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蕾
駐馬店職業(yè)技術學院,河南 駐馬店463000
王國維字靜安,又字伯隅,號觀堂,浙江海寧人,祖籍河南開封,他的父親王乃譽經(jīng)商,家境還算小康,但他自幼體弱多病,四歲喪母,造成了其一生孤僻又自卑的性格,他在《三十自序》(一)中也說到自己“體素羸弱,性復憂郁”。他六歲入私塾學習四書五經(jīng),十六歲考取秀才,之后兩次到杭州參加鄉(xiāng)試都失敗了。二十二歲來到上海,在《時務報》做書記、校對,后來結識了他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一個人——羅振玉。于羅振玉東文學習社學習日文,戊戌變法失敗后繼續(xù)在東文社邊工邊讀,跟隨日本學者藤田豐八學習西方文化知識。1902年赴日本留學學習物理,后因足疾返國,1903年后在江蘇南通師范講授心理學、倫理學、社會學等。辛亥革命后隨羅振玉一家到日本,從事經(jīng)史小學的研究,取得巨大成就,1916年回國,為哈同辦《學術叢刊》,任上海倉圣明智大學教授。1922年任北大教授,1923年任溥儀“南書房行走”,1925年任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導師,1927年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終其一生,大多顛沛流離,依靠羅振玉的接濟生活,五十之年喪子,又與好友斷絕關系,自卑憂郁的性格使他多愁善感,又具有詩人的憂郁氣質,為了追求人生之理想,解決人生之問題,專心在學術上實踐他的人生理想,在學術上的一變再變也正是他始終追求人生理想的體現(xiàn)。
作為一個傳統(tǒng)文人,王國維以遺老自居,但是實際上他對于政治不大關心,在日本學習期間也并不像那些愛國志士義憤填膺,他更像一個為學術而學術的純粹的學者,他所追求更多的是自己的理想的實現(xiàn),即追尋“人生之問題”的解答,他在《三十自序》中說道:“人生之問題,日往復于吾前。自是始決從事于哲學?!薄坝钪嬷兓耸轮e綜,日夜相迫于前,而要求吾人之解釋,不得其解,則心不寧。叔本華謂人為行而上學之動物,洵不誑也。哲學實對此要求,而與吾人以解釋?!痹谖鞣轿幕瘡妱葸M入中國之際,王國維接觸到西方哲學。后于日本學習物理,翻譯了大量的哲學著作,“于其人生哲學,觀其觀察之精銳與議論之犀利,亦未嘗不心儀神釋。”對于哲學的熱愛實際上是希望以求西方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間的融合、重構,以實現(xiàn)精神價值的追求,發(fā)揚中國之學術。叔本華的哲學為他打開了這樣一條中西貫通的道路,他曾經(jīng)說:“異日發(fā)明光大我國之學術者,必在兼通世界學術之人,而不在一陋儒可決也”。他站在一個更高的高度來看待中西方文化,認為中西文化有其相通的地方,可以共同繁榮:“中西二學,盛則俱盛,衰則俱衰,風氣即開,互相推助。”懷著復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夢想,他潛心在哲學著作里一呆就是三、四年。他的性格內向不善言談,同時憂郁的性格使他更為敏感,一旦接觸到叔本華的悲觀哲學則更加深了他的憂郁。一直到1904年的春天,王國維皆與叔本華為伴,自稱“與叔本華之書為伴侶之時代也”。王國維是個知情兼勝的人,他自己也曾分析到自己的性格:“余之性質,欲為哲學家則感情多而知力苦寡,欲為詩人則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薄坝嗥S谡軐W有日矣,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余知真理,余又愛其謬誤。偉大之形而上學,高嚴之倫理學,與純粹之美學,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則寧在知識論上之實證論,倫理學上之快樂,與美學上之經(jīng)驗論。知其可信而不能愛,覺其可愛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最大之煩悶,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漸由哲學而移于文學,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也?!薄傲⒄撾m全在叔氏之腳地,然于第四章已提出絕大之疑問。旋悟叔氏之說半出于其主觀的氣質,而無關于客觀的知識。”他指出西方形而上的哲學確是能夠給人以思辨的力量,但是他更認為魏源所介紹的西方實證主義哲學更為可信,而他之后從事史學研究也是按照實證主義的精神來實現(xiàn)的。王國維主動從以純粹思辨、訴諸理性的西方哲學中撤退出來,而轉向中國訴諸感性、悟性的傳統(tǒng)文化中來,對于西方哲學的懷疑以及性格的矛盾導致他又轉向了文學的研究,從事詩的創(chuàng)作。正因為他是這樣一個知情兼勝的人,在感性感悟的同時又不失理性分析,所以在文學理論,尤其是詩詞理論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于1906年輯《人間詞話甲稿》,第二年又輯成《人間詞話乙稿》。不同于前人的詞話,可謂是一本中國總結式的詩詞評論,尤其對于“境界”理論的提出,使他成為古代文論的集大成者,而“境界”也可以說是他所追求的人生之理想境界。他為我們描述了三種人生境界:“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罔不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ㄑ缤澹┐说谝痪辰缫?。‘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三變)此第二境界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幼安)此第三境界也。”“境界”的蘊意要比“意境”更有外延,“意境”單指文學之境界,而“境界”則將“意境”泛化,是人生的理想,生命的原則,以及自我實現(xiàn)和肯定的途徑,包含了作者生命存在價值的指向,是他人生理想的最高追求,而王國維的治學途徑和這人生三境界也是一致的,于日本求學,經(jīng)歷苦悶與彷徨,最后終于確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價值的所在。
辛亥革命爆發(fā)后,王國維一家隨羅振玉到日本避難,在日本期間,他有機會接觸到羅振玉的大云書庫,豐富的藏書使他有機會接觸到大量的歷史典籍,為他從事經(jīng)史考據(jù)打下了堅實基礎,有人認為王國維鉆到故紙堆里是為了躲避現(xiàn)實,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也是當時歷史環(huán)境所迫,但是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他對“人生之問題”的追解,于哲學,于文學,都不能滿足他的理想,那么幾千年前的文物這些看起來與現(xiàn)實社會相去甚遠的東西就能實現(xiàn)他的理想了么?他也曾經(jīng)指出“是以歐戰(zhàn)之后,彼土有識之士,乃轉而崇拜東方之學術,非徒研究之,又信奉之,數(shù)年以來,歐洲諸大學議設東方大學講座者以數(shù)十計。德人之奉孔子、老子說者,至各成一團體。蓋與民休息之術,莫尚于黃老;而長治久安之道,莫備于周禮。”(《政學異同書》)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使他又回到經(jīng)史考據(jù)上來。
王國維所追求的是“可愛”與“可信”之間的統(tǒng)一,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找到了支撐點,于這“可愛”的中國傳統(tǒng)中求得“可信”,落實到整個中國社會,便是社會理想的重構,人文精神價值的實現(xiàn),王國維認為:“我國無純粹之哲學,其最完備者,唯道德哲學與政治哲學耳。至于周、秦、兩宋間之形而上學,不過欲固道德哲學之根柢,其對形而上學非有固有之興味也。其于形而上學且然,況乎美學、名學、知識論等冷淡不急之問題哉?”(《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思古之情”使他回到中國傳統(tǒng)中去,“求新之念”使他又用新的眼光來審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他眼中,中國哲學的最高形式也就是政治道德在社會中的體現(xiàn),這種哲學是“可信”的哲學,他理想中的社會是“德治”的社會,王國維曾經(jīng)說過:“……此六者,皆周而始有定制,皆周所以治天下之術,而其本原在德治?!睉阎@樣人文精神價值的探索,王國維終于寫成了讓他名聲遠播的論文——《殷周制度考》?!按藬?shù)者,皆周之所以綱紀天下,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王國維認為周的傳子制度是進步的,可以穩(wěn)定社會,做到息事寧人,“兄弟之親本不如父子,而兄之尊又不如父,故兄弟間不免有爭位之事,特如傳弟既盡之后,則嗣立者當為兄之子歟?弟之子歟?以理論之,自當立兄之子;以事實語之,則所立者往往為弟之子。此商人所以有中丁以后,九世之亂,而周人傳子之制,正為救此弊而設也。”(《殷周制度考》)這樣的一種政治制度所起到的作用也是非常明顯的,中國幾千年來文化的積淀莫不是這樣一種穩(wěn)定的社會制度所造成的,制度是基礎,在此制度之中實際上所蘊含的是中國最傳統(tǒng)的人文精神,在這樣的基礎之上才能夠實現(xiàn)人生的理想。
郭湛波說,王國維繼考證學之續(xù),由古籍至古器物,然后至甲骨文,而甲骨文‘適為中國社會史之據(jù)’。對于史學上的貢獻,王國維超越了乾嘉學派,開一代之新風,他的“二重證據(jù)法”為史學研究開辟了一條輝煌的道路,對此陳寅恪有高度的評價,他在《王靜安先生遺書序》中寫道:“評繹《遺書》,其學術內容及治學方法,殆可舉三目以概括之者。”其一,“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相釋證。凡屬于考古學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夷眼暈考等是也?!逼涠且陨贁?shù)民族之“故書”與中原傳統(tǒng)文化之“舊籍”互相補正,“凡屬于遼金元史事及邊疆地理之作,如《萌古史》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兒堅考是也”。其三,“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凡屬于文藝批評及小說戲劇之作,如《紅樓夢評論》及《宋元戲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并且進一步提出:“此三類之著作,其學術性質固有異同,所用方法亦盡符合,要皆足以轉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吾國他日文史考據(jù)之學,范圍縱廣,途徑縱多,恐亦無以遠出三類之外。此先生之書所以為吾國近代學術界最重要之產物也。”
而事實證明了陳寅恪對于王國維的評價。近一個世紀以來,王國維的“二重證據(jù)法”為我國經(jīng)史考據(jù)研究作出了巨大貢獻,沿用至今,這樣嚴謹?shù)闹螌W作風正是王國維對于“可信”的追求,于自己的人生理想的實現(xiàn)找到確鑿的依據(jù)。他進入到經(jīng)史考據(jù)的研究中,也是自我的一種回歸,也是對自我、對本民族精神價值的確認,也為實現(xiàn)自己人生理想,以及傳統(tǒng)文化建構找到了依據(jù)和支點,所以,王國維在學術領域的研究不僅僅是對學術的推進,也是其人生的自我實踐,更為整個中國傳統(tǒng)人文精神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于當今之世確立新的制度、新的價值體系,是對過去的突破,也是對未來的開拓。西方哲學并不能解決王國維的人生之問題,同樣也不能解決中國之問題,中國并不缺少形而上的哲學,只是中國的哲學更關注于人生,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化無形于有形,是“可愛”與“可信”的完美結合,為人生問題的解答,王國維至此似乎終于找到了一條自己的道路。
從哲學到文學,再由文學到經(jīng)史考據(jù),王國維的學術之路也是他追求人生理想,解決“人生之問題”的道路,他企圖通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建來實現(xiàn)社會體制的健全,但其實現(xiàn)人文精神傳承的愿望還是破滅了,“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際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其痛。其表現(xiàn)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金明館叢稿二編》)王國維就是這樣一個深深根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中,欲求中國精神發(fā)揚光大的人,但實際上,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使得王國維在學術上所做的努力并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世界中得到實現(xiàn)。但他的學術思想是永存的。
[1]劉烜.王國維評傳[M].北京: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
[2]王國維.靜安文集[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