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之言
陸胤
近些年,在機場書店、小資咖啡廳或街頭報亭里,常會看到一些附會古人的成功學讀本。這類書好像特別喜歡拿傳主的頭像來做(開)封(玩)面(笑)。其中最耀眼的兩顆頭顱,除了王陽明那副凸起的顴骨,便是曾文正公的苦瓜臉了。
王陽明、曾國藩,大概算讀書人里的成功人士,而且都是事上磨煉,忙里偷閑,在事功的縫隙里做成了學問,從而多少能戳中一點當代成功人士和準成功人士的心事。只是,同樣講“成功”,古今標準不同。舊時儒者的最高榮譽是“從祀文廟”,也就是讓自己的牌位擺到孔廟大成殿兩側(cè)的廊廡里面,陪至圣先師吃一口冷豬肉。比起王陽明,曾國藩的學問事功沒那么大爭議性,然而生不逢時,在中西新舊對沖的大變局之下,沒有趕上文廟擴招的末班車。
其實,曾國藩也并非完全沒有機會。1907年前后,剛剛成立的學部促成清初“三大儒”(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從祀文廟。據(jù)筆記家記載,這時候就有人提出,曾國藩也應(yīng)當一并入祀。誰料卻觸怒了當時正以軍機大臣掌管學部的張之洞。他當即“作色”說:“曾國藩亦將入文廟乎?吾以為將從祀武廟?!薄@話說得謔而虐。因為武廟本是祭祀姜太公(武成王)的廟宇,配祀歷代武將,到清代則變成關(guān)帝廟的別稱。張之洞還特地解釋了為什么本以儒者自命的曾國藩只配吃關(guān)云長的冷豬肉。原來是因曾氏晚年沒能處理好天津教案,殺中國百姓以諂媚洋人。憑著后見之明,張之洞指出那時正是普法戰(zhàn)爭膠著之際,普魯士軍已經(jīng)長驅(qū)圍巴黎,奈何曾國藩雖熟讀詩書,卻不諳國際形勢,仍然屈服于法人,可見還是一介沒見識的武夫。
天津教案發(fā)生后,“外慚清議,內(nèi)疚神明”八個字,不斷在曾國藩的日記書信當中出現(xiàn)。張之洞早年,正是他所說的“清議”中人。這股力量在清末同治、光緒之際得以爆發(fā),沖破了清廷的言事禁忌,形成所謂“清流黨”。民國時期,陳寅恪曾說自己“議論近乎湘鄉(xiāng)(曾國藩)、南皮(張之洞)之間”,講得含糊,引來不少學者探究。我只想指出,在張之洞的自我認知當中,他和湘鄉(xiāng)一派的距離還是蠻大的。以西學著稱的辜鴻銘,曾長期在張之洞身邊做幕僚。他比較曾國藩和張之洞的區(qū)別,說曾國藩只是“大臣”,張之洞才是“儒臣”,曾國藩的事功只及于“政”,張之洞的事功則能兼及“教”。近人也許會覺得這樣的議論有點詭異。曾國藩同樣是科舉正途出身,一生服膺儒術(shù),戎馬倥傯不廢詩書,在大亂之后興復書院創(chuàng)辦書局,幾乎是讀書人的表率了,何以不能及“教”及“文”,而只能從祀武廟?
其實,張之洞、辜鴻銘都是從后果往上推始作俑者。曾國藩的外交失敗背后,借著天津教案迅速上位的,正是他的門生李鴻章;李鴻章甲午失腳以后,接著又是袁世凱。從而形成影響中國政局近四十年的北洋系統(tǒng)。追根溯源,曾國藩實未能像他早歲所期許的那樣,使自己的學問蒸成普惠士林的風氣。他塑造了一副近乎完美的個人形象,還打造了一個學者文人占很大比例的幕府,卻也有意無意助長了一個義理原則越來越脆弱、書卷氣越來越稀薄的官場。這當然是晚清各種內(nèi)外力交攻的結(jié)果,不能歸咎于一人。值得警惕的是,今人之好講曾國藩,多半不是著眼于曾氏灌注一生心血的義理涵泳或古文誦讀。市面上各種成功學甚至厚黑學著作,偏愛卻是文本上講非??梢傻摹锻?jīng)》、《冰鑒》之類,說的凈是些與義理學問無甚關(guān)系的韜晦之道、權(quán)謀之略、發(fā)跡之路,亦即書生曾國藩在官場、戰(zhàn)場、外交場合等各種復雜人際局面中的適應(yīng)性。而這些,正是張之洞、辜鴻銘等“清流”所排斥的側(cè)面。
晚清政治史上有一個可能也是整個中國政治史都難以破解的困局:有操守者往往難成事功,有事功者往往難保操守。在近代西方的政治家標準和“經(jīng)濟人”假設(shè)之下,這可能根本不成問題。然而,中國思想史上“官師合一”的理想根深蒂固。直到今天,我們還會幻想有像王陽明、曾國藩這樣操守、學問、事功齊備的人物,部分領(lǐng)導也依然熱衷于追逐學術(shù)地位;與此同時,卻又受制于我們身處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刻意放大他們生涯當中不那么有學問也不一定有操守的官場智慧。這真是一個悖論。(作者為北京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