芳詩等人的努力后,世俗欲望的沉渣已經(jīng)消失,升華為美、堅固與永恒。正是在三個空間的交流影響下,主體自我由混沌而分裂,由分裂而統(tǒng)一,生存空間不斷拓展,心靈體驗越來越豐富。
“紅樓”“貧民樓”“鉆石城”是作家為人物階段性體驗創(chuàng)造的邊界,隨著探索的深入人物不斷跨越原有的邊界,建立新的邊界。按照塞爾托的空間理論,跨越邊界需要跨文化的區(qū)域。小說中的三個空間還有文化模仿的功能,為實現(xiàn)中西方文化的交流提供場域。殘雪自稱是閱讀古典文學(xué)作品長大的,其創(chuàng)作自然會受到古典文化的影響?!凹t樓”的空間意象體現(xiàn)殘雪對我國古典文化的模仿與繼承。“紅樓”本是古典文學(xué)中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空間意象,最具典型意義的是曹雪芹《紅樓夢》中的紅樓。與《紅樓夢》中的紅樓一樣,《呂芳詩小姐》中的紅樓也是“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除了“紅樓”這個空間意象之外,殘雪還運用了《紅樓夢》中的其它意象,如玉的意象,曾老六說林姐是一塊稀世寶玉。此外,瓊姐的父親在沙漠里種紅柳的情景,與我國古典文化的田園牧歌理想很相似。殘雪雖然在談到自己的文學(xué)觀時曾批判傳統(tǒng)文化,但并不意味著她要拋棄傳統(tǒng)文化,相反,她認為“目前的中華民族里有一個潛意識的大寶庫”[1]89。
不僅如此,殘雪還借鑒了西方的文化和文學(xué)傳統(tǒng)。其一,殘雪繼承了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肉體與靈魂、欲望與精神兩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小說的“紅樓”部分體現(xiàn)了主人公欲望的覺醒,這個時期的欲望主要表現(xiàn)在身體層面,而“貧民樓”這一部分則體現(xiàn)了人的靈魂覺醒,與“紅樓”形成一種矛盾關(guān)系,一種肉體與精神的對立關(guān)系?!般@石城”作為理念之地則整合了主體自身的分裂,使主體自我的不同部分形成對話關(guān)系,相互之間取得暫時的和解。當然,新一輪的矛盾還會出現(xiàn),主體自我正是在分裂中走向成熟的。其二,殘雪還從西方哲學(xué)中汲取營養(yǎng)。這部作品的內(nèi)容表面看來天馬行空,匪夷所思,其內(nèi)里卻具有嚴密的深層邏輯做支撐。比如該作品的結(jié)構(gòu)具有辯證法的色彩,作家先通過“紅樓”喚醒人的欲望、肯定人的欲望,然后通過“貧民樓”來否定人的欲望,再在“鉆石城”欲望經(jīng)過否定之否定后得到肯定。還有作者把人的自我對象化,把人的自我分裂開然后讓不同的自我進行對話交流,與黑格爾的自我意識理論存在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其三,殘雪深受西方文學(xué)經(jīng)典的影響。殘雪的小說在審美機制上受西方文學(xué)影響很深,所謂審美機制“就是人性機制,也是人認識自我、認識自然的機制,它還是使人的生命體驗中最根本的那個部分得以實現(xiàn)的機制”[4]3。她認為莎士比亞、但丁、歌德、卡夫卡、卡爾維諾等西方大師的文學(xué)作品中都存在這種機制。殘雪的這部作品就是借助人自身的主觀活動和人與人之間互動交流促使作品中的人物認識自我、提升自我。
總之,殘雪的這部作品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碰撞的結(jié)果,是我國文化傳統(tǒng)同西方的理性文化傳統(tǒng)相結(jié)合而產(chǎn)生的意想不到的果實。正因為扎根于深厚的文化土壤中,《呂芳詩小姐》顯得根深葉茂、內(nèi)涵豐富,能夠激發(fā)喜愛讀者的閱讀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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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王露〕
The Development of Mind Space:
Aesthetic Function of Three Space Images in Can Xue’s Miss Lv Fangshi
JIANG Yuping
(CollegeofLiberalArts,XinyangNormalUniversity,Xinyang464000,Henan,China)
Abstract:Miss Lv Fangshi shows ingenuity in narrative methods and focuses on the construction of narrative space. The three space images“Red Chamber”“the Poor Building” and “the Diamond City”, not only have the structural and aesthetic function of the text, but also have potential narrative force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haracter’s mind space, which shows the subject’s self-advancing arduous journey. Deeply influenced by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the three space images form different but related esthetic field, which make this novel unique because of its innovation.
Key words: Space image; Red Chamber; the Poor Building; the Diamond C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