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士遠
(作者為曲阜師范大學孔子文化研究院常務副院長兼國學院副院長,博士生導師。)
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具有鮮明的德治屬性,歷代政論家多認為官德乃治政的關(guān)鍵,故多強調(diào)官不在眾,在乎得其有德之人,治者無德,何以德治?但為官擇人,還要考慮另一個重要因素——才干。若能德才兼?zhèn)?,當然為好,若不能德才兼?zhèn)?,是唯才是舉還是唯德是用呢?宋代著名史學家司馬光在論及歷史人物智伯敗亡原因時,對才與德二者關(guān)系有過十分精彩的表述。
智伯,后世多稱智伯瑤,由于智氏出于荀氏,故也稱荀瑤,是春秋末期晉國涌現(xiàn)出來的一位才干出眾、智謀過人的政治家。智伯雖然不是長子,但能文善辯且武藝高強,技能超群,果敢剛毅,深得其父智宣子的喜愛,被選為接班人。但智氏族人有個叫智果的表示堅決反對,他認為智伯很不厚道,要是立他為繼承人,智氏宗族必亡!后面的歷史發(fā)展,確如其所言:在智伯為執(zhí)政卿期間,對內(nèi),晉國朝政呈現(xiàn)出智氏一家獨大、力壓三卿的局面;對外,由于智伯過人的才干,南征北戰(zhàn),遠交近攻,晉國的實力不斷增強。公元前475年,智伯因趙襄子拒絕獻出封地,于是就聯(lián)合魏氏、韓氏共同對趙氏發(fā)動戰(zhàn)爭,并水淹趙氏治所晉陽。趙襄子在危難之時,暗中派人串謀韓氏、魏氏,以水倒灌智氏軍營,導致智伯兵敗身亡。在斗智斗勇方面,智伯可謂才高八斗,但其不行仁義,水淹晉陽城,不顧百姓死活,德行何在!
司馬光認為智伯的滅亡,在于才干勝過了德行。借著對智伯的評價,司馬光還對才與德的關(guān)系進行了剖析,他認為才與德是不同的兩回事,才是指聰明、明察、堅強、果毅,德是指正直、公道、平和待人,德才兼?zhèn)湔呤鞘ト?,無德無才者是愚人,德勝過才者是君子,才勝過德者是小人,有德的人令人尊敬,有才的人使人喜愛,對喜愛的人容易寵信專任,對尊敬的人容易疏遠,所以察選人才者經(jīng)常被人的才干所蒙蔽而忘記了考察他的品德,極容易就看錯了人。
司馬光對才與德二者內(nèi)涵的界定,在今天看來是不周全的。其實,才與德的區(qū)分還是非常明顯的,才主要是指一個人的學識水平、業(yè)務能力、工作經(jīng)驗和綜合能力,德主要是指一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慎獨、自律、人格、品行和操守等。但在諸多歷史典籍中,才與德的表述并不是涇渭分明的,往往混合在一起,讓人難辨哪是才哪是德。例如,與堯、舜、禹齊名的“上古四圣”之一、被奉為中國司法鼻祖的皋陶把行事謹慎又如履薄冰、辦事方式柔和又能立場堅定、與人為善又能嚴肅負責、處事公平又能持重、耐心隨順又極其果敢、嚴以律己又能寬以待人、平易近人又能堅持原則、做事主動堅決又能有所節(jié)制、能力強悍又能協(xié)調(diào)好關(guān)系等九種品性作為為官擇人的標準,認為具備此“九德”之人若能都被選拔出來,并被放在適合其才德的官位上,天下之才盡能任天下之治,則邦無不寧,民無不安。細細剖析皋陶提出的“九德”擇人標準,其核心雖然以把握“中”“正”為原則,但在九類品性中才與德顯然是分不清的。再如,春秋時期一個名叫成 的人提出了另一個版本的“九德”:內(nèi)心能制約于道義叫作度、德行端正反應和諧叫作莫、光照四方叫作明、勤于施舍沒有私心叫作類、教導別人不知疲倦叫作長、嚴明賞罰顯示威嚴叫作君、慈祥和順使別人歸服叫作順、選擇好的而跟從叫作比、用天地作經(jīng)緯叫作文,顯然,其為官擇人的“九德”標準強調(diào)的亦是才能與德行的多角度、多層次的有機結(jié)合,同樣也是把才與德攪混在一起,難以分別。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如春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單襄公在病重之時告訴他的兒子單頃公,一定要好好對待晉國的公子姬周,因為他判斷姬周將來會成為晉國的國君。單襄公認為姬周的品行可稱得上文,具有文德就會得到天地的保佑,并列舉出姬周具備的十一條文德:敬(恭謙的美德)、忠(誠實的美德)、信(信用的美德)、仁(慈愛的美德)、義(節(jié)制的美德)、智(德行的寄托)、勇(德行的表率)、教(德行的教化)、孝(德行的源泉)、惠(德行的恩惠)、讓(德行的運用)。單襄公認為,效法上天才能敬,遵循心意才能忠,反躬自省才能信,愛護他人才能仁,處處利人才能義,善于處事才能智,循義而行才能勇,明辨是非才能教,尊奉神靈才能孝,慈愛和睦才能惠,謙待同僚才能讓,這十一個方面正合天六、地五的常數(shù),以天之六為經(jīng),以地之五為緯,十一與之毫不相差,這正是具備文德的表現(xiàn),以前周文王具有文德,所以上天賜予他整個天下,現(xiàn)在公子姬周也具備了這樣的德行,而且他與晉國之君的親緣又接近,所以將來會繼承晉國的君位。(單襄公知晉公子姬周將得晉國,所依據(jù)的理由是姬周具備敬、忠、信、仁、義、智、勇、教、孝、惠、讓等十一條文德,其中敬、孝等論述頗有神意之歸向,今天看來似乎有些荒謬,但春秋時期神靈之說為世人一大精神支柱,我們沒有必要以今律古、強求古人。)由上述組成文德的具體德目來看,在為官擇人標準的理性思維方面,單襄公的表述雖然比上述兩種“九德”更為具體、更為系統(tǒng)、更為全面,但才能與德行仍是攪混在一起,讓人莫衷一是。
辯證地來看,德與才是一個完整的統(tǒng)一體:德者,才之帥也;才者,德之資也;才靠德來統(tǒng)帥,德是才的靈魂。為官擇人,首選“才德全盡”的圣人,如果找不到圣人委任,次則選擇德勝才的君子,萬不得已,即使選用愚人,也不能擇用小人。司馬光認為,愚人盡管想作惡,因為其智慧不濟,氣力不能勝任,就好像小狗撲人,人們還能制服它,而小人既有足夠的陰謀詭計來發(fā)揮邪惡,又有足夠的力量來逞兇施暴,就如惡虎生翼,他的危害非常大!故才勝于德的小人,萬不可選用。自古至今,國家的亂臣奸佞,因為才有余而德不足,導致家國覆亡的多了,又何止智伯呢!司馬光的見解極為深刻,雖然德與才不能割裂,不能偏廢,但德和才相比較,德則是第一位的,即使一個人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如果無德,選其為官,也必是貪污腐敗、權(quán)色交易的無恥之徒。當前在諸多被打掉的“蒼蠅”“老虎”中,因道德底線崩潰而作奸犯科者大都是極具天賦才干的能人。
對司馬光辯證的德才觀,今人也有反彈琵琶者,認為其說并非亙古不變的鐵律,亦非普世共守的法則,其理由是:得天下的開國之君不乏才勝于德的梟雄,失天下的末代皇帝不乏德勝于才的明君,青史留名的將相中不乏才勝于德的能臣良將,但他們的品行卻不敢恭維。戰(zhàn)國時的吳起,為了求官拜將,曾殺死過三十多個嘲笑他的鄉(xiāng)鄰,母親病逝也不回家奔喪,為取得魯國國君的信任,竟殺死身為齊人的妻子,其德行不是一般的差,可他的歷史功績卻極為卓越。這些反彈琵琶者的歷史功績觀、能臣良將觀、明君觀、梟雄觀,筆者絕不敢恭維,把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錯誤歷史觀當作真理來宣揚,不僅是荒謬的,更是可怕的。無論是亂世與太平,開創(chuàng)與守成,包括爭霸天下的殺伐在內(nèi),雖對人才結(jié)構(gòu)的需求有所不同,確實需要有才有能者,但德行仍很重要,若任用無德之人,不僅會招致非議,更是會禍害天下百姓,遺患無窮,即使能夠一時成功,也必將成為歷史的罪人,被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治國先治吏,官德建設是治國理政的關(guān)鍵,官德在很大程度上代表著社會道德的建設水平和發(fā)展方向,制約和影響著整個社會道德的發(fā)展與完善。領導干部是否具有較高的道德品質(zhì),決定著他們能否很好地履行自己對社會其他成員的道義責任,直接影響到全社會道德建設的成效。如果領導干部沒有做到自律修己、知行合一,在德上出了問題,必然導致綱紀松弛、法令不行,必然違紀違法,走向腐敗。眾所周知,那些“大老虎”們上黨校的次數(shù)比一般人要多得多,受到的組織教育、培養(yǎng)機會也比常人多得多,學過的法律知識也比一般工人農(nóng)民多得多,有些甚至畢業(yè)于正規(guī)的法學院,為什么他們會走向犯罪的深淵?這確實值得每一位干部尤其是黨的中高級干部深深思考!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在蘭考和村干部座談時強調(diào),建設一支德才兼?zhèn)涞母咚刭|(zhì)執(zhí)政骨干隊伍,是我們事業(yè)成功的根本保證。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黨員干部特別是領導干部務必把加強道德修養(yǎng)作為十分重要的人生必修課,自覺從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營養(yǎng),老老實實向人民群眾學習,時時處處見賢思齊,以嚴格標準加強自律、接受他律,努力以道德的力量去贏得人心、贏得事業(yè)成就。各級黨組織要加強對黨員干部的教育、管理、監(jiān)督,用好選人用人考德這根杠桿,引導黨員干部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實實干事、清清白白為官。習近平總書記這番話的應有之義及當前德才兼?zhèn)?、以德為先的選人用人原則,與司馬光為官擇人要堅持“才德全盡”的主旨是一致的。為官擇人,要“才德全盡”,絕對不可偏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