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學
人這一輩子不知要走多少路,可不見得每個人都修過路。而今垂垂老矣?;貞浧鹚氖昵埃拗拦返膷槑V歲月,依舊熱血沸騰。對于我來說,還有什么路,能比它更艱難、更能磨礪人的意志呢?
1974年6月,國家要在中蘇邊界黑龍江下游南岸八岔島沿江修筑一條戰(zhàn)備公路。上級決定組建一個民兵師,其中由我們縣組建一個民兵團。我當時是鄉(xiāng)村中學副校長,教育科黨委決定抽我到團部當政工干事。背負著母親生病、妻子懷孕的壓力,懷揣家人的支持和囑托,我來到縣筑路民兵團指揮部報到,擔任組織干事,負責組織工作。
我們團負責的施工地段,是沿江一塊低洼的沼澤地,夏季時灘涂泥淖儼然醬缸一般。八月底,我隨著最后一批筑路連隊,和李副政委一起從縣里出發(fā)了。北國邊塞的八月,天氣漸涼,秋風颯颯,露結為霜。到工地后,我的任務是負責發(fā)展黨團員,上連隊走訪,協(xié)助宣傳組辦《筑路簡報》等。
夏末秋初,工程遇到了一系列難題,團領導及時而準確的決策和指揮,讓我欽佩之至。在他們身上,我領悟了之前無法學到的經(jīng)驗和智慧。在困難面前,我和大家一樣,都在不遺余力地為筑路工程出力。我只要一上工地,就和民工一起邊挖土抬土,邊了解情況。有一次,李副政委下到連隊后,就地找了一副抬子和我抬土。路基有半層樓高,我倆一抬一抬地把一百七、八十斤重的粘土抬到路面上去,肩上被壓出一條條血印。這個最艱苦的時期,大家仍不忘苦中尋樂。為了防蚊蟲,我們“全副武裝”—戴上蚊帽和手套、圍著毛巾—到八岔公社看了幾次電影。有時晚上不加班,就要早早鉆進蚊帳里,有時講故事,有時猜謎語。很多謎語如今記憶猶新。偶爾我也會一個人坐在江邊,看著一江秋水無語東流,默默思念著故鄉(xiāng)和親人。濃濃情愫化成一封封家書,可鴻雁飛回時,往往已月余。
到了十月上旬,路基的土方量大體完成,放眼望去,仿佛在茫茫的沼澤地上,隆起一條長二十華里、高十幾米的大堤。這時,大部隊開始陸續(xù)返回。我參與了部分工程籌備、沙石備料和組織宣傳工作。到了十二月中旬,這兩項工作基本完成。十二月十八日我從工地上撤下來,回到家,我的孩子已快滿月了。
1975年5月初,我和大部隊一起再上工地。這一年的任務,主要是建筑橋涵和攤鋪路面。工程結束后,雖然經(jīng)過雨季和汛期,但橋涵堅固,路面平整,一次性通過驗收。大家喜不自勝,在《筑路簡報》上發(fā)了一篇通訊,題目是:“八岔紅旗展,英雄竣橋涵”。至此,八岔島這個邊境要害地區(qū),結束了沒有公路的歷史。在與蘇聯(lián)一江之隔的邊界上,在亙古荒原上,在人跡罕至的沼澤地上,一條戰(zhàn)備大道橫貫東西,凸顯了它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在團部處理完善后工作之后,我?guī)е┪⑦z憾又回到了學校,繼續(xù)當中學副校長。一晃到了年底,在團長和其他團領導薦舉下,縣委組織部抽調我到縣委駐農(nóng)村公社基本路線教育工作大隊當秘書。到來年四月份,接到縣委組織部通知,調我到縣委辦公室任秘書。從此,我結束了教師生涯。
回想從八岔島國防筑路到現(xiàn)在,四十年來,我先后轉變了好幾個工作崗位,但最基礎的轉變是那次從學校到修路的轉變;四十年來,我結識了一批又一批領導、同事和朋友,但對自己影響最大的,獲教益最深的,是八岔島修路的那些領導和戰(zhàn)友;四十年來,我從東北到北京又去了西南,爾后又回到北京,走過了一段漫長而曲折的路,但肇始始終是八岔島那段只有二十華里的路。
2014年5月,正好是八岔島筑路民兵團組建四十周年,部分領導和工作人員策劃組織了一個小小的聚會。當年的團部領導,很多人已經(jīng)駕鶴云中。當年能文能武的李副政委已是一頭霜雪,然思維敏捷,步履輕盈,仍能透出昔日英氣。我們團部里的年輕人,如今也都年逾花甲,“而發(fā)蒼蒼,而視茫茫”,人人一副龍鐘老態(tài)。曾歲月之幾何,而容顏幾不可復識矣,人生是何其須臾!大家撫今追昔,語如泉涌,說不完那條不尋常的路,說不完花在那條路上的歲月,說不完發(fā)生在那條路上的往事,說不完那個時代表現(xiàn)在每個人身上的吃苦和奉獻精神。
(作者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