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qū)幾?/p>
親愛的葛朗臺
文◎?qū)幾?/p>
別人不知道我爹,我還不知道嗎?不過盒子既然傳了三代,那就好好收著吧,用來放首飾倒也未嘗不可。反正現(xiàn)在我過我的,我爹過我爹的,各得其樂。
好多年后,還記得那次在課堂上被罰站的事兒。
原因很簡單,同學讀課文“葛朗臺”,讀到某一段時,我撲哧笑出聲來,然后就再也沒忍住笑了半天,一抬頭看到語文老師憤怒的眼神,才意識到闖禍了。
就那樣被罰站了大半節(jié)課,課后,老師也納悶,問我到底因何無故亂笑,我選擇了沉默,并決定不對任何人說,因為那時候我聽過一句老話叫“家丑不可外楊”——我笑,是因為我覺得課文中說的那個吝嗇鬼,分明就是我爹老沈。他可不就是現(xiàn)實中的“葛朗臺”嗎?
我爹的吝嗇家喻戶曉,說“地球人都知道”有些過分,不過但凡認識他的人,沒有不知道的,聞名已久。作為他的女兒,在親身經(jīng)歷后,我不得不“悲哀”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不悲哀成嗎?有一個吝嗇的爹,就等于不可能有太好的日子過。
也不知道我媽當初是怎么被我爹糊弄成媳婦的,不知道當初他們戀愛的時候,我爹是否請我媽吃過一頓像樣的飯、看過電影或者旅游過,更不消說結(jié)婚的彩禮了。后來我得知,我媽的娘家確實比我奶奶家富足,所以從沒在經(jīng)濟上跟我爹計較,估計也就因此忽視了我爹的小氣,何況那個年代,女性矜持也尚且保守,沒準我媽把我爹的小氣當成了節(jié)儉也說不定??傊恢钡轿议L大后,倒也不曾見他們?yōu)榱宋业男怍[過矛盾。所以,我媽不算是受害者,真正的受害者,是他們的閨女我。
很小的時候,因為不懂事,也逢人便控訴過,控訴我爹小氣,不舍得給我花錢,在物質(zhì)上虐待我。比如,別的小孩子過生日會有漂亮的蛋糕,但是我過生日,我爹自己烤一個又大又圓的餅子,放上糖和雞蛋,也算生日蛋糕了,還自夸有創(chuàng)意,難得他無意間“引領”了之后的“D IY”潮流。再比如,雖然讀了小學之后規(guī)定要穿校服,但是哪個小姑娘沒有個四五或者七八條花裙子呢?我就沒有!當然不是絕對,每年也有那么三兩件新衣服,都是我媽自作主張買回來的,為此還被我爹責備不會過日子,因為我穿校服的時候多,其他衣服顯然浪費了。還比如別人家里逢年過節(jié)都會出去吃幾頓大餐,但是老沈的慶祝方式,無一例外是自己套上圍裙下廚,把趕早市買來的各種便宜食材加工成貌似美味的菜肴。家里的家具,還是爸媽結(jié)婚時候的,樣式陳舊呆板,我爹卻用得仔細,跟新的似的。電視機直到幾年前徹底報廢才換掉。那臺淺綠色冰箱,幾乎已成古董,每次拉開門都轟隆隆地響,一直響了十幾年我爹還不肯換。還好我媽聰明,跟他算了一筆賬,那種老式冰箱耗電,用兩年浪費的電費都夠買臺新的了,這樣,我們才算用上了新冰箱……
后來無數(shù)次唏噓,也難得我爹還能讓我吃飽穿暖,不錯了,他自己,兩套工裝可以換著穿三年,直到公司添置新工裝為止……
不用再舉例子,這就是個活生生的“葛朗臺”呀。我媽好面子忍著不說,但那時候我小,哪里忍得住,所有長輩都讓我告狀告遍了。好在是我爹從來不生氣,不管誰說都笑呵呵地,一句口號:浪費可恥。依舊我行我素小氣他的。后來等我懂得了“家丑不外揚”的道理,便也開始跟我媽一樣忍受我爹的小氣,再不好意思跟人控訴了。所以,哪能跟老師說呢?哪能讓她知道其實我笑得很自卑呢?
打落門牙和血吞吧,誰讓我攤上這樣一個爹呢?
倒也在我爹的“苛刻”之下長大了,讀了大學有了工作,因為遺傳了我媽的眉清目秀,雖然沒有錦衣華服,身邊倒也不乏男生追。
許是這些年被我爹的小氣“迫害”至深,在交男朋友這件事上,我排在第一位的并不是學識、相貌、氣質(zhì)或者家境,而是大方,舍得花錢。
楊是我在一次同事生日聚會時認識的,他和同事是發(fā)小。膚色白凈、帶書卷氣、聲音柔和的理科畢業(yè)生,長我兩歲,在一家證券公司供職。那天聚餐結(jié)束的時候,喝至微醺的楊,還沒有忘了搶著幫同事買了單。楊說:“也沒啥好送的,就給我這個機會吧?!?/p>
大方的行為和得體的言語,令我怦然心動。
同事察覺端倪,很快替我和楊牽線搭橋,一來二去,便確立了戀愛關系。
如我所感覺,楊很大方,很舍得花錢,當然也舍得給我花錢,送禮物、請吃飯、小旅行,樣樣都不含糊,如此交往了一年多,我跟楊許下終身。
一直到?jīng)Q定了結(jié)婚,才正式把楊帶回家見爹娘,原因,你們曉得哦,我不是怕他們不滿意楊,而是怕楊也看出我爹的小氣,讓我沒面子。
還好,一切都算順利,初次見面,雖然也是我爹下廚,但到底也弄了幾個像樣的菜,還破例開了瓶他放了多年的好酒,把我感動得一塌糊涂。
但是嫁妝,你們想得出吧?房子是楊買了裝修的,家具是楊父母送的,而我的親爹老沈,能拿得出手的嫁妝,便是六床厚墩墩的大被子,如此還振振有詞,實惠!我媽是真看不過眼了,背著我爸偷偷給我買了套家電。也幸好楊不在意,笑說:“你買了我就賺翻了?!苯o足我面子。
結(jié)婚當日,想到終于可以離開“葛朗臺”,我也暗自松口氣,按照風俗拜別爹娘。臨出門前,我爹卻忽然遞給我一個不知從哪里拿出來的木頭盒子,一般首飾盒大小,四四方方,叮囑我:“家傳的,收好了,不能送人,不能丟。記住了啊?!?/p>
口吻,少有的鄭重和嚴厲。
我低頭看,暗紅色的木盒,雕刻的花紋倒也精致,仿佛有點兒年光的樣子了,或者是被他很多次摩挲過,棱角都已圓潤。家傳的?難不成……我目光一凜,兩手抱牢木盒鄭重點頭。
直到車子開了,還見我爹的嘴巴一張一張,重復同一句話:“一定別丟了?!?/p>
就這樣嫁做楊家婦,終于過上了“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好日子。
那個暗紅色的木盒,我聽了我爹的話,仔細收了起來,但心里終歸存了疑慮,所以收了一段日子后,忍不住拿出來讓楊幫我分析到底是個什么物件。湊巧楊有個同學的老爸是行家,把盒子抱過去給他看,老人家研究了幾分鐘便得出結(jié)論,家傳倒是可能,不過傳到我這里,頂多三代,離文物相差甚遠。
老沈啊老沈,有這么忽悠自己親閨女的嗎?我苦笑。反倒是楊很鄭重其事:“再傳下去就是文物了?!币捕谖液煤檬罩?。
也是了,我想啥呢?別人不知道我爹,我還不知道嗎?不過盒子既然傳了三代,那就好好收著吧,用來放首飾倒也未嘗不可。反正現(xiàn)在我過我的,我爹過我爹的,各得其樂。
只是我樂了沒多少天,我爹的身體出了問題,腦子里長了個東西,楊托人找了權(quán)威的專家,看片子,倒像是良性的,不過長的位置不好,必須做手術(shù)。手術(shù)本身有風險,也比較麻煩。
麻煩也得做,聯(lián)系醫(yī)院、安置病房,我跟楊馬不停蹄。但沒想到,這邊安置好了,我爹那邊卻不肯住院。我急了,問我媽到底啥情況,我媽支吾片刻說:“你爸不讓跟你說,家里沒那么多錢?!?/p>
我一下就火了。
不顧我爹是病人,我沖他大發(fā)了一通脾氣,這次我豁出去了,非要讓他清楚“到底是錢重要還是你的命重要”。我才不信我爹沒錢,我確定他的錢都躺在某銀行里生利息呢。再者,就算真沒有,不是還有我呢嘛,他當別人都像他呢?這才是我最氣的。
一下子,我媽和楊被我的陣勢嚇到,半天沒吭聲。
我爹一如既往地淡定,看我一眼:“都重要?!?/p>
氣死我了,還要繼續(xù)討伐,卻被我媽攔住了。然后,我媽遞眼神示意我旁邊說話。我忍住火氣,跟我媽去了廚房。
關門的時候,聽到我爹在后面喊了我媽一聲,我媽微微愣怔,我扯她袖子:“別理他,媽你說,到底怎么回事?”
我媽嘆口氣,慢慢地說:“你爸的確沒錢,也不肯花你的,他的錢……”我媽猶豫一下,“他這些年確實攢了不少錢,你結(jié)婚前,他在解放路步行街新街買了間門面房,房契就在他給你的那個盒子壁板夾層里,你爸說……”
我爹到底說了些什么,我都沒有聽清楚,我清楚的卻是一個男人生活態(tài)度的真相。多年前,在沒有我的時候,我爹也是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男人,當初追我媽,飯沒少吃、電影也沒少看。原本,他想要個男孩,因為“男孩可以隨便養(yǎng),有錢多花、沒錢少花,至少還能賣力氣”,女孩則不同,在他心里女孩是應該被永遠呵護的。26年前,從我爹看到我的第一眼,他就決定,這輩子都要讓我有一份生活保障。這份保障不是來自某一個做我丈夫的男人,而是來自他,我親爹。所以從我出生那天起,他就變成了“葛朗臺”,節(jié)省能節(jié)省的每一分錢,如我所想,全部放在銀行積攢下來,一直攢到我嫁人的那一天,買下一套門面房給我做嫁妝,讓我月月可收租,一直收夠70年。他卻又存了私心,不想讓楊知道,所以……
所以,我再也沒有沖我爹用高分貝說一個字,我走出廚房,走到我爹跟前蹲下來,溫柔地拉著他的手說:“爸,咱去醫(yī)院吧,醫(yī)藥費算你借我的,等你好了再攢錢還我,你想想,你活得越長久,賺得才越多,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爹想了想,點點頭,笑起來。
我跟著他笑,笑得眼淚不停地流下來。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