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俊一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 北京 100875)
讖謠在中國歷史上有著巨大的社會影響力,尤其在北宋之前的社會更是如此。東漢之前的讖謠社會影響較小,唐五代以后讖謠的影響也是越來越小,只有在漢唐間讖謠層出不窮,特別是關于帝王的讖謠,各種叛亂、起義以其為號召,而新王朝的崛起也往往借助了讖謠的社會影響。讖謠與社會的密切互動成為漢唐間社會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本文旨在對唐宋政權建立初期流行的各種讖謠進行梳理和對比分析,從中觀察讖謠與社會的互動關系的變化,并嘗試解釋這種變化發(fā)生的原因。
隋朝繼承了三百年的大分裂格局,僅僅三十多年社會重新陷入動蕩,四方群雄競起逐鹿,社會對讖謠的需求持續(xù)發(fā)酵,不僅魏晉南北朝時期流行的讖謠重新出現(xiàn),新的讖謠也開始創(chuàng)造。在所有這些讖謠當中,關于劉氏復興和李氏當有天下的讖謠擁有最廣泛的社會影響力。對于這兩類讖謠的歷史來源孫英剛在《南北朝隋唐時代的金刀讖與彌勒信仰》一文中有很詳細的論述,這里只著眼于隋末唐初,即對政權建立之初的情況進行研究。首先來看關于李氏當有天下的讖謠:
《舊唐書》卷五五《李軌傳》:
李軌字處則,武威姑臧人也。有機辯,頗窺書籍,家富于財,賑窮濟乏,人亦稱之。大業(yè)末,為鷹揚府司馬。時薛舉作亂于金城,軌與同郡曹珍、關謹、梁碩、李贇、安修仁等謀曰:“薛舉殘暴,必來侵擾,郡官庸怯,無以御之。今宜同心戮力,保據(jù)河右,以觀天下之事,豈可束手于人,妻子分散!”乃謀共舉兵,皆相讓,莫肯為主。曹珍曰:“常聞圖讖云‘李氏當王’。今軌在謀中,豈非天命也。”遂拜賀之,推以為主。軌令修仁夜率諸胡入內(nèi)苑城,建旗大呼,軌于郭下聚眾應之,執(zhí)縛隋虎賁郎將謝統(tǒng)師、郡丞韋士政。軌自稱河西大涼王,建元安樂,署置官屬,并擬開皇故事。初,突厥曷娑那可汗率眾內(nèi)屬,遣弟闕達度闕設領部落在會寧川中,有二千余騎,至是自稱可汗,來降于軌。[1]
《隋書》卷七八《耿詢傳》:
煬帝即位,進欹器,帝善之,放為良民。歲余,授右尚方署監(jiān)事。七年,車駕東征,詢上書曰:“遼東不可討,師必無功?!钡鄞笈?,命左右斬之,何稠苦諫得免。及平壤之敗,帝以詢言為中,以詢守太史丞。宇文化及弒逆之后,從至黎陽,謂其妻曰:“近觀人事,遠察天文,宇文必敗,李氏當王,吾知所歸矣?!痹冇ブ?,為化及所殺。著《鳥情占》一卷,行于世。[2]
《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卷一:
開皇初,太原童謠云:“法律存,道德在,白旗天子出東海。”常亦云:“白衣天子。”故隋主恒服白衣,每向江都,擬于東海。常修律令,筆削不停,并以彩畫五級木壇,自隨以事道。又有《桃李子歌》曰:“桃李子,莫浪語,黃鵠繞山飛,宛轉(zhuǎn)花園里?!卑?李為國姓,桃當作陶,若言陶唐也。配李而言,故云桃花園,宛轉(zhuǎn)屬旌幡。汾晉老幼,謳歌在耳。忽睹靈驗,不勝歡躍。帝每顧旗幡,笑而言曰:“花園可爾,不知黃鵠如何。吾當一舉千里,以符冥讖?!保?]
《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卷二:
密自復舊封為魏公,號翟讓為司徒公。讓所部兵,并齊濟間漁獵之手,善用長槍。華騶、龍廄、細馬所向江都者,多為讓所劫。故其兵銳于他賊,加以密是逃刑之人,同守沖要隋主以李氏當王,又有桃李之歌,謂密應于符讖,故不敢西顧,尤加憚之。
自從漢末以來就有李氏當王有天下的讖謠,這里所列舉的四條材料都是隋末影響比較大的武裝集團,都利用關于李氏當有天下的讖謠為自己爭奪天下的合法性進行宣傳。在自認為名應圖讖的人當中,尤其是勢力較大的武裝集團,其首領往往是影響力遍及全國或者地區(qū)的名門望族。李軌為隴右大族,“家富于財,賑窮濟乏,人亦稱之”,在當時天下大亂的情況下,受到當?shù)貛讉€大家族的共同支持而建立了大涼政權。隋末另一位義軍領袖李密:
曾祖弼,魏司徒,賜姓徒何氏,入周為太師、魏國公。祖曜,邢國公。父寬,隋上柱國、蒲山郡公。[4]
李密家族歷經(jīng)三朝,三代俱為朝廷顯貴,為當時在全國范圍享有盛譽的大家族,在隋末的動亂中才能夠一舉而天下皆應,成為隋末第一位登上歷史舞臺的武裝領袖。
再看李淵的家族:
其七世祖暠,當晉末,據(jù)秦、涼以自王,是為涼武昭王。暠生歆,歆為沮渠蒙遜所滅。歆生重耳,魏弘農(nóng)太守。重耳生熙,金門鎮(zhèn)將,戍于武川,因留家焉。熙生天賜,為幢主。天賜生虎,西魏時,賜姓大野氏,官至太尉,與李弼等八人佐周代魏有功,皆為柱國,號“八柱國家”。周閔帝受魏禪,虎已卒,乃追錄其功,封唐國公,謚曰襄。襄公生昞,襲封唐公,隋安州總管、柱國大將軍,卒,謚曰仁。仁公生高祖于長安,體有三乳,性寬仁,襲封唐公。隋文帝獨孤皇后,高祖之從母也,以故文帝與高祖相親愛。文帝相周,復高祖姓李氏,以為千牛備身,事隋譙、隴二州刺史。[4]
李淵七世祖李暠,在西晉末年就占據(jù)秦、涼之地稱王,其后代在北魏、北周、隋朝均擔任顯赫的官職。由此可見,李氏家族一直都是很有勢力的家族,而且其家族逐漸由一個地方勢力向具有全國影響力的家族發(fā)展。
可見這些起兵的領袖都是出身名門望族,其家族勢力在地方上甚至中央的滲透都是相當廣泛的。家族顯赫的歷史帶來了高貴的社會地位和廣泛的社會聯(lián)系,這些家族因此在一定區(qū)域內(nèi)享有崇高的社會威望,為當?shù)孛癖娝鸪纭T谶@樣的社會背景下,一旦中央的權威受到懷疑,皇族之外的大家族往往利用其社會威望來積蓄力量,進而爭奪全國統(tǒng)治權,漢末以來的歷史數(shù)次向我們展示了這樣的軌跡。
與李氏當有天下同時盛行的是劉氏當王的讖謠,這一讖謠的流行更加廣泛而久遠,以此為號召的政治事件貫穿了魏晉南北朝的整個歷史。即使在大一統(tǒng)王朝重新建立以后,與此讖謠相關的政治事件依然沒有停止。隋朝甫一建立就發(fā)生了針對劉氏的鎮(zhèn)壓。劉昉在楊隋代周的過程中也是起到關鍵作用的人物,但是隋朝建立不久,就因為謀反而被殺。隋文帝在誅劉昉詔中說劉昉:
常云姓是“卯金刀”,名是“一萬日”,劉氏應王,為萬日天子。朕訓之導之,示其利害,每加寬宥,望其修改??谡堊孕拢敬嫒缗f,亦與士彥情好深重,逆節(jié)奸心,盡探肝鬲。嘗共士彥論太白所犯,問東井之間。思秦地之亂,訪軒轅之里,愿宮掖之災。唯待蒲坂事興,欲在關內(nèi)應接。[2]
武德四年(621),竇建德部將聚集謀反,也是以劉氏作為號召:
于是謀反。卜所主,劉氏吉。共往見故將劉雅,告之,雅不從,眾怒,殺雅去。范愿曰:“漢東公黑闥果敢多奇略,寬仁容眾,恩結士卒。吾嘗聞劉氏當王,今欲收夏王亡眾,集大事,非其人莫可?!蹦酥哪希]黑闥以告。黑闥喜,椎牛饗士,得兵百余人。[4]
與應李氏當有天下之讖的人相同,應劉氏當王的讖謠的人也有不少是大家族,但是與李氏相比勢力要遜色很多,基本上沒有具有全國影響力的家族勢力。以劉氏為號召的政治事件似乎更多體現(xiàn)的是作為歷史的一種延續(xù),社會上依然有很多人對于劉氏復興是有期待的,對于劉氏政權的正統(tǒng)性是認同的,而且我們還要考慮到北方少數(shù)民族在漢化過程中改姓為劉的部族眾多。這是與漢族大家族不同的一種勢力,其組織形式還保留著些許部落的痕跡,在建立政權的過程中總是傾向于劉氏復興的宣傳,這在爭取部落和其他社會力量的過程中是最有成效的。但是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以劉氏為號召的叛亂至多是在地區(qū)內(nèi)形成影響,劉黑闥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劉黑闥不僅利用了劉氏當王的讖謠,同時還有其他有利的社會支持,但是依然沒能使其建立起具有全國影響的政權,這也許是劉氏的諸多大家族已經(jīng)趨于衰落的一個證明。
陳寅恪在談到李氏將興這一問題的時候說:“大約周隋李賢、李穆族最盛,所以當時有‘李氏將興’之說?!保?]
當時社會上的劉氏家族不少,但是有勢力的劉氏家族似乎極少,所以在隋末群雄逐鹿之時,劉氏并沒有成為突出的武裝集團。歸根到底,讖謠作為一種天命的宣傳,實質(zhì)上仍然要與現(xiàn)實中的社會勢力相配合。在戰(zhàn)亂之中,讖謠的傳播和人們的信服是隨著戰(zhàn)爭勝敗而加強或者減弱的,現(xiàn)實社會中的戰(zhàn)爭結果才是天命的顯示。
通觀隋末唐初上述兩大最有影響力的讖謠,可以看到當時人們對于未來社會的判斷是有一個共識的,那就是新的政權一定是屬于一個歷代貴顯、勢力龐大的家族,只有這樣的家族才擁有合法性。
唐末五代之際也不乏一些覬覦皇位的人繼續(xù)打著天命的旗號制造、傳播讖謠,以期獲得普通民眾的認可,為自己建立的政權進行合法化的宣傳?!端问贰ぬ姹炯o》卷一記載,后周顯德六年(959),周世宗柴榮北征,在批閱四方文書之時發(fā)現(xiàn)一個皮囊,“中有木三尺余,題云‘點檢做天子’,異之”[6]。當時張永德為點檢,世宗北征一回到京師,即拜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檢校太傅、殿前都點檢以代替張永德。
如果周世宗不病死的話,這個讖謠可能會就此了結,但是北征歸來的周世宗不久即病死,即位的周恭帝只有7歲,孤兒寡母根本不能掌控政局。在這種形勢下,人們必然希望找到一個可以控制政權的人,而此時掌握實權的人也自然有了這樣的機遇?!端问贰ぬ姹炯o》卷一記載了趙匡胤被軍士擁立為皇帝的過程:趙匡胤隨后返回京師,輕而易舉取得了皇位,著手建立趙宋王朝。殿前都點檢這一官職在北周掌握實權,在其位的人在軍中享有極高的威望,所以很自然成為讖謠依附的對象。很多時候讖謠也是政治斗爭中打擊對手的有力武器,正如張永德所遭到的打擊,然而,這一職位本身的權力沒有變化,仍然為人們所矚目,在周世宗突然病逝的情況下,“點檢做天子”的讖謠馬上被重新傳播并且被大肆宣揚,將趙匡胤奪取皇位的行為宣揚為天命所歸。
需要注意的一點是與前代不同,制造、傳播讖謠的人不再把某一姓氏作為讖謠的主角,而是將一個掌握顯赫權力的職位作為主角。
總體而言,晚唐五代與唐前期的社會已經(jīng)有很大不同,尤其是社會階層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貴族政治逐漸解體,新型的政權結構正在形成。在唐前期甚至唐代以前社會中占居重要地位的貴族階層在唐朝中后期走向沒落,而依附于這一階層上的帝王讖謠也失去了宿主。
陳寅恪先生認為:“唐代之史可分為前后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于政治社會經(jīng)濟者如此,關于文化學術者亦莫不如此。”[7]
宋之前的時代雖然重視科舉,但是上古以來的貴族傳統(tǒng)依然很盛,所以社會一般人對于能夠成為帝王者、成為朝廷重臣的人的出身是很認同的。帝王讖謠在很大程度上是為貴族大家族所利用,至少可以說貴族階層在利用讖謠上更能取得廣泛的支持,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更大,最典型的就是關于劉氏、李氏的讖謠。也有一些人用來為自己作號召,但是響應其號召的社會勢力有限,雖然一時駭人,但旋即被鎮(zhèn)壓。同樣的讖謠,不同的社會勢力運用產(chǎn)生的社會影響完全不同,這正反映出當時人們普遍持有的一種正統(tǒng)性觀念。而這樣的一種共識,在唐末五代似乎逐漸消失了。
晚唐以前的社會是一個宗教氣氛濃厚的社會,佛教在隋唐兩代獲得了極大的發(fā)展,道教作為國家宗教在唐朝的發(fā)展也可以說達到了頂峰。如此,便可以理解當時社會大眾為什么容易相信讖謠,而且能夠認可其合法性。當隋末天下大亂,李氏、劉氏讖謠流行的時候,實際上反映了當時大眾的期待。尤其是對于未來政權建立者應該從何處來的一種期望,以這些姓氏為讖謠的對象反映出當時社會對于大家族勢力的矚目。相反,唐末五代以來社會同樣動亂不止,社會也希望出現(xiàn)能帶來普遍和平的新的政權,但是,相當長時期內(nèi)并沒有找到合適的目標。由于大家族勢力的衰落,社會大眾也不再對某一姓的讖謠發(fā)生興趣,這種由來已久的新政權出現(xiàn)模式本身出現(xiàn)了問題。與之相配合的,依附于大家族勢力的讖謠失去了宿主,也失去了社會大眾的支持。
讖謠在中唐以后的轉(zhuǎn)變有很多原因,但是總體來看,晚唐五代以后貴族階層的逐漸衰落、大家族勢力的衰弱、社會階層平衡的重新構建無疑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在全國或者地區(qū)擁有廣泛勢力的大家族幾乎沒有了,任何一姓在全國或者地區(qū)內(nèi)都難以取得廣泛的認同。安史之亂以后的百年歷史對已經(jīng)在解體的舊有社會結構帶來更加猛烈的沖擊,而在中唐至北宋兩百年間大眾的觀念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讖謠作為一種合法性的宣示和爭取廣泛社會認同的手段已經(jīng)難以找到過去那樣的宿主,而且它的宣傳對象對其認可程度也大大降低了。這樣一來,新的政權不可能像唐代及其之前的那些王朝一樣,政權從一個家族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家族,這樣的模式由于失去了基礎而不能繼續(xù)進行。趙宋政權的建立基本上就是憑借武力逐漸恢復一個統(tǒng)一的王朝,在其建立的過程中既看不到世家大族的蹤跡,也看不到社會大眾的廣泛支持和認同。為了皇權的穩(wěn)固,剛一建立就將社會關注點轉(zhuǎn)移到了文臣上,科舉的發(fā)展為一切社會階層的向上流動提供了最寬闊的道路。當每個普通人都有“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機會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全新的政權模式,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帝王讖謠的影響力已經(jīng)越來越小了。
[1](后晉)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唐)魏征.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3](唐)溫大雅.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北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5]陳寅恪.陳寅恪讀書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6](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7]陳寅恪.論韓愈[J].歷史研究,195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