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緣

馮炳生

盧府的比武招親就剩下最后一天了，連日來的激烈較量終將塵埃落定。忐忑不安的月霞小姐一大早便派錦兒去打探，畢竟這是關系到自身一輩子的大事，姑娘想知道這個未來的郎君長相如何。此起彼伏的喧囂聲不時傳來，后花園寂無一人，連平日里護花掃地的啞巴仆人也不見蹤影。月霞的小姐脾氣上來了，一跺腳，正要喊人，丫鬟錦兒回來了。錦兒一反往日的伶俐口齒，支吾道：“那后生身手不錯，連續(xù)幾天擊敗對手，只是……只是要委屈小姐了……”月霞心中咯噔一下，決定親自去瞧個究竟。她進屋換上男裝，帶上錦兒，匆匆出了門。

這一看，月霞傻眼了。自幼隨父親走南闖北，月霞自認為見過的人物多了去了，唯獨沒有見過如此倒胃口的男人。姑娘愛美，自身也美。她明白要想有個如意郎君，唯一的辦法就是打敗他。月霞的膽大是出了名的，當下銀牙一咬縱身上了擂臺。

早一天，盧員外也從管家口中得知，擂臺上有位長相奇丑的后生。論本事著實不凡，連日來已有不少高手敗在他的手下，盧府的姑爺看來非此人莫屬了。盧員外偷偷去看了后，心里暗叫一聲“苦也”。自己的閨女可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美女，無奈當初比武招親盧府有話在先，無論貧富，最后勝者便是盧府姑爺，唯獨沒想到人的長相各有不同。眼下后悔當然還來得及，無非是花點銀兩打發(fā)這個后生，只是從此盧府顏面盡失，往后誰還敢上門來做盧府的姑爺。盧員外被隨后趕來的管家勸回，心里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最后一天。這世上山外有山，興許最后一刻會出現(xiàn)更強悍的對手……

這會兒他聽說女兒月霞親自上臺挑戰(zhàn)那丑后生，心中不免著急。月霞雖深諳盧家武功，可她畢竟是女兒身。知女莫如父，他心知月霞和他一樣，不愿這輩子陪伴如此奇丑的男人，所以瞞著老父親冒險上臺比武。盧員外到臺下時，月霞在對手凌厲的攻勢下，已是香汗淋漓，勝負只在須臾間。看到女兒這般模樣，盧員外心痛得閉上了雙眼。月霞幼時入深山游玩，不慎得過一種怪病，發(fā)作時渾身難受，晝夜哀號。后經(jīng)后山獨臂郎中醫(yī)治，這才逐漸好轉(zhuǎn)。盧員外原想為她招個如意郎君，不料天公竟如此無情。盧員外禁不住閉上眼睛連連嘆息。

等盧員外睜開眼來時，眼前的一幕讓他吃了一驚，月霞不見了，取代她的是后花園掃地的啞巴仆人。這是他半年前從街上撿來的叫花子，當時見他餓倒在地，心善的盧員外派人將他抬進盧府。后見他是個啞巴又沒親人，便將他留在了盧府。管家見這個啞巴行為木訥，便打發(fā)他去后花園干些掃地護花的雜活，在盧府眾人眼里，這是個可有可無的小人物。這會兒盧員外見他一反往日的木訥，腳步輕巧身手敏捷，分明是個練家子。盧員外不禁犯起了嘀咕，難道是自己當初看走了眼？正想著，臺上的啞巴一記連環(huán)鴛鴦腿，把對手踢下了擂臺。盧員外退隱江湖前便是聞名江南的武林高手，當下心里一個咯噔，這個啞巴有來歷，他來盧府肯定有目的。

盧員外回到盧府，啞巴在眾人簇擁下，已先于他到了府中。盧員外微笑著走向前，突然出手點了啞巴的痛穴，猝不及防的啞巴失聲呼痛。盧員外沉聲喝道：“綁了?！北娙艘粨矶?，把啞巴捆了個結(jié)實?！澳悴皇菃“?，為何要欺騙老夫裝作叫花子，來盧府究竟有何目的？”

啞巴的回答讓盧員外大吃一驚。

“在下叫小寶，那天確實是騙了員外，不過沒有惡意，來盧府只為能見到月霞小姐?！?/p>

盧員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女兒足不出戶，外人絕難見到她，小寶怎么會喜歡上了她？

盧員外還想再問下去，突然瞥見下人們四下逃散，方才那個敗北的丑后生，一路指東打西，大步朝這邊趕來。盧員外以為是對方輸不起，上門來尋釁鬧事，不禁大怒，喝道：“哪兒來的狂徒，膽敢來此撒野！”說罷起身沖了上去。

丑后生見到盧員外，朗聲道：“盧員外休怪晚輩無禮，俺只求員外放了俺兄弟小寶?！?/p>

“你們認識？”盧員外頗覺意外。

“豈止是認識，俺們還是好兄弟?！迸卤R員外不信，這名叫邱乙的丑后生講述了一段往事。

那年，天山派弟子邱乙被仇家追殺，身負重傷躺在后山的樹叢中，正好被上山采藥的小寶和他師父二人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一番精心救治后，傷愈的邱乙跟小寶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兄弟。邱乙見小寶無事常對著山谷出神，經(jīng)再三詢問才知道，小寶為盧府小姐的美貌所吸引，害了單相思。為此邱乙內(nèi)心甚是不安，師父去世后，眼看著小寶因思念盧府小姐日漸消瘦，為了不讓好兄弟因相思傷了身體，聰明的邱乙利用盧員外樂善好施的名聲，為他想了個好辦法。邱乙讓小寶扮作叫花子，在盧員外常走的路上，裝作餓倒在地上，以博得盧員外的同情。善良的盧員外果然中計，把小寶帶進了盧府，又見他無依無靠，便留他在后花園干些掃地護花的雜活。從此以后，借助花木的遮掩，小寶每天都能見到他心儀的姑娘在丫鬟錦兒的陪伴下散步、舞劍。

盧府比武招親的消息傳開后，小寶偷偷找到邱乙，久歷江湖足智多謀的邱乙再次為他設計了這出打假擂的招數(shù)。先讓武功高強的邱乙易容后上場，這張丑臉不僅讓盧府上下看了不爽，更讓美麗的月霞小姐大倒胃口。邱乙打敗了所有的對手，最后一刻該小寶出場了，不料被不甘受命運擺布的月霞小姐搶了先。邱乙從臺下小寶的暗示中，讀懂了對方的意思，于是他放輕了手腳，硬是把月霞擠下了擂臺。小寶的連環(huán)鴛鴦腿原是邱乙精心傳授，原想能騙過眾人，誰知最終還是被盧員外識破。當?shù)弥毣馗笫艿奖R員外的處罰，情急中，邱乙只好斗膽硬闖盧府了。

“晚輩冒犯員外實屬無奈，萬望見諒。俺兄弟小寶愛慕月霞小姐也是一片誠意，人說真誠能感動上蒼，更何況普通人！”說完邱乙抹去臉上的易容面具，露出一張陽光英俊的面容，朝盧員外深深一揖。

盧員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被兩個年輕人的癡情真誠感動了，親自解開小寶身上的繩索。這時候丫鬟錦兒匆匆進來告訴盧員外，小姐舊病犯了。女兒是父親的心頭肉，當初獨臂郎中曾留下話：女公子不能使力，不能動氣，數(shù)年后可保一生平安。今天肯定是比武用了力，誘發(fā)了舊疾?；帕松竦谋R員外一時忘了剛才邱乙說的話，大聲吩咐管家：“快到后山請獨臂郎中來治病?！?

“師父去年已駕鶴西去了?！闭驹谝慌缘男毻蝗徽f道。

“你……”

“獨臂郎中是小人師父，那年隨老人家來府上為小姐治病，從此后，小姐的倩影再也沒有從小人心中離去?！?/p>

“你既然是獨臂郎中的愛徒，小姐的病能治否？”

“能。師父說過，小姐的病他原能治，可惜老人家身體吃不消。師父去世前，曾告訴我治病的方法?！毙氄埍R員外為他準備好一間小屋，十只炭火爐，還有兩名粗壯的丫鬟。他要再回一趟師父的老屋，那里有獨臂郎中留下的藥材。

盧員外本想說，如能治愈女兒的病，你便是盧府的姑爺了。話到嘴邊，終于還是忍住了。女兒的脾性父親最清楚，那一刻還是讓月霞自己來決定吧！

離開盧府后，小寶辭別了好兄弟邱乙，然后去了師父的老屋。走進老屋，太陽剛躲進山后，借著西下的夕陽，他收集師父留下的藥材，發(fā)現(xiàn)少一味藥：薰陸香。這種藥材后山很少見，記得有次跟師父上山采藥，看到狗頭崖上有一株，當時他要上去采集，被師父攔住了。說這株藥材在崖上已有近百年，它早晚吸收天地雨露，日月精華，不到萬不得已遇到重病人，千萬別去動它。眼下月霞小姐的病已刻不容緩，時間就是生命，而上蒼給予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小寶決定次日上崖舍命一搏。

狗頭崖突出在后山的山腰間，遠遠望去面目猙獰，活脫脫一只咆哮的野狗，那株寶貴的薰陸香就長在“狗頭”的眉間。崖下只有幾株稀稀拉拉的野草，要上去根本沒有可借力的地方。小寶仰頭觀察良久，正面上崖絕無可能，那就換個地方。一個時辰后，小寶從崖后攀上了狗頭崖。他解下腰間的百爪索，試著掄了幾下，一咬牙，百爪索騰空飛起，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薰陸香上面，百爪索上的七八只鐵爪，從四面八方緊緊抱住了它……

小寶背著一大捆藥材走進盧府，早已候在那里的盧員外急忙迎了上去。看到小寶衣衫破損，裸露的手臂上傷痕累累，問明原因后，心里甚為感動。小寶看到準備工作已就緒，便命兩個丫鬟先將藥材敷在小姐背上。待眾人離去后，他關好門，把點燃的炭火爐在地上按七星方位擺好，再將月霞小姐面朝上，然后雙手輕輕托起月霞小姐，貼著熊熊爐火，忽上忽下，忽快忽慢，在爐火間往返穿梭。

在爐火的烘烤下，小屋里彌漫著濃濃的草藥味，盧員外不放心女兒，透過門縫緊張地窺視著屋內(nèi)。開始他還能看到小寶在火爐間穿行，漸漸地小寶越走越快，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了。煙火繚繞里，感覺像是波濤洶涌里有一葉小舟在呻吟掙扎，狂風呼嘯中林木在顫抖翻騰。盧員外記得自己幼年習武時，曾聽師父說過，這種怪異的醫(yī)術(shù)來自塞外苦寒之地，藥材在炭火的烘烤下，產(chǎn)生出一種特殊的氣味，它們相互取長補短，透過人體毛孔進入體內(nèi)，直至清除掉身體內(nèi)部的積年邪濕，恢復健康。

一聲長嘯傳來，小屋的門開了。月霞小姐神色自然，吐納平穩(wěn)，看到父親盧員外，歡快地撲了過去。這時身后傳來輕輕的呼喚，是小寶。因使力過度，此時的小寶大汗淋漓、面容蒼白、無力地斜倚在門上，朝眾人緩緩伸出手掌。眾人瞅見掌心有個心形圖案，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果真是他?！币慌缘腻\兒向著小姐驚呼道。

原來有一次月霞舞劍后在涼亭小憩，發(fā)現(xiàn)劍鞘下壓著一張紙，上面畫著一個心形圖案。主仆倆四顧無人，懷疑是仆人啞巴所為，可一時沒有證據(jù)，只得把謎團藏在了心底。

月霞轉(zhuǎn)過身，嚶嚀一聲撲向小寶。

望著兩個相依相偎的年輕人，管家悄聲道：“老爺，獨臂郎中的高徒做盧府的姑爺，該滿意了吧！”

是啊，這個小寶，為了心儀的姑娘，可謂情深意重。扮乞丐，做仆人，狗頭崖上采藥材，實在令人感動。

盧員外高贊一聲：“好姑爺?！?/p>

一年后，盧員外得時疫不幸去世了。臨終前，將偌大家業(yè)留給了月霞夫婦。沒有了老泰山的制約，經(jīng)不起街上混混的誘惑，小寶竟然跟他們成了朋友。很快他學會了吃喝嫖賭?？蓱z的月霞小姐幾番規(guī)勸無果，只得終日以淚洗面，她不明白自己的夫君何以蛻變得這么快，沒多久舊疾復發(fā)，月霞也隨父親去了另一個世界。

徹底解放了的小寶，因為家中有錢，很快成了這幫混混的頭，沒多久，他又成了他們的尾。盧府再殷實，終究經(jīng)不起這幫壞小子的合伙坑蒙拐騙，很快成了空殼。直到有一天，他被“醉香院”的姑娘們趕到了街上。步履踉蹌的小寶在街邊被一個黑影擋住了去路。黑影凝視他良久，長嘆一聲：“是我害了你，也害了月霞小姐?！毙氁粋€激靈，沒錯，是邱乙?！昂眯值?，你終于來了。救救我吧！”說著，腿一軟，跪倒在地。

邱乙把小寶帶到獨臂郎中的老屋，滿屋的藥香，熟悉的氣息，恍惚中的小寶倏然清醒。這是師父的老屋，他想起了當年跟師父學藝的情景，想到同月霞的恩愛……他突然一頭向墻上撞去，卻被邱乙拽住了。邱乙把獨臂郎中的藥箱放在他跟前，說：“人生禍福難料，這個藥箱能洗去你昔日的罪孽。記住，別再讓死去的親人失望。”

小寶點點頭，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多年后，小寶成了遠近聞名的好郎中。這日，他有事經(jīng)過月霞的墓地，驀地發(fā)現(xiàn)墓前擺著一束鮮艷的野花，甚覺詫異。有熟悉的鄉(xiāng)人告訴他，有位長相奇丑的年輕人，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來這里放上一束鮮艷的野花。小寶聽了后，似乎悟到了什么，痛哭失聲：“邱乙兄弟，你我都錯了，月霞小姐應該選擇你才對。我真是混蛋一個！”

（發(fā)稿編輯/黃素萍 ? 插圖/盧仲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