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梨落
有個家伙叫沈阿卜
文◎梨落
人生歲月里,他給過的溫暖讓我懂得:愛人與被愛都是幸福的,寸寸生命都有意義。
那個午后,我給易遠打了一個電話,說我要去他的房子取回我的東西,然后臨走前把鑰匙留下。他答應(yīng)了。
我的物品早已被他的小未婚妻全部塞進了大皮箱,委委屈屈地待在陽臺一角。我拖著偌大的箱子站在客廳,環(huán)顧著四周,胸口像是有一大團棉花堵在胸口,呼吸難忍,卻無力排遣。
黃色碎花窗簾是他拿到人生的第一個月工資時,我們一起去挑的;白色的床頭柜,是我用我的稿費買的;廚房里的烤箱此刻孤零零地躺在一旁,我們曾經(jīng)在周末的夜晚一起做戚風蛋糕,還愉快地輪流裱花;他刷牙用的紫色玻璃水杯,是有一年我送給他的圣誕禮物——本來紫色水杯是一對,可屬于我的那只已經(jīng)給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卡哇伊的小浣熊杯……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再也不能偽裝堅強。這個小房子,留下了我、我們,太多太多的回憶了。
我走進臥室,打開了書架最下層的柜門。里面有一個小儲物箱,東西都還在。我們的大學畢業(yè)照、舊筆筒、手抄筆記本、舊CD,還有當年他打籃球?qū)S玫氖滞髱?,都還在。我撥開一件件舊物,從箱子的最底下拿出一臺諾基亞N70手機。
那是我和易遠上大三時,用吃了兩個月方便面省下的錢買的。這可是當年最流行的型號,絲毫不遜色于如今的iphone 6。我的心里,像是突然多出了一些東西,一些熟悉又堅硬的東西,橫亙在我心臟跳動的地方,讓我不知如何是好。給它插上充電器,我捧著它,慢慢坐在了有午后陽光斜射進來的地板上。
“豬,我已經(jīng)到了公園前站,準備換乘二號線咯。趕快穿好衣服,老地方見。”
“出了地鐵給我買個花生大少。”
“遵命,易少爺!”
……
“小遠子,我想這個周末去白云機場附近溜達溜達,聽說過幾個月就要搬了?!?/p>
“有什么好溜達的,還不如去南湖樂園呢?!?/p>
“你是打算逆我意思嗎?”
“不敢,老佛爺。您老說了算。”
……
“好點兒了嗎?”
“沒,還疼?!?/p>
“每個月這幾天都這樣,唉!拿暖水袋敷一敷吧?!?/p>
“我想你?!?/p>
“我也想你?!?/p>
……
“你以后會娶我嗎?”
“除了我,還有人類肯娶你嗎?”
“去你的!到時你得想好怎樣求婚,我要獨一無二的!”
“那我得好好策劃一個野人版的求婚……”
……
按動著手機一條條查看,我非常非常難過。
這臺早已被時代淘汰的諾基亞N70之所以能留下,因為里面記錄了我們當年數(shù)百條或深情或無聊的短信,點點滴滴仍在心頭。
那是我們最單純和快樂的時光。這么多年,我和他相依相伴走了一路,我以為他就是我一輩子的依靠??桑皇堑?,什么都有可能過期,我和他的感情也會過期。
不知過了多久,我擦了擦臉上的淚,站了起來,失魂落魄地把鑰匙放在桌子上,拖著我的行李箱,手里握著那臺滿載記憶的諾基亞N70離開了。
電梯停在18樓,門開了我跨進去時,一個年輕時尚、化著精致妝容的女子剛好從里面出來,與我擦身而過。她滿腹狐疑地盯著我。我不看她一眼,徑自按了一樓,隨著電梯下沉。
那個女子我認得,她就是易遠的未婚妻。
十分鐘后,我在小區(qū)門口正等著的士,那女子追了下來。
她氣勢洶洶地站在我面前,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像一個正室居高臨下藐視小三般盯著我:“我家書柜的門沒關(guān),儲物箱里面的東西被人翻過了,是你吧?!那些可是我老公的寶貝,一個都不能少。你手里拿的這個手機,應(yīng)該就是箱子里面的東西吧!還給我!”
她的態(tài)度盛氣凌人,因為她是勝利者嗎?因為她比我年輕嗎?那個男人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那所房子有多少我有份參與的東西都沒拿走,只不過拿了一臺如今并不值錢也不再被珍重的過時手機。況且,那是當年易遠送給我的禮物。
我沒搭理她,翹首望向馬路,等待不知何時才出現(xiàn)的的士。
她顯然被我熟視無睹的態(tài)度激怒了,堵在我前方,用更囂張的態(tài)度質(zhì)問我,還企圖伸手抓我的手。我死死攥著手里的手機,依然一言不發(fā),倔強地躲避著她的試圖搶奪。
我并不想在大庭廣眾和她有任何沖突,僵持了一會兒后,我朝大路飛快地跑了起來。
我拼命奔跑。背后罵罵咧咧的聲音越來越小,但心里某種聲音卻漸漸放大起來。曾經(jīng),我和易遠在很多個雨夜像這樣手挽手奔跑,一邊跑一邊嬉笑;曾經(jīng),我對愛情和婚姻充滿了美好的向往,我想我會是一個幸福的女人;曾經(jīng),我以為我和他會白頭偕老,我們會有孩子繞膝承歡,老的時候,我們會手挽手漫步依然不離不棄……
不知跑了多久,“啪嗒”一聲,我狠狠摔在了地上,手里的手機順勢飛了出去,掉在了路邊的水渠里。后蓋裂開了,電池散了出來,很快沉在了水中。我看著,看著,趴在地上,捂著臉嚶嚶哭了。
一雙腳從不遠處走過來,彎腰從水渠里撈起了那些手機碎片,用力甩了甩沾在上面的水。然后他蹲下,把手機碎片遞到我面前,用蹩腳的中文問:“小姐,你的‘餿’機……你還好嗎?”
我抬起頭,一個眉毛又彎又濃的外國男生正蹲在我面前,關(guān)切地看著我。他的皮膚是巧克力面包那種黑,眼窩深,鼻梁挺直,說話時露出一口白燦燦的牙齒:“小姐,很疼?”
我接過手機碎片,再次落了淚。他緊張地問:“很中(重)要,它很中(重)要?”我吸了吸鼻子,點點頭。
那位突然出現(xiàn)的外國友人,扶起妝容花了一臉的我,從背包里取出幾片創(chuàng)可貼,替我一一貼在破了皮的手臂和膝蓋上。然后,他領(lǐng)著我去了最近的一家手機維修店。他扶我坐在門前的凳子上,用有限的中文指手劃腳地對師傅說,要“修餿(手)機”。修理小哥翻看了一下,說里面一個配件摔壞了,他店里沒有這種配件,叫他去別家。就這樣,那個自稱作阿卜杜拉、簡稱阿卜的家伙陪著我跑了一家又一家……
夜色完全籠罩時,阿卜和忐忑的我坐在了“炬旺”手機修理店對面的火鍋店里?!熬嫱钡膸煾嫡f可以嘗試一下修理,但不知行不行,叫我兩個小時后來取。
幾杯啤酒下肚,我的心升騰起輕松的感覺,慢慢平靜下來了。我除了張望“炬旺”店面,就是低頭吃菜。
阿卜卻一副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模樣,對著會講阿拉伯語的我激動地用家鄉(xiāng)話說個不停,直到他聽見我被淚水泡腫的濃重鼻音,才惶惶然住嘴。
我用紙巾擦了擦臉,對他抱歉地點點頭:“對不起,我今天心情真的很不好?!?/p>
阿卜更用力地點點頭:“我能麗(理)解。”然后他對著我,手里做了一連串動作,用他的母語小聲說了一句話,對我微笑。
雖然他聲音小小的,可我還是聽出來了。他在輕輕:“愿真主祝福你,美麗的姑娘。”
那晚,“炬旺”的師傅也是回天乏術(shù),那臺諾基亞N70最終還是成了一塊“磚”。
阿卜不笨,猜出沮喪的我今天失去的不僅僅是一臺手機,還有一個人。見我情緒低落,他堅持要送我去坐地鐵。
在地鐵口,他叫我原地等他,幾分鐘后,他氣喘噓噓地跑回來,手里抱著一個巨大的Hello Kitty。他把Kitty硬塞給我,說:“女嗨(孩)子都喜番(歡)這個對不對?黎,笑一個。不要不開心。中國女嗨(孩)子很多有舊(酒)鍋(窩),笑漂亮?!?/p>
“是酒窩?!蔽姨ь^看他,見他那么真誠的一雙眼,心里有些東西似被柔撥,終于笑了。這個愣友人可見還是好人。
他見我終于笑了,開始得意忘形了。在人來人往的地鐵口,他竟然給我放聲唱起了《月亮之上》,還和著拍子做起了動作……一個老外在公共場所又唱又跳,路過的小朋友都樂了,拉著媽媽的手不肯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甚至有人掏出了手機……
天啊,這是個什么場景。我難堪極了,拉起阿卜的手,飛快地逃離了地鐵口。
“干嘛要走???你看,他們看得多高興。你剛才也笑得好開心啊?!卑⒉愤@愣頭貨,不解地看著我。
“以后你想唱,最好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唱,可以不?”我不知道怎樣解釋,只好這么說。我實在又好氣又好笑。
“可以。這兒人少,我再唱給你聽號(好)不號(好)?”他好像還不死心,“一首歌還沒有唱完呢。中文老師說,在中國,唱歌得唱完一首才算尊重聽眾……”
“得了得了,今晚很謝謝你。要適可而止,阿卜?!?/p>
次日,阿卜打來電話,叫我出來吃飯。我去了。一頓飯沒結(jié)束,他已開始叫我老師,他說,他想學好中文。
昨晚一邊送我去另一個地鐵口,一邊纏著我要我解釋什么叫“適可而止”的阿卜,似乎對博大精深的中文很感興趣。他出國前的中文老師教的那么一點皮毛已經(jīng)滿足不了他對中國的好奇。
反正無聊,我索性收了這徒弟。課余聊天,他說:“沈老師,你的名字真好聽,我也想取一個。窩(我)的中文老師說,在中國要尊敬老師,我就跟你姓沈,我叫沈阿卜,好不好?”
這個學生心眼兒是實在的,他總想逗我笑,希望陪我度過失戀危機。對此,我不是不感激的。不過沈阿卜這家伙好像不單單是想學中文,他還要我教他用中文完整地描述日落的美景;他帶我去小蠻腰,在第108層上叫我一遍遍教他讀《水調(diào)歌頭》,還要一個一個字解釋給他聽;坐在珠江夜游的輪船上,他探個頭過來問我他今天聽別人說的“失心瘋”是什么意思……
我有時打電話給閨蜜會提起他:“我收了一個學生叫沈阿卜,科威特人,跟他表哥來參加廣交會。你不知道他多有意思……”
持續(xù)大半個月的廣交會結(jié)束后,阿卜用盡借口拖時間,可終究還是被不明所以的表哥拖回了科威特。
臨行前,阿卜再次約我吃飯。再次喝上伏特加,我一喝沒了節(jié)制,最后被阿卜連推帶抱弄上了出租車。
下了車我俯身嘔吐,一邊吐一邊哭,“易遠最喜歡喝的是伏特加?!卑⒉氛驹谏砗笳f:“沈老師,你醉了?!蔽艺酒鹕恚χ?,不理他,要抬腳上樓。他愣了片刻,在我趔趄之前背起我走向樓梯。我的淚落在他的T恤上——從前,易遠也曾無數(shù)次這樣背著我上樓。
阿卜泡茶給我醒酒,他囁嚅半天,紅著臉說出了口:“沈黎,我明天走,你跟我去科威特好嗎?”他連名帶姓地叫我,再不是叫恭敬的沈老師。我暈沉沉地看著胸前的藍眼睛,又哭又笑:“發(fā)神經(jīng)……要我用黑紗包頭包腳呀?不去!不去……”
折騰了一會兒,我迷迷糊糊躺在沙發(fā)上?;秀遍g,好像有一個吻落在我額上,又好像有一個人在輕輕說話:“沈黎,沈阿卜好喜歡你?!?/p>
人說酒醉尚留三分醒,我意識里突然就清醒了。所以更不敢睜開眼睛,像無意識地翻了一個身,裝作沉沉睡去。
片刻后,門輕輕地扣上了。我坐了起來,拍拍自己的頭。唉!盡管他是有點可愛,可是……沒有結(jié)果的事就不要想了。
沈阿卜回國了,不過,此后我們還是經(jīng)常能在網(wǎng)上碰面。他給我背《楓橋夜泊》,跟我說科威特城的天氣和每天的新鮮趣事。他嫌漢字打得不夠快,就在話筒用中文對我說,還給我唱那首讓我滿腦子都是黑線的《月亮之上》。
沒有人再提那晚的那個吻。
漫長的夜,無趣的生活,好像因為沈阿卜的存在而沒那么的難過。無可否認,他博學多才,幽默風趣,和他在一起,總是有新鮮不同的體驗。那種對新生活重新出現(xiàn)的憧憬,像一把溫柔的箏,幽幽流出歡喜的調(diào)。
幾個月后,是易遠和他的小未婚妻的大喜日子。當上單位小領(lǐng)導的人果然不同凡響,居然還能堂而皇之地請前任來光臨他的婚禮。
在郵件里,我告訴阿卜,今晚我會去赴宴。
這幾個月我想了很多很多,包括換了一份新工作,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去細細回憶和檢視了一遍我和易遠的若干年。我還把最終沒能修好的諾基亞N70處理掉,并就私自拿走手機一事向易遠道了歉,還微笑著接過了他們發(fā)來的喜帖。
每個人生活的邏輯就是命運的邏輯。既然命運安排我們走到這一步,那么我就坦然接受吧。我和易遠,終究是有緣無份。
像阿卜說的,哭夠了,就該重新好好過生活了。
是的,每個人都應(yīng)該尊重自己的人生。原來不愛了,一切也就棄如敝履,就像易遠其實并不在乎我拿走了那臺承載了過去無數(shù)甜蜜回憶的舊手機。
晚宴進行到尾聲,在朋友的起哄聲中,新郎和新娘在臺上秀各種恩愛。我坐在人群中,保持微笑。突然手機嘀嘀一震,我低下頭,收到來自阿卜的短信:一定不要不高興。
當然。我對易遠剩下的只有祝福。于是我站起身,在喧鬧的人群中笑著離場。
這是2014年南方初秋的夜晚,有習習涼風。我從江邊的大酒店走出來,站在廣州長堤閃爍的無盡霓虹里,想起那個皮膚黝黑的人,無比感激他陪我走過了這一程。
時間會過濾掉感情中的渣滓。對那個曾經(jīng)喜歡自己、溫暖自己的人,我只想說感謝有你。人生歲月里,他給過的溫暖——孤獨時的陪伴、失落時的鼓勵、哭泣時的擁抱、微笑時的追隨……讓我懂得:愛人與被愛都是幸福的,寸寸生命都有意義。
編輯/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