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 《歸田錄》 對歐陽修史傳文學(xué)的補完

譚磊

摘 ? 要： 歐陽修所撰《歸田錄》，內(nèi)容多涉北宋前期的人物事跡、典章制度、官場軼聞等，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歸田錄》記載人物事跡等的手法、風(fēng)格與歐陽修所撰《新五代史》及參與編修的《新唐書》有較大差別，實質(zhì)上是對其正史創(chuàng)作的一種補充，正史與筆記小說共同構(gòu)成其史傳文學(xué)觀念的完整面貌。

關(guān)鍵詞： 歸田錄 ? ?歐陽修 ? ?史傳文學(xué)

歐陽修所撰《歸田錄》，是其晚年致仕閑居之作?！稓w田錄》書前小序云：“歸田錄者，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夫士大夫笑談之余而可錄者，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①卷二末小序則曰：“唐李肇國史補序云：‘言報應(yīng)，敘鬼神，述夢卜，近帷箔，悉去之;紀(jì)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采風(fēng)俗，助談笑，則書之。余之所錄，大抵以肇為法，而小異于肇者，不書人之過惡。以謂職非史官，而掩惡揚善者，君子之志也。覽者詳之?！雹跉W陽修撰此書師法李肇《唐國史補》③，對人物、史事多有涉及，與其《新五代史》、《新唐書》兩部正史著作存在明顯不同且相互補充，通過《歸田錄》的補完，歐陽修的史傳文學(xué)觀念得到了更完整的展現(xiàn)。

一

《歸田錄》作為筆記小說，所載內(nèi)容具有史料價值，但與正史不同，且能相互補充。歐陽修史學(xué)成就卓然，但受到正史體裁的種種限制，其觀念并不能完全展現(xiàn)，《歸田錄》正是其展現(xiàn)另一面的窗口。

《歸田錄》撰成之后并未刊行于世，直到歐陽修閑居潁州時才進呈御覽，南宋朱弁《曲洧舊聞》卷九云：“初成未出而序先傳，神宗見之，遽命中使宣取。時公已致仕在潁川，以其間所記述有未廣者，因盡刪去之。又惡其太少，則雜記戲笑不急之事，以充滿其卷帙。既繕寫進入而舊本亦不敢存，今世之所有皆進本，而元書蓋未嘗出之于世，至今其子孫猶謹(jǐn)守之?！雹芑实壑荒苓`抗，歐陽修的反應(yīng)是刪去原稿中不適合進呈公開的內(nèi)容，以至于刪削之后內(nèi)容已經(jīng)很單薄，需要增補一些“戲笑不急之事”來充滿卷帙。今日已無法見到《歸田錄》最初面貌，歐陽修刪補原稿的做法足以說明原本所載內(nèi)容很多涉及私人或較為敏感的內(nèi)容，即使如此，刪補之后的內(nèi)容仍然多有可裨補史闕之處。

《新五代史》為歐陽修私人編修，《玉?！肪硭氖吨信d書目》云：“（《新五代史》）七十四卷，歐陽修撰，徐無黨注，紀(jì)十二、傳四十五、考三、世家及年譜十一、四夷附錄三，總七十四卷。修歿后，熙寧五年八月十一日，詔其家上之。十年五月庚申，詔藏秘閣。”⑤雖然歐陽修生前曾以未完稿為由推脫，直至去世也沒有公開，但細察《新五代史》，歐陽修確是將其作為正史來對待，人物傳記著重反映朱溫、李存勖等人對歷史進程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事件，司天考、職方考反映典章制度多簡明嚴(yán)肅。尤其是不為韓通立傳之舉，多受時人及后人詬病，不論孰是孰非，足以看出歐陽修在編修之時已考慮到對敏感問題的處理，是不抵觸《新五代史》流傳后世的。

對比之下，《歸田錄》自然可以很好地補充《新五代史》中所不合適或不能表達的內(nèi)容，事實上其關(guān)于人物事跡、遺聞逸事的記載也正如此。

二

《歸田錄》所載人物事跡往往能對正史所載的形象進行補充，使其豐滿生動，其中也多包含著歐陽修本人的觀念。馮道是五代一位極具爭議的人物，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中將其列入雜傳，梳理馮道所參與的政治軍事活動，表達對其歷仕四朝九君、屢次失節(jié)的不滿，也肯定了馮道確實具備簡樸節(jié)約的品質(zhì)和為臣的才能。篇幅不長，但已很好地完成正史傳記的記述。但馮道所處的時代與歐陽修相距不遠，歐陽修不可能僅從正式史料中了解他，且《新五代史》創(chuàng)作之時處于北宋氣節(jié)觀念轉(zhuǎn)變的階段，馮道當(dāng)然無法達到歐陽修評價士大夫立身的標(biāo)準(zhǔn)。歐陽修對馮道本人的看法并非完全否定，認(rèn)為他大節(jié)已虧，著眼點還是在道德標(biāo)準(zhǔn)，其本人的形象當(dāng)是豐富的、多方面的?！稓w田錄》卷一載：“故老能言五代時事者云：馮相、和相同在中書，一日，和問馮曰：‘公靴新買，其直幾何？馮舉左足示和曰：‘九百。和性褊急，遽回顧小吏云：‘吾靴何得用一千八百？因詬責(zé)久之。馮徐舉其右足曰：‘此亦九百。于是烘堂大笑。時謂宰相如此，何以鎮(zhèn)服百僚?！雹薮颂幑倘皇桥u馮道身居高位卻嬉笑不能持重，但其性格帶有幽默的一面是正史所難以表現(xiàn)的，無論褒或貶，《歸田錄》的記載都使歐陽修對馮道的看法更完整地展現(xiàn)出來。

《歸田錄》所載人物事跡多從正史不關(guān)注或不適合展現(xiàn)的角度對其進行補充，反映人物本身形象的同時也透過個人對時代的風(fēng)尚有所展現(xiàn)。卷一曰：“石資政好諧謔，士大夫能道其語者甚多。嘗因入朝，遇荊王迎授，東華門不得入，遂自左掖門入。有一朝士，好事語言，問石云：‘何為自左掖門入？石方趁班，且走且答曰：‘只為大王迎授。聞?wù)邿o不大笑。楊大年方與客棋，石自外至，坐于一隅。大年因誦賈誼《服鳥賦》以戲之云：‘止于坐隅，貌甚閑暇。石遽答曰：‘口不能言，請對以臆?！雹呤辛⑻煨詰蛑o詼諧，但以宰相之尊，《宋史》只簡要略迷而已，歐陽修卻以生動的敘述展現(xiàn)他的幽默。通過石中立與楊億機敏詼諧的對答可以看出諧謔和崇文的風(fēng)氣。另如錢惟演“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蓋未嘗頃刻釋卷也。”⑧一方面表現(xiàn)錢惟演的嗜書，另一方面更能從中看到各文體的地位。

三

正史編修對于典章制度無法做到事無巨細，經(jīng)濟政治制度之外，遺聞逸事、方物風(fēng)俗反映較少。《歸田錄》中除人物事跡之外，有不少此類記載。歐陽修負責(zé)《新唐書》志、表的編修，雖然認(rèn)為五代典章制度無所取，但司天考、職方考內(nèi)容也很充實，但一些瑣細有趣之事只能在《歸田錄》中記載。

《歸田錄》卷二有關(guān)于北宋宴會座次的記載：

國朝之制：大宴，樞密使、副不坐，侍立殿上，既而退就御廚賜食，與閣門、引進、四方館使列坐廡下，親王一人伴食……蓋樞密使唐制以內(nèi)臣為之，故常與內(nèi)諸司使、副為伍，自后唐莊宗用郭崇韜，與宰相分秉朝政，文事出中書，武事出樞密，自此之后，其權(quán)漸盛。至今朝遂號為兩府，事權(quán)進用，祿賜禮遇，與宰相均，惟日趨內(nèi)朝、侍宴、賜衣等事，尚循唐舊。其任隆輔弼之崇，而雜用內(nèi)諸司故事，使朝廷制度輕重失序，蓋沿革異時，因循不能厘正也。⑨

從宴會制度分析五代之際制度的沿革變遷，北宋兩府制度的由來，唐本紀(jì)和郭崇韜傳中均無直接記載，是對正史極有價值的補充。藩鎮(zhèn)武人專權(quán)，軍事統(tǒng)治問題百出，歐陽修《新五代史》認(rèn)為五代典章制度不可采，這里“輕重失序”、“因循不正”等即是對五代制度不可采原因的補充?！缎挛宕贰纷娣ù呵?，微言大義，往往敘述中不加褒貶而褒貶自明，《歸田錄》中則可以直接提出批評，指出五代之亂，對后世的借鑒意義也就不言自明了。

其他如卷一載銅錢年號、國朝雅樂事，卷二載北宋年號變更、江西金桔入貢京師事，于正史申明治亂興亡之義自然是無所助益，但于保存有價值的相關(guān)史料各具意義。

《歸田錄》書前小序值得玩味：

有聞而誚余者曰：“何其迂哉！子之所學(xué)者，修仁義以為業(yè)，誦六經(jīng)以為言，其自待者宜如何？而幸蒙人主之知，備位朝廷，與國聞?wù)撜?，蓋八年于茲矣。既不能因時奮身，遇事發(fā)憤，有所建明，以為補益;又不能依阿取容，以徇世俗。使怨嫉謗怒，叢于一身，以受侮于群小。當(dāng)其驚風(fēng)駭浪，卒然起于不測之淵，而蛟鱷黿鼉之怪，方駢首而闖伺，乃措身其間，以蹈必死之禍。賴天子仁圣，惻然哀憐，脫于垂涎之口而活之，以賜其余生之命，曾不聞吐珠銜環(huán)，效蛇雀之報。蓋方其壯也，猶無所為，今既老且病矣，是終負人主之恩，而徒久費大農(nóng)之錢，為太倉之鼠也。為子計者，謂宜乞身于朝，退避榮寵，而優(yōu)游田畝，盡其天年，猶足竊知止之賢名。而乃裴回俯仰，久之不決，此而不思，尚何歸田之錄乎！”余起而謝曰：“凡子之責(zé)我者皆是也，吾其歸哉，子姑待?！雹?/p>

這段對話實際上是歐陽修自說自話，他仕宦生涯后期所遭受的毀謗，以及濮議帶來的深遠影響，神宗即位后對他的態(tài)度，都讓他只有選擇退隱歸田，此時心境，和早先與梅堯臣相約歸隱潁州相距甚遠，其歸隱背后必然還是關(guān)心時局，對自身境況的不平，這就決定了《歸田錄》絕不僅僅是“供閑居之覽”的消遣之作。

《歸田錄》雖經(jīng)歐陽修刪補，但仍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其中的很多記載包含著歐陽修的史學(xué)觀念，出自私人撰著，也使得這些記載更加靈活，與《新五代史》、《新唐書》的內(nèi)容同為歐陽修史傳文學(xué)創(chuàng)作觀念的體現(xiàn)，有了《歸田錄》的補完，我們可以更全面地認(rèn)識到歐陽修的觀念與成就。

注釋：

①[宋]歐陽修.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3.

②[宋]歐陽修.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37.

③拙文.試論《歸田錄》對《唐國史補》的法與不法.

④[宋]朱弁.曲洧舊聞.中華書局，2002：217.

⑤[宋]王應(yīng)麟.玉海.四庫全書本.

⑥[宋]歐陽修.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3.

⑦[宋]歐陽修.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2.

⑧[宋]歐陽修.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24.

⑨[宋]歐陽修.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27.

⑩[宋]歐陽修.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3.

參考文獻：

[1][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86.

[2][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

[3][宋]歐陽修.歸田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1.

[4][宋]朱弁.曲洧舊聞[M].北京：中華書局，2002.

[5]邱昌員，袁娉.歐陽修《歸田錄》述論[J].贛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