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文士楊維楨家世考*

向 珊

元末文士楊維楨家世考*

向 珊

元末著名文士楊維楨并非出生于名宦世家，而是來自“以庸謹(jǐn)起田畝”的耕讀布衣之家。他對祖先世系的追溯，帶有一定程度的附會色彩，其曾祖楊文修與朱熹會談之事也疑點頗多。楊維楨的家世史，是歷經(jīng)宋元鼎革而綿延不息的布衣之家，依托于科舉，躋身世胄高門的奮斗史。

楊維楨 楊文修 元末 家世

被宋濂稱為“文章鉅公”①［明］宋濂撰，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鑾坡后集》卷六《元故奉訓(xùn)大夫江西等處儒學(xué)提舉楊君墓志銘》，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79頁。的楊維楨是元末明初的文壇領(lǐng)袖，自上世紀(jì)80年代以來就受到學(xué)術(shù)界的重點關(guān)注，甚至被譽為“元代成就最高的詩人和辭賦大師”②黃仁生《楊維禎與元末明初文學(xué)思潮》，東方出版中心，2005年，第9頁。，在任何一本關(guān)于元代中晚期文學(xué)的通論性著作中都是繞不過的人物③如楊維楨在吉川幸次郎的《宋元明詩概說》（巖波書店，1963年）、鄧紹基主編的《元代文學(xué)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袁行霈的《中國文學(xué)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楊鐮的《元詩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及陳高華等合著的《元代文化史》（廣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中都占有重要的一席。。目前以楊維楨為研究對象的專著計有四部④分別是劉美華《楊維楨詩學(xué)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83年）、黃仁生《楊維禎與元末明初文學(xué)思潮》、孫小力《楊維禎年譜》（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楚默《楊維楨研究》（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年）。，論文超過百篇，論題涉及楊維楨的生平事跡、交游、詩文、文學(xué)思想及書畫作品等方方面面，學(xué)界對他的評價也有愈來愈拔高的趨勢⑤王彪《新世紀(jì)以來楊維楨研究現(xiàn)狀與前瞻》，《河南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科版）2011年第5期。。但關(guān)于他的家世情況，卻鮮有關(guān)注者。學(xué)者們大多認(rèn)為他出生于江浙世家或“仕宦之家”⑥陳侃章《楊維楨籍貫考》，《東南文化》1989年第6期。么書儀《元代文人心態(tài)》，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3年，第280頁。楊爾《楊維楨籍貫別號考》，《浙江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科版）2003年第2期。楚默《楊維楨研究》，第1頁。，僅有蕭啟慶先生在《元朝科舉與江南士大夫之延續(xù)》一文中，將其看成出身于江南布衣家庭的進士之代表人物之一⑦蕭啟慶《元朝科舉與江南士大夫之延續(xù)》，見邱樹森主編《元史論叢》第七輯，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0頁。。

兩種說法差異頗大。筆者爬梳史料，進一步證實了楊維楨并非出自名宦望族，而是來自浙東的尋常白身之家。還對其曾祖楊文修與朱熹會談一事詳加考辨，并提出了質(zhì)疑。

一、楊維楨先祖世系考辯

學(xué)人對楊氏家世判定的主要依據(jù)，是楊維楨為其父楊宏親撰的《先考山陰公實錄》。在這篇文獻中，楊氏述其世系如下：

其（楊宏——引者注）先自晉陽侯以邑氏，在漢為太尉震。十有八傳于唐，而分四院，為第二院太師虞卿，生堪，堪生承，承生休，休生巖，五季仕吳越，至丞相，譜某族為浙院。巖孫都馬使洋徙浙河之東，又分其譜為浙左院。洋子第五成，耕牧?xí)T暨之陽，卒葬鄭里，是為公七世祖。曾王父文振字宗起，王父文修字中里，有鄉(xiāng)行，號楊佛子，邑志有傳。父敬字主一，善治生而好施①［元］楊維楨《鐵崖文集》卷二《先考山陰公實錄》（下文俱稱《實錄》），明弘治刻本惜未得見，此據(jù)《全元文》第42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182頁。。

意思是說，楊維楨先祖系晉陽侯②晉陽侯即晉楊侯。周成王封弟叔虞于唐，叔虞子燮繼位后，因唐地有晉水，改稱晉侯。后伯僑受封于楊，其后代以邑為氏。此乃楊姓之祖?！妒酚洝肪砣拧稌x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第1636頁。［唐］林寶撰，岑仲勉校記《元和姓纂（附四校記）》，中華書局，1994年，第581—582頁。之后，傳至東漢太尉楊震。楊震再傳十八世為唐代太師楊虞卿，虞卿生楊堪，堪生承，承生休，休生巖。楊巖仕吳越國為丞相，遂由弘農(nóng)南徙，定居錢塘。其孫楊洋從杭州遷居浙東，楊洋第五子楊成耕牧諸暨，死后葬于鄭里。此后二世不詳。從楊宏的曾祖父，即維楨高祖到維楨本人，這五世的來龍去脈較為清晰。

那么，楊維楨對先祖世系的追記是否準(zhǔn)確呢？

我們知道，宋以后的族譜編撰，一般以蘇洵、歐陽修所撰之譜為典范。唐代以前，貴族階層尚可記載其先世的歷史，但是到了蘇洵和歐陽修的時代，“即使士大夫階級，亦失其先世世系的歷史記憶，對于大多數(shù)庶人出身的新興士大夫家族來說更是如此”，但“當(dāng)時的士大夫階級，對追述先世來歷懷有濃厚的興趣。把自己的遠(yuǎn)祖來歷追溯到三代甚至更早時代，至少也要把得姓來歷以及漢唐之前的名人羅列一番”③劉志偉《從鄉(xiāng)豪歷史到士人記憶——由黃佐〈自敘先世行狀〉看明代地方勢力的轉(zhuǎn)變》，《歷史研究》2006年第6期，第50—51頁。。

此種背景之下，身在江南的士大夫，要將遠(yuǎn)祖追溯至于炎黃，就必須為自己找一個原本生活在黃河流域，后來遷居南方的祖先。而在這一過程中，出自弘農(nóng)楊氏越公房的“靖恭楊家”逐漸得到了新興士大夫的青睞④關(guān)于唐代靖恭楊家的研究，參王靜《靖恭楊家——唐中后期長安官僚家庭之個案研究》，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十一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389—422頁。此條線索由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王慶衛(wèi)學(xué)兄提示，特此致謝！。宋劉一止在梳理楊氏自魏晉以來的發(fā)展軌跡時說：

魏晉隋唐，冠冕蟬聯(lián)，代不乏人，在唐尤盛，其任于朝者，居第列于三坊，曰靖恭，曰修行，曰新昌；子孫分為四院，曰關(guān)西，曰蜀中，曰淮南，曰浙中。今散居麟府、雁門

等郡，都皆關(guān)西院子孫也；在江南、閩越者，皆浙中院子孫也①［宋］劉一止撰《苕溪集》卷四八《宋故武功大夫貴州刺史永興軍路馬步軍副都總管特贈右武大夫光州防御使累贈太師魏國公楊公墓碑》，龔景興、蔡一平點校《劉一止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65頁。。

這其中，“靖恭楊家”以楊虞卿諸兄弟為主要成員，是唐中晚期活躍于長安城的顯族。因黨附李宗閔、牛僧孺，一度顯赫非常。大和七年，楊虞卿坐李宗閔黨，“出為常州刺史”，從此一蹶不振。至懿宗咸通間，楊氏“昆仲子孫，在朝行方鎮(zhèn)者十余人”②《舊唐書》卷一七六《楊虞卿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4561—4565頁。。正因為諸楊子弟到唐中晚期外放，才使長安的楊氏能夠開枝散葉，流布到長江以南的地區(qū)，也為后來在江南興起的庶族士大夫們尋找始祖提供了一條絕佳的途徑。

如歐陽修的岳父楊大雅系杭州人，歐陽氏在為其撰寫的《墓志銘》中記“其譜曰漢太尉震之后”，一直到唐太子少師楊堪一代，“猶為弘農(nóng)人”。楊堪之父為唐代靖恭坊諸楊之一的楊虞卿，其子楊承休在唐天祐元年為刑部員外郎，隨給事中鄭祁使吳越國，為兵亂所阻，“遂留杭州，始分弘農(nóng)之籍籍錢塘”。與他同行的兒子楊巖出仕吳越國，位至丞相③［宋］歐陽修《居士外集》卷一一《諫議大夫楊公墓志銘》，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618頁。。楊大雅便是這位落籍杭州的楊巖的后代。另有一位在江西的楊姓后人——南宋杰出詩人楊萬里，和楊大雅也有相同的族源，且追溯得更遠(yuǎn)。他在為同族曾祖楊存撰寫的《墓表》中稱其“先出晉武公子伯僑”，世系中較為顯赫的也是漢代的楊震和唐代的楊虞卿。楊虞卿后人楊輅“仕南唐，徙家廬陵”④［宋］楊萬里《誠齋集》卷一二二《中奉大夫通判洪州楊公墓表》，四部叢刊初編本。，成為江西楊氏的祖先。

前述楊大雅和楊萬里，都是通過唐代的楊虞卿，追溯自己在漢朝甚至更為遠(yuǎn)古的祖先的。可以想象，宋元時期的江南士大夫們，對楊姓祖先出自楊震—楊虞卿—楊承休一系的傳說并不陌生，而楊承休也很自然地被認(rèn)為是浙中院楊氏的始祖。到楊維楨生活的時代，他們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元和姓纂》及歐陽修在《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中關(guān)于楊姓來歷的資料，并將自己的祖先系在晉陽侯伯僑的名下。和楊大雅的情況一樣，楊震之后，“其后微遠(yuǎn)，不能譜錄”⑤［宋］歐陽修《居士外集》卷一一《諫議大夫楊公墓志銘》，第1618頁。，故直接過渡到唐代的楊虞卿。

楊大雅墓志銘顯示，楊虞卿之后的世系是：虞卿生堪，堪生承休，承休生巖。楊萬里為其族曾祖所寫《墓表》中也提到“虞卿之孫承休，天祐元年以刑部員外郎使吳越……遂家江南”⑥［宋］楊萬里《誠齋集》卷一二二《中奉大夫通判洪州楊公墓表》，四部叢刊初編本。。所以，“楊虞卿—楊堪—楊承休”三代的傳承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準(zhǔn)確的。但是，楊維楨在敘述楊虞卿之后的世系時，卻將楊堪之子楊承休，拆分成了楊承和楊休兩個人，且這二人系父子關(guān)系。于是，原本三代的世系變成了“楊虞卿—楊堪—楊承—楊休”四代。這似乎不是書寫或后世刊本、抄本中出現(xiàn)的訛誤。

事實上，宋濂在楊維楨死后三月為其撰寫的《墓志銘》中已糾正了這一錯誤。宋濂敘其“裔出漢太尉震。震十八傳至唐，分為四院，第二院太師虞卿生堪，堪生承休，承休生

巖”①［明］宋濂《宋濂全集·鑾坡后集》卷六《元故奉訓(xùn)大夫江西等處儒學(xué)提舉楊君墓志銘》，第679頁。。孫小力也察覺到《實錄》和《墓志銘》相抵牾，但未對唐宋史籍做深入探究，認(rèn)為宋濂錯將“父子承、休作一人”，而遵從了《實錄》的說法②孫小力《楊維禎年譜》，第4頁。。

楊承休之后，楊巖出仕吳越國，其活動范圍在杭州。這位丞相之后的世系，楊維楨只提到其孫楊洋（宋濂撰《墓志銘》作楊佯）任都知兵馬使，從杭州徙居“浙河之東”，楊洋第五子楊成似乎沒有出仕，“耕牧?xí)T暨之陽”，為楊維楨八世祖③按《實錄》言楊成為楊宏“七世祖”，即楊維楨八世祖。且楊維楨《楊佛子傳》中說楊洋為楊文修“六世祖”，那么楊成為楊文修五世祖，楊文修為楊維楨曾祖，楊成是楊維楨八世祖，與《實錄》符。［元］楊維楨《鐵崖文集》卷二《實錄》、卷三《楊佛子傳》，第182、196頁。宋濂在《墓志銘》中說楊成是楊維楨“十世祖”，不知何據(jù)。今人論著多采宋濂說，如楊維森編著《弘農(nóng)楊氏族史》，香港閩南人出版公司2000年，第246頁。。然后，楊成之后又有兩代失載，直接跨越至高祖，此后的世系方完整無缺。

關(guān)于維楨高祖的姓名，宋濂為他撰寫的《墓志銘》中寫作“文振”，而明弘治刻本的《實錄》作“震”。孫小力認(rèn)為楊維楨曾祖諱文修，“父子不當(dāng)重名”，且楊維楨先祖楊震，“高祖似不應(yīng)與之重名”，最后疑維楨高祖諱楊振④孫小力《楊維禎年譜》，第5頁。。古人取字，常與名意義相通。維楨高祖字“宗起”，“振”字似比“震”妥。

通過對楊維楨先祖資料的梳理，我們可以得到楊氏在楊虞卿以后的世系如下，其中缺載者以符號“□”代替：

楊虞卿——楊堪——楊承休——楊巖——□——楊洋——楊成——□——□——楊振——楊文修——楊敬——楊宏——楊維楨

稍作觀察即可發(fā)現(xiàn)，楊維楨對祖先的追憶，和宋朝大多數(shù)庶人出身的新興的士大夫一樣，仍只能詳細(xì)地記載高祖以下的世系。雖然可以依照文獻資料重建家族的歷史記憶，卻不免在追溯過程中留下一些附會的痕跡。所以，蕭啟慶先生將楊氏作為布衣出身的進士代表人物是有道理的。

二、曾祖楊文修事跡考

楊文修，字中理（《實錄》作“中里”），人稱“佛子”，楊維楨曾祖?，F(xiàn)存楊文修的資料十分有限。楊維楨的詩文作品顯示，“安陽韓性既為佛子作傳，同里陳敢復(fù)作楊佛子行”⑤［元］楊維楨《鐵崖先生古樂府》卷六《楊佛子行》，四部叢刊初編本。［元］楊維楨撰，［清］樓卜瀍注《鐵厓樂府注》卷六《楊佛子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2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81頁。兩者在文句上有細(xì)微差別。。傳世文獻確有《楊佛子傳》和《楊佛子行》二篇，但前者并非韓性所作，而是出自維楨之手，所述事跡可涵蓋后者，且信息更為豐富。文獻中，楊文修的主要事跡如下：

一、 楊文修以孝行著稱。文修對母親的孝行，到了“篤孝”、“至情”的程度，且這種善念是與生俱來的。從自幼關(guān)注母親的飲食，到為治療母親的疾病而棄儒從醫(yī)，乃至后來的刲骨療親，以及母親歿后捧土成墳，并廬墓守孝。此種淳孝一以貫之，在他廬墓之時甚至出現(xiàn)了

“群烏”隨其起止的異象。陳敢在《楊佛子行》中將其與唐代諸暨孝子張萬和相提并論①［元］楊維楨《鐵崖先生古樂府》卷六《楊佛子行》，《四部叢刊初編》本。。

二、 文修的至孝已經(jīng)感天動地，他的孝行和異遇被縣官上報至紹興府，官方欲旌表，卻為他所拒絕。此舉獲得了鄉(xiāng)鄰和達官貴人的普遍尊敬，被呼為“佛子”。

三、 楊文修頦下生瘤，在某次大雨中與一個形象穢癩的乞丐共用雨蓋，此人用特殊的方法將佛子的癭瘤從頦下轉(zhuǎn)移到了背部。人們都認(rèn)為佛子遇見了“異人”。

四、 朱熹任常平使者時，過諸暨楓橋，與楊文修談?wù)撁?、醫(yī)學(xué)及天文地理。這是楊維楨及當(dāng)?shù)厝硕家詾闃s的一件大事。

五、 楊文修晚年著有《醫(yī)衍》二十卷，編《地理撥沙圖》，以九十九高齡逝世②［元］楊維楨《鐵崖文集》卷三《楊佛子傳》，第196—197頁。文中句讀略有改動。。

此外，我們還可以從《實錄》中得到一點補充信息，即楊家因文修為父親廬墓，由楊蔬園遷居鄭里③［元］楊維楨《鐵崖文集》卷二《實錄》，第182頁。［清］陳遹聲修、蔣鴻藻纂《光緒諸暨縣志》卷九《山水五·楊蔬園》，《中國地方志集成》本，上海書店，1993年，第204頁。同書卷二七《人物志·楊文修傳》亦載：楊文修“六世祖都知兵馬使洋由浙院徙楓橋楊蔬園”，注文為“后人徙全堂”，第471頁。?？梢娢男迣Ω赣H亦是至尊至孝。

上述事跡中，“群烏”起止等描述是為了彰顯文修的孝行，遇“異人”的經(jīng)歷則有助于渲染其神秘色彩，其中不乏虛飾成分。與朱熹會談之事，更是有助于提升楊家在道德和學(xué)術(shù)方面的地位。值得注意的是，后世的縣志及現(xiàn)今諸暨之地方文獻，對這次會談都大書特書。

朱熹于淳熙八年（1181）九月二十二日除提舉兩浙東路常平茶鹽公事，十二月六日方于蕭山縣接任職事。正式巡歷紹興府屬縣已是淳熙九年（1182），且于同年八月即改除江西提刑，九月便辭官南歸④參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709、715、724、742、747頁。。若傳文所言屬實，則文修與朱熹會談之事，只能發(fā)生在淳熙九年。

但從楊文修的年齡來推算，此事疑點頗多?！独m(xù)修四庫全書》影印乾隆三十九年聯(lián)桂堂刻本《鐵厓樂府注》中錄陳敢所撰《楊佛子行》一詩，詩前小序云：“楊佛子，越之諸暨人?！焙笥行∽肿ⅰ吧未疚豕庾诔雹荩墼輻罹S楨撰，［清］樓卜瀍注《鐵厓樂府注》卷六《楊佛子行》，第481頁。。序文和詩中都未提及文修會朱熹之事。

淳熙為宋孝宗年號，光宗于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即位，次年改元紹熙。若“宋淳熙光宗朝”系淳熙十六年，則此時才出生的楊文修根本無法與淳熙九年擔(dān)任常平使者的朱熹見面。若此記載有訛誤，即使文修生于淳熙元年，在朱熹以常平使者身份到達諸暨時，他也頂多九歲，實難完成會談之舉。

另外，據(jù)說是由浙東著名理學(xué)家韓性所作之《書楊佛子傳后》云：“今去佛子三十余年，其曾孫廉夫以進士起家，兄弟以儒進者數(shù)人，子孫森然，為諸暨大族?！雹蓿矍澹蓐愡y聲修、蔣鴻藻纂《光緒諸暨縣志》卷二七《人物志·楊文修傳》，第472頁?？梢?，成文之時，維楨已中進士，故寫作時間不能早于泰定四年（1327）楊維楨中進士第。而此時楊文修已去世三十余年，即使以39年計，佛子卒年也在至元二十六年（1289）。文修享年九十九，那么生年定在南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之后，比傳說中談名理的時間淳熙九年（1182）至少晚了八年。也就是說，會談之日楊文修尚未出生。

假如我們堅信楊文修確實曾與朱熹會談，則還可做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認(rèn)為二人相遇在淳熙九年之后。朱熹卒于慶元六年（1200）三月，沒有明確的資料顯示他卒前曾去過諸暨。即使朱、楊二人在慶元六年（1200）會面，則紹熙二年（1191）之后方出生的文修最多十歲，恐怕也難與這位曠世大儒交流。更何況《楊佛子傳》中也說他是在十五歲以后才棄舉業(yè)習(xí)岐黃之書的。

以上推論，足以證明楊文修與朱熹的人生軌跡難有交集，他們不可能在楓橋談名理及醫(yī)學(xué)、天文地理之書，此傳說帶有濃重的附會色彩。甚至于楊文修的生卒年代都沒有準(zhǔn)確的記載，這或許是由于維楨出身寒微，連曾祖事跡也無法詳述。事實上，文獻中關(guān)于他的祖父楊敬的記載也只留只言片語。但是，不管楊文修與朱熹楓橋會談之事是否屬實，楊氏及鄉(xiāng)親對此都深信不疑。楊文修以至孝的形象出現(xiàn)在各個時期的縣志中，朱、楊會談也被視為一件文化盛事。直到現(xiàn)在，他的孝行和奇遇仍被家鄉(xiāng)的人們所傳揚。從與朱子相交能獲得尊敬的事實來看，理學(xué)確已廣泛為人接受，并建立起深厚的學(xué)術(shù)和道德根基①宋元以來，以金華和四明為中心的浙東地區(qū)，一直都是理學(xué)發(fā)展的重鎮(zhèn)。參陳高華等《元代文化史》，第461、467—470頁。。

三、鄉(xiāng)里社會中的“書樓楊”氏

從前述楊文修棄儒從醫(yī)和編著《醫(yī)衍》、《地理撥沙圖》的記載來看，他的主要身份是鄉(xiāng)村醫(yī)生，同時具備堪輿等方面的知識。到他的下一代，也就是維楨的祖父楊敬時，文獻中僅存“字主一，善治生而好施”②［元］楊維楨《鐵崖文集》卷二《實錄》，第182頁。數(shù)字。我們無法對他做過多的猜測，只知道他善于經(jīng)營，且樂善好施。從《實錄》中得知楊宏之母“寡二十年”③同上。，則楊敬可能逝世較早。楊敬有兄弟楊宓，“有隱德，鄉(xiāng)里推長者”④［元］楊維楨《東維子文集》卷二四《亡兄雙溪書院山長墓志銘》，《四部叢刊初編》本。，當(dāng)是對沒有功名的親人的委婉描述。

關(guān)于楊維楨的父親楊宏，現(xiàn)存史料相對豐富。

據(jù)《實錄》，楊宏生于宋咸淳元年（1265），卒于元后至元五年（1339）。同胞兄弟有長兄楊實和幼弟楊賀。楊家到楊宏一代，經(jīng)濟狀況尚可，他在推辭“邑大夫”的舉薦時提到自家“衣食自足”⑤［元］楊維楨《鐵崖文集》卷二《實錄》，第182頁。，可能他善于治生的父親留下了較為豐厚的家業(yè)。由于幼弟楊賀自小“繼外氏”，家庭的經(jīng)營主要由楊實、楊宏兄弟承擔(dān)。二人的人生選擇有所不同，楊實“以馬文淵為志”，楊宏則愿“學(xué)少游，稱鄉(xiāng)里善人耳”⑥同上。。即楊實以東漢開國功臣、伏波將軍馬援（字文淵）為精神偶像，楊宏則認(rèn)同馬援從弟少游知足求安、優(yōu)游鄉(xiāng)里的生活態(tài)度。后楊實出任會稽三界巡檢，贍養(yǎng)家口的重任自然落在了楊宏肩上。

楊宏對家庭經(jīng)濟的經(jīng)營較為成功。他將母親鐘愛的幼弟楊賀從外氏接回，分給產(chǎn)業(yè)，“調(diào)羹之尤厚”。長兄楊實任巡檢期間“奉弗周”，楊宏用自家財力“續(xù)廩食”，補足官倉中糧食的空缺，又資助兄長“交結(jié)賢豪”⑦同上。。待楊實致仕歸來，楊宏又將祖業(yè)悉數(shù)歸之，自己另

起田廬。楊氏家庭產(chǎn)業(yè)的經(jīng)營，有出售山林木材的記載。楊宏自稱“以庸謹(jǐn)起田畝”①［元］楊維楨《鐵崖文集》卷二《實錄》，第182、184頁。，則土地當(dāng)為主要的收入來源。在楊宏兄弟一代，楊家進入了耕讀傳家的發(fā)展軌道。楊宏與幼弟楊賀“皆喜讀史”，長于作文，尤喜三蘇及黃庭堅書法。楊實致仕歸鄉(xiāng)后，特禮聘名儒為子弟之師。楊宏妻李氏亦“賢而通文史”，系同里“后山先生女”，“宋丞相宗勉四世孫”②同上，第183頁。［明］宋濂《宋濂全集·鑾坡后集》卷六《元故奉訓(xùn)大夫江西等處儒學(xué)提舉楊君墓志銘》，第679頁。。到了下一代，楊家子弟大多受過系統(tǒng)的儒學(xué)教育，并培養(yǎng)出像楊維楨這樣杰出的進士人才。

值得注意的是，楊維楨的父親對子弟業(yè)儒并不十分執(zhí)著，具有很強的因材施教的意識。楊維楨兄弟四人“各遣從師授經(jīng)學(xué)”，楊宏親自督促，“不成者易藝”。維植最初學(xué)《易》不成，轉(zhuǎn)學(xué)蒙古學(xué)。維魯授《書》勿成，“俾長事”，學(xué)習(xí)治生，掌管家業(yè)。維楨和維柢都學(xué)《春秋》，后來維楨正是以此中進士第的。且楊宏在預(yù)見到維楨能學(xué)有所成之后，并不急于命其應(yīng)試，而是建起書樓，“閉置維楨”，足足研讀了五年的《春秋》學(xué)，方應(yīng)鄉(xiāng)試③［元］楊維楨《鐵崖文集》卷二《實錄》，第183頁。。

楊維楨有兄弟四人，長維植，次維魯、維楨、維柢，平輩從兄弟還有維檜、維易、維清、維幹等，另有從大父兄維翰。維楨曾提及幼與維翰同師受學(xué)，而家庭教師系伯父楊實所聘，則一起學(xué)習(xí)的當(dāng)還有其他的從兄弟。楊維楨后登進士第，維翰官至饒州雙溪書院山長，維檜官紹興府學(xué)教授，維易官浮梁學(xué)正，維清官松陽路教授，維幹官滁州山長，皆“好學(xué)工詩”④［清］陳遹聲修、蔣鴻藻纂《光緒諸暨縣志》卷二八《人物志·楊維楨傳》，第481頁。。維翰晚年還善畫墨蘭竹石，連柯九思⑤柯九思，字敬仲，號丹丘、丹丘生、五云閣吏，臺州仙居人。文宗時，為鑒書博士，品定書畫。書畫、詩文、鑒別古物，均為時人所贊譽。以書法畫竹，自成一家。都自嘆不如⑥［明］蕭良干等修、張元忭等纂《萬歷紹興府志》卷四九《人物志·楊維翰傳》，《中國方志叢書》本，成文出版社，1983年，第3305頁。。所以，韓性稱楊文修“曾孫廉夫以進士起家，兄弟以儒進者數(shù)人，子孫森然，為諸暨大族”⑦［清］陳遹聲修、蔣鴻藻纂《光緒諸暨縣志》卷二七《人物志·楊文修傳》，第472頁。，雖有所夸大，卻也大體符合事實。維楨兄弟數(shù)人，都走上了業(yè)儒好文之路，楊家也因維楨閉門苦讀且終學(xué)有所成而被鄉(xiāng)人呼為“書樓楊”⑧［元］楊維楨《鐵崖文集》卷二《實錄》，第183頁。，但其是否為“諸暨大族”則有待商榷。

如果說楊文修是因為孝道主動放棄了儒業(yè)，那么從楊敬算起，楊家經(jīng)歷了兩代人的苦心經(jīng)營，才創(chuàng)造出完備的物質(zhì)條件和教育環(huán)境，終于在楊維楨一代實現(xiàn)了入仕的夢想。當(dāng)然，楊維楨的父親一代，可能受政權(quán)更迭的沖擊，喪失了由科舉入仕的機會，但在科舉長期停廢的情況之下，他們并沒有放棄耕讀傳家的路線，而是繼續(xù)加強對子弟的培養(yǎng)。延祐元年（1314）復(fù)科舉之時，楊維楨已十九歲，若此時方習(xí)儒應(yīng)考，則很難在激烈的競爭中勝出。

諸暨楓橋“書樓楊氏”的家庭狀況大體如此，但對楊家孤立的考察往往不能呈現(xiàn)出全面的信息，對比同時期鄉(xiāng)鄰的狀況，有助于我們?nèi)嬖u估楊家在鄉(xiāng)里社會中的地位。

相較于“書樓楊氏”在楊維楨一代才崛起的事實，諸暨自宋以來就有一些簪纓大族，同時期亦不乏家貲豐饒的富戶。如孝義里的黃氏，自北宋以來便一直是當(dāng)?shù)氐拇笞?。黃

振廣泛收集圖籍，至“圖史充棟”，還對前來借閱的讀書人免費開放。他還時常周濟鄉(xiāng)鄰，“歲歉存問賑瞻，嗣以為?！?。又恐思慮不周，甚至建起一座望煙樓，觀察鄉(xiāng)鄰屋頂是否有炊煙，由此來判斷他們的生活境況，以便提供衣食之助。黃振的子孫亦是世代通顯，子黃宋卿歷翁源主簿、潭州觀察判官、越州蒲圻縣令、洪州奉新縣令等官，終“比部員外郎”。次子黃舜卿雖未出仕，卻也是“家傳詩禮閉戶弦誦，與之游者忘其為貴介也”，能急宗黨之所急。第三子晉卿曾上書宋仁宗論討西夏事，是一位關(guān)心朝政的儒士。宋卿子黃育（原名渥）以父蔭入仕，官至廣西提刑，并與修水黃庭堅合宗。舜卿子黃彥登熙寧九年進士第①［宋］陸佃《陶山集》卷一四《諸暨黃君墓志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7冊，第171頁。［宋］張淏纂修《寶慶會稽續(xù)志》卷六《進士》，《宋元方志叢刊》本，中華書局，1990年，第7157頁。，累官至侍郎。彥曾孫叔溫累官知棗陽光化軍，在與金朝軍隊的戰(zhàn)斗中殉國，叔溫子杞以父蔭任“平樂縣尉，遷知全州”。晉卿子鉞官至吏部司封郎中，靖康之變后“憤懣而終”。黃鉞弟黃永及長子汝礪在兩宋之際均有軍功，次子汝楫對保衛(wèi)鄉(xiāng)里出力甚多。黃永子嘉禮為紹興二年進士，以朝散大夫致仕。汝楫五子皆登進士第②［宋］張淏纂修《寶慶會稽續(xù)志》卷七《雜記·玉帝賜黃汝楫五子登科》，第7170頁—7171頁。［清］陳遹聲修、蔣鴻藻纂《光緒諸暨縣志》卷二七《人物志·黃宋卿傳》，第643—645頁。。到元代，黃氏后人黃新廣有田宅，亦有賑濟族人和鄉(xiāng)鄰的事跡③［明］徐象梅《兩浙名賢錄》卷九《獨行·黃新》，《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本。。

和黃新一樣不遺余力地賑濟族人的還有店口的陳志寧和白門的方鎰。陳志寧“嘗割田一千畝，山五千余畝，造屋三百余楹為義莊義塾，聚族黨之貧者養(yǎng)之，未知學(xué)者教之”，被元廷旌為義門，有“一鄉(xiāng)之父師”的美譽。陳志寧也以孝義著稱，曾在母親壽辰之日焚毀債券六萬緡，足見其家貲之厚。其子陳嘉績?nèi)⑼镲@宦王艮之女，仕元為蘭溪州學(xué)正④［明］徐象梅《兩浙名賢錄》卷九《獨行·陳志寧》，《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本。。方鎰在大德年間饑荒之時“盡斥故藏”，用于救濟鄉(xiāng)里。又“營腴田十二頃，貯其歲入為義莊以贍族”，并建立義塾，聘請吳萊、項炯、黃叔英等名儒來講學(xué)，宋濂、鄭深、方孝孺等人都“先后來學(xué)”⑤［明］徐象梅《兩浙名賢錄》卷九《獨行·方鎰》，《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本。。

很顯然，黃氏、陳氏、方氏等，都是當(dāng)?shù)嘏e足輕重的士人家族，而楊維楨家族在當(dāng)?shù)氐挠绊懥Σ⒉皇呛艽?。祖父楊敬的慘淡經(jīng)營，為后輩積累了一定的財富。伯父楊實一度出仕為官，卻似乎并未掙得更多的社會資源，反而還需要弟弟的接濟。楊家雖有一定的貲財，但宗族勢力并不龐大，僅旁及從兄弟子弟，遠(yuǎn)不能與當(dāng)時同鄉(xiāng)的大族匹敵。楊維楨曾提到父親楊宏遭遇鄉(xiāng)鄰“侵圃地”，“公不爭，又益與地”⑥［元］楊維楨《鐵崖文集》卷二《實錄》，第182頁。。此事被用來證明父親度量寬大，與世無爭，但是在鄉(xiāng)里社會的現(xiàn)實情況下，極可能是楊家的利益受到了勢力更強的鄉(xiāng)鄰的侵蝕。

結(jié) 語

通過梳理楊文修以前的世系，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楊維楨家族歷史的重建，和宋元以來的大部分布衣出身的士大夫一樣，需仰賴后世文獻、傳說來完成，往往帶有一定程度的附會色彩。他對曾祖楊文修與理學(xué)圣人朱熹會談之事的書寫，使楊家在儒學(xué)道統(tǒng)上也占據(jù)了

一席之地。在理學(xué)傳統(tǒng)深厚的浙水之東，鮮有人質(zhì)疑此傳說的可靠性，而是選擇相信楊文修與朱熹曾有過交往，并不斷地重復(fù)書寫。“書樓楊氏”在鄉(xiāng)里社會的影響力十分有限，遠(yuǎn)不能與宋時便已繁盛的簪纓大族相提并論。歷經(jīng)三代人的努力，楊氏才進入耕讀傳家的軌道，直至楊維楨中進士第及同宗兄弟相繼入仕，方躋身士人家族之列。

楊維楨的家世史，是歷經(jīng)宋元鼎革而綿延不息的布衣之家，依托于科舉，躋身世胄高冠的名門宗族的奮斗史。它們的崛起之路辛酸滿布，然而，這樣的嘗試在整個元代，由于朝代更迭等緣故，卻多以失敗而告終。

（本文作者為南開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

A Research of Yang Weizhen’s Family Background

Xiang Shan, College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

Yang Weizhen, a famous literati in the late Yuan era, was born in an ordinary family rather than a distinguished elite. His tracing of his genealogy was inaccurate. He said his grandfather had exchanged idea with Zhu Xi who was one of the greatest thinkers in ancient China. This article analyzes some doubtful points in the story of his ancestors. The history of Yang's lineage was an epitome of the struggles of the ordinary families in Yuan era. These common people tried to edged themselves into the elite classthrough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s, which was fi lled with heartbreak and failures.

Yang Weizhen； Yang Wenxiu； the Late Yuan Dynasty； Family Background

* 本文受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元、明前期的江南政策與社會發(fā)展脈絡(luò)”（項目號12AZS006）及“南開大學(xué)博士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基金”資助，謹(jǐn)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