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男人一樣去疼愛

文◎桑寧

像男人一樣去疼愛

文◎桑寧

我與他為敵有10年，在我心目中，他是個趁人之危的懦夫，是個不懂得愛的傻瓜，是一個壞人。

把自己當(dāng)成孤兒

我和姐姐不是孤兒，只是父母在外打工，但從我十幾歲起，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只有姐姐在打理著我們簡陋的生活。那年春節(jié)，姐姐百般節(jié)省，大年三十才燉了一碗排骨，我們兩個偎在床上，竟然誰也不忍下口。聽著窗外震耳的鞭炮聲，我說：“爸媽能回來就好了?！苯憬惚憧蘖?。她翻出父母留下的那幾張僅有的照片撕得粉碎，然后拍著桌子說：“吃排骨，從今以后，咱倆就是孤兒了?！?/p>

其實把自己當(dāng)成孤兒更好，心里斷了見到父母的奢望，面對窘迫的生活反而沒有太多的怨言。姐姐輟學(xué)打工供我上學(xué)，剛滿20歲，便草草地把自己嫁了。記得那天放學(xué)回家，姐姐忙亂地收拾著衣物，聽見我回來，頭也沒抬地說：“收拾你的東西，咱們搬家?！?/p>

“去哪兒啊？”

姐姐沒有回答，只是打理好行李，拉著我去了一個男人的家。那個男人我認識，是姐姐打工飯店的老板。我跟著姐姐進門，他正眼都沒看我一下，只是靠在沙發(fā)上懶散地吸煙。他夾煙的姿勢很特別，放在中指與無名指之間。他用暗紅的煙頭指著一間小屋說：“那間給那小子住吧?！苯憬惚惆岩路o我，推我進屋，“去，自己收拾一下?！?/p>

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我卻沒有任何欣喜。隔著虛掩的房門，隱約聽見姐姐說：“你說到一定要做到?！?/p>

“知道了，我一定供他讀完大學(xué)，不過他要是沒有那個本事，就不能怪我了?！?/p>

坐在柔軟的床上，我卻像針扎一樣難過，20歲的姐姐嫁給一個比她大15歲的男人，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我。

我恨那個男人

我從沒叫過那個男人一聲“姐夫”，也不和他說話。生活雖然一下好起來，我卻不想回家。因為我不想看見姐姐像一個保姆一樣，為那個所謂的“姐夫”忙前忙后。那時我居住的小城剛開始流行網(wǎng)吧，我通宵在那里。凌晨，姐夫突然闖了進來，把我拽出了門，憤怒地說：“你知道你姐找你一個晚上了嗎？”

“關(guān)你什么事？”

“你姐那么希望你考大學(xué)，你這樣就能考上嗎？”

那個男人揪著我的衣領(lǐng)大聲吼叫，我卻冷笑，“那不正合你的意嗎？省得還要花錢供我上大學(xué)?！?/p>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我一下愣住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好像那么久的壓抑忽然找到了個缺口，我憤怒地和他扭打在一起。其實面對五大三粗的姐夫，16歲的我還算不上是一個對手，只有挨打的份兒。那天我鼻青臉腫地被他提回了家。姐姐雖然生氣，但還是心疼地為我擦藥。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聽到他們爭吵。姐姐向來順著他的脾氣，卻為了維護我和他大吵起來。我蹲在門口，偷偷地聽著，生怕粗暴的姐夫會打她。那時我下定決心，他要敢動姐姐一根手指，我就沖出去和他拼了。可是最后，卻只聽見姐夫摔門離開的聲音。

我悄悄地躺回床上，想到姐姐要一輩子忍耐這樣的男人，很久都不能入睡。迷蒙間，我房間的門忽然開了，推門進來的竟是姐夫，他一把拉我起來，滿嘴嗆人的煙氣噴在我的臉上，“小子，你不是覺得我欺負你姐嗎？那你就快點兒考上大學(xué)，讓她少受點兒委屈。”

我狠狠地看著他，卻只能無力地用語言來宣泄自己的憤懣，“我恨你！”

而他一直冷硬的臉上，卻忽然不屑地笑了。

和這座城市再無瓜葛

雖然我恨姐夫，但他的話卻提醒了我。只要我考上大學(xué)，找到好的工作，就可以接走委曲求全的姐姐。我的功課落下很多，重新學(xué)習(xí)十分吃力。姐夫每天在家頤指氣使的樣子，似乎成了我全部的動力。我復(fù)讀了一年，終于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xué)，臨行前，姐夫竟出人意料地在他的小飯店擺了一天的宴席。姐姐那天看起來十分漂亮，從沒看過她笑得那樣開心，晚上還在反反復(fù)復(fù)地為我打點行裝。只是我從沒有想過，這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

大一，臨近期中，忽然接到姐夫的電話，說姐姐病危。誰也沒想子宮癌竟會擴散得那樣迅速?；氐郊业臅r候，姐姐已經(jīng)不在了，只有黑白的照片掛在墻上。姐夫拉著我說：“給你姐姐上柱香吧?！?/p>

沒想過一向強悍的他會變得這樣委頓。他的聲音完全啞了，眼睛混濁，充滿了血絲。我在姐姐遺像前長跪不起，他一直默默地陪在身后。直到我站起來的時候，他才說：“在家多住兩天再回學(xué)校吧?！?/p>

我搖頭，擦去眼淚，拿起還沒打開的背包走出門外。

初冬的夜晚，晴朗干冷，我一個人坐在車站空曠的候車大廳，等待下一列回武漢的火車。手機忽然響了，是姐夫打來的，看著屏幕上那串熟悉的號碼，我掛斷了最后的聯(lián)系。沒有姐姐，這座城市便不再是我的家，而那個打來電話的男人，和我也再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想，我不會再回來了。

等著你拿錢來砸我

重回學(xué)校，我開始打工賺自己的學(xué)費?？傆X得自己晚上工作，白天一樣可以上課，可是久了，才發(fā)現(xiàn)很多事并不像自己設(shè)想的那樣，幾門成績都不及格。大一的第一個寒假，我留在學(xué)校打了兩份工。白天在前進五路的電腦城前發(fā)放傳單。武漢的冬天，陰冷潮濕，衣服似乎都能擰出水來。那天我站在人行道的一小塊陽光下不停地跺腳，在熙攘的人群中，竟意外地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姐夫，穿著黑色的大衣，鼻尖凍得通紅，他徑直走到我面前，粗暴地說：“你為啥不回家？電話也不打？”

“姐都不在了，我和你沒有關(guān)系，我要獨立了。”我第一次覺得擺脫他的施舍，靠自己原來可以這樣理直氣壯。

可姐夫卻從包里拿出一張成績單推到我眼前，“你們學(xué)校寄來的，你讓我怎么擺在你姐的靈前？難道你認為她就想看到你這樣獨立？”

他的話讓我惱羞成怒，我大聲地喊著：“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混帳東西！”姐夫從衣袋里拿出一只厚實的信封，直直地砸在我的臉上，“你要是個男人，就把這8000塊錢拿著，有本事你畢業(yè)掙回來，我等著你來砸！”

姐夫轉(zhuǎn)身走了，留下我站在喧鬧的街頭。原以為自力更生就可以揚眉吐氣，卻沒想到竟讓他當(dāng)街羞辱得像個蹩腳的小丑。低頭撿起地上的信封，眼淚竟然不爭氣地掉下來，我對著他走遠的背影，暗暗念道：“你等著，你等著……”

總有一天我要還給他

我再也沒有和姐夫聯(lián)系過，拿著他砸在我臉上的8000塊錢，交了學(xué)費，安心地學(xué)習(xí)。大一期末，我以全優(yōu)的成績，拿了全系最高的獎學(xué)金。假期我沒有回去，姐夫也沒有打來電話。只是臨近開學(xué)的時候，忽然接到他匯來的錢。匯款單綠色的留言欄里，簡單地寫了幾句，“收到成績單，我給你姐看了，考得不錯?！?/p>

兌款前，我把它撕了下來，放在錢包透明的月票夾里。那天，我打電話給他。我說：“錢收到了。”他說：“哦。”我說：“我拿了獎學(xué)金。”他說：“你先留著吧?！焙荛L的一段空白之后，我說了“再見”。掛機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和他除去吵罵，竟然不知該說些什么。之后的三年，我沒有回過家，與姐夫的聯(lián)系也屈指可數(shù)，只有每年匯學(xué)費時的簡短問候。匯款單的留言欄，我都收著，背后記著他郵來的款數(shù)，我想，總有一天我要還給他的。

大學(xué)的最后一年，我交了女友，一個江蘇的女孩兒。畢業(yè)，我們都留在了武漢。工作伊始，月薪都不太高。我們租住在一間40幾平方米的小公寓里。女友很會打理生活，簡單卻井井有條，有些像姐姐。她常常問我什么時候娶她，我說：“連房子都還沒有，我拿什么娶你？”她會不死心地再問，“如果這輩子你都買不起房子，你就不準(zhǔn)備娶我了？”我無言以對。

再接到姐夫的電話，已是2006年的夏天，他讓我有空回去一趟，有件事想和我商量，也讓我去姐姐的墳上拜一拜。電話里他有些吞吞吐吐，我猜可能是因為錢吧。于是我?guī)е械姆e蓄，坐上了北歸的火車。

成長過程中總要有一個榜樣

姐夫一直沒有再婚，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很意外，當(dāng)年的我那間小屋他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那些高考復(fù)習(xí)的資料，仍整齊地碼在書架上，和我走時一樣。姐夫胖了許多，煙抽得也兇，坐在沙發(fā)上，感覺更加的松懶。我把存著所有積蓄的存折遞給他說：“還不夠，但這些先還給你?！?/p>

姐夫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地笑了，“小子，我讓你回來，可不是為了這個。是因為你的親爸前一陣兒來找你了，兒子打老子要遭天打雷劈的，所以我?guī)湍阕崃怂活D。不過……”姐夫掏出一張紙條放在我面前，“我還是讓他留了電話，如果你想要見他，就打給他吧。”

我收起紙條，卻沒有馬上打過去。親爸，這個在我記憶中沒有一點印象的人，怎么會忽然找我？我有些難以置信。

姐夫把我放在桌上的存折推了回來，我堅持地說：“這是我欠你的。”

他搖了搖頭，“小子，你是不是一直以為你姐為了你才嫁給我的？那你真的太不了解你姐了。如果她不愛我，就算我答應(yīng)養(yǎng)你一輩子，她也不會嫁的。那個時候，很多人都瞧不起我們，有人說我趁人之危，有人說她貪錢。就因為我比她大15歲嗎？還是因為她窮？其實一個女人最需要愛她的男人做什么呢？就是娶她做老婆唄。管那么多干什么！”

他挪動著身體站起來，把存折塞在我手里，“你還是拿回去吧，這個不是你欠我的，是我欠你姐的?！?/p>

回武漢的那天，姐夫一直送我去了車站，在車廂的門前，突然緊緊地抱了抱我，他笑著松開手說：“他媽的，長這么壯了，以后打不動你了?！?/p>

忽然發(fā)現(xiàn)從前那個強壯的男人，已經(jīng)是發(fā)福的中年人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比我矮了許多。我望著他，深深地對他鞠了一躬，“謝謝你，姐夫。”

火車啟動的那一刻，姐夫站在車窗下，用力地向我揮手，依稀看見他眼角泌出的淚水在陽光下閃著光芒。我把衣袋里那個說是我親生父親的電話號碼扔進了垃圾桶。一個男孩兒在成長為男人的過程中總要有一個榜樣，對于我來說，這個榜樣絕不是垃圾桶中的男人，而是那個在15歲第一次暴打我的姐夫，他用他自己粗糙的方式，一直蠻橫地校正著我成長的方向。這么多年，我一直以恨他作為生活的動力，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從來沒有恨過他。

回到武漢的那天，女友到車站接站，她緊緊抱住我的那一刻，我輕輕地在她耳邊說：“我們結(jié)婚吧。”她驚喜地看著我，問我怎么想通了？我說：“一個女人最需要愛她的男人做什么呢？就是娶她做老婆唄。”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