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曦晨
乘車上山。極險的“之”字形山路,極厲的長白山山風。雖是七月,冬天卻仿佛仍在山的臂彎里蟄伏。風里滲著北國的冰凌,山陰處臥著斑斑心形的積雪,風頭穿越車窗掀著帽檐。這吃人的山風!
我緊握車廂上的把手,留神觀看著路兩旁的植被。我與這座山是初遇,卻如同赴一個約定。
闊葉林急速消失在身后,針葉林漸漸占據(jù)上風。到海拔兩千米處,連稀疏的灌木都被從大地上拂去,只剩由厚到薄的苔原。
在海拔一千米到兩千米左右,是滿目的白色。
每一棵樹都匍匐、掙扎、扭曲。樹身慘白,樹皮猙獰。如果我能通樹語,此刻盈耳的想必是凄厲的哀鳴。樹勢依山,虬曲成痛苦的姿態(tài),沒有挺拔、沒有蓬勃、沒有修長……有的只是奇形怪狀臥倒在地的樹干,東倒西歪的枝條像干枯的手掌,像在質問,像在悲鳴,像對不公正命運的控訴。
這些白慘慘的樹就是岳樺。
高寒的雪山上,遠離人世的溫暖,連號稱勇毅堅貞的松柏都卻步了,它們卻默默扎根于此,環(huán)山而行,生長成白玉鑲翠的腰帶。山風暴戾,步步驚心,生長出的每一寸都受風的蹂躪,扭曲成不規(guī)則的模樣——卻始終盡全力地長成一棵樹的英姿。它不能像安樂窩中的樹木,歆享了陽光雨露的恩澤,生長成手可摘星的高度,令人景仰。它的枝干細瘦猙獰,不成大器,難為材用,也許連最卑微的匠人都不屑一顧。
但它默默不曾訴說的是,它咬牙長出的每一寸體膚,都有著堅實能沉于水的密度。它不曾宣揚,是它的堅守,讓幾千米海拔之上也有了生命的顏色。它注定要經(jīng)歷比平原上的同伴更為嚴酷的生存考驗,但它不曾后退、不曾逃逸。
越過岳樺帶,越過苔原帶,是火山口的荒漠?;哪希斐刂?,我留意到一方小小的哨所,一面獵獵的國旗高貴地展開在山風里。
我癡想著,長年在這邊防站中生活,天池觸手可及,該是一件美事吧!
但當夜幕降臨,人潮退去,誰與為伴?嚴寒酷厲,大雪封山,何人牽掛?高山荒寂,四望空曠,誰解孤寂?
在吃人的風中獨立山頭,又要經(jīng)歷多少熬煎?
這些問題,是自問,抑或是問岳樺呢?
關于命運,或關于選擇,關于放棄與堅守的許多個為什么,又何曾有過明確的答案?
登頂四望,綠意如海,群山環(huán)抱,樹冠起伏,如綠色的波濤。一切浩渺,平原與藍天似乎同樣無垠。環(huán)目皆樹,翠色涌動,空氣里都有一絲凄美——高寒之地,本應是寸草不生。
但從很多年前,便有岳樺扎根于此。根愈扎愈密,樹冠相攜相擁,終于在荒地上筑起綠色的長城。
山頭長白,是艱苦環(huán)境的標簽。樹身長白,是頑強掙扎的代言。
乘車下山,植被是越來越少的岳樺和越來越多的平原樹種。仿佛岳樺一路相送,卻為職守所拘,不肯拋棄高山一刻。仿佛人與樹的邊界漸漸模糊,人心里浸潤著如樹般甘甜的汁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