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增儀
選擇,是凡有生命的東西都具有的一種本能的基本的行為。如苔蘚喜陰,向日葵朝陽,大鵬向往藍天,老鼠永遠都鉆洞里。區(qū)別只在于生命的檔次決定選擇的檔次,愈是低級的生命選擇愈是被動,甚至不能動。如老鼠,你若硬要拉它出洞,它卻依然要鉆進去;而向日葵,你若將它放在陰暗潮濕的地方,它就只好以死抗?fàn)幜恕?/p>
而人則完全不同,人是生靈之中最高靈長類,從一降生到故去除了兩樣?xùn)|西——生和死不能選擇,人,長長的一生無時無刻不在做各種選擇。
可以說選擇是人最基本、最起碼的生存狀態(tài)。
我對大家講個真實的故事。
那是我衛(wèi)校同學(xué)A的故事。六十年代末,我那同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回了家鄉(xiāng)——貴州邊遠山區(qū)連公路都不通的“夾破溝”,隨之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一個北京醫(yī)科大學(xué)的高才生也分到了那兒。
對我那同學(xué)我先在這兒道歉,一切都不是她的錯,而是上帝粗制濫造的過錯,她確是個貨真價實的根號2,太矮且不說,且肥;且矮且肥不說,且太不開竅,老實得笑話成了串。比如紅衛(wèi)兵占領(lǐng)宣傳陣地,她第一次得以登上學(xué)校播音員的寶座,第一次對全校播音時便將毛主席詩詞《卜算子·詠梅》讀成《算盤子·詠梅》,將“金猴奮起千鈞棒”念成了“金猴奮起千鉤棒”……當(dāng)然她的優(yōu)勢也不可忽視,那就是出身絕對好,心眼并不壞。
這樣的女孩在學(xué)校沒人青睞并不足怪,但奇怪的是她這個工作后拿工資、吃皇糧的居然被貧下中農(nóng)也瞧不起。修湘黔鐵路時記得有一天我去工地找她,問:“陳醫(yī)生在嗎?”那些由農(nóng)民充當(dāng)?shù)拿窆兿仁遣唤舛笫撬烈獯笮Γ骸笆裁?,誰呀?她和一個男的出去了?!?/p>
我又問那男的是不是她男朋友?
他們又一次大笑:“什么男朋友?誰會要她?她怎么會有男朋友?”
那次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此后我一直為她難過,為她擔(dān)心,擔(dān)心她這輩子嫁不出去??烧l也想不到她卻嫁了個最好的丈夫,就是那個北京來的醫(yī)生。
在沒有見到她丈夫之前我無法想象這巨大的反差會這樣令人觸目驚心,會這樣令人感傷、悲哀,以至于從那時起便引發(fā)我一直在思考“人生的選擇”這樣莊嚴(yán)的命題。原先我們只是聽說那北京人的女友曾經(jīng)是醫(yī)大的?;?,因不愿跟這位出身太糟糕的男友到貴州充軍而分手;只聽說那北京人剛到農(nóng)村時還經(jīng)常步行幾十里到公社去取信,爾后信漸少再無信便開始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只聽說我們那同學(xué)A經(jīng)常肚子痛,經(jīng)常半夜三更去敲人家的門,敲得那寂靜而封閉的山莊心驚膽戰(zhàn),敲得鄉(xiāng)下謠言四起,再然后呢,便聽說他和她結(jié)婚了。
那是七十年代初,有天我進城辦事走在大街上,突見對面來了一對十分醒目的男女,那女的又矮又胖,穿著打扮是超前的時髦,帶毛領(lǐng)的紅色呢大衣,足有三寸的高跟鞋,滿頭大波浪燙發(fā)。在還封閉、滿是青、藍二色的小地區(qū),她似乎是天外來客了。那男人高大偉岸,不即不離跟在女人后面,給人感覺像兩股道上的車。我正要與他們擦身而過,突然那女人叫我,我定睛一看瞠目結(jié)舌,原來她竟是A。A神情亢奮、滿面紅光,迫不及待拉住我,驕傲地大聲說:“我剛從北京結(jié)婚來,這就是我愛人。”
那男人極不情愿地上前來,茫然對我點點頭,那冷漠的眼神、冷峻的面孔只讀得四個字——“心如死灰”。
那一晚我沒去參加她召集的聚會,不忍再去體驗?zāi)蔷薮蟮姆床?。就在那一瞬間我懂得了人生最無奈的莫過于別無選擇,最悲壯、慘烈的莫過于俯首聽命。
那么“選擇”就一定是百利而無一弊嗎?看來也未必。先舉幾個日常生活的例子:衣服太多,掛了幾大柜,每天穿什么?特殊場合穿什么必定大傷腦筋,于是反而常說沒有衣服穿;電視頻道太多,一會兒調(diào)這個,一會兒摁那個,折騰一晚上沒弄明白一個,于是抱怨電視愈來愈不好看,反而懷念原只有一個中央臺的好處來。
再說擇偶,觀念更新了,思想解放了——“試婚”“同居”是新潮;“心猿意馬”“朝三暮四”都不算貶義詞;“喜新”只要不“厭舊”便值得歌頌;“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唱得滿天飛……于是多少家庭亂了套,多少未婚的永遠在尋找。
更有意思的是政治和國界的禁錮打破了,國籍都可以自由選擇了,于是不少人滿世界折騰,今天日本,明天加拿大,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哪國人,愣成了個孤魂野鬼。
綜上所述,任何事都要一分為二。比如選擇,沒有一點選擇的自由和余地,悲慘如那北京醫(yī)生;但如果選擇太多,把握不好或濫用,便不僅會造成許多不必要的煩惱,而且有時還可憎、可氣。
但既便是這樣,人們還是會選擇“有選擇”,就像水,哪怕水給人造成了災(zāi)難太多,但人還是須臾離不開它,因為自由的選擇和選擇的自由給人們帶來的好處實在是太大、太大!
(摘自《現(xiàn)代青年》2014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