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站在歲月兩端
其中有一種的無奈,便是這樣: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這幾行淺淺的詞句既沒留下題目,也尋不到作者,只是題在了上世紀70年代出土的唐代銅官窯瓷器上,已在埋沒的窯口荒涼多年。而詩者也的確不需要再告訴我們他所罹盡的最初和最后了,他落下的文字郁郁累累,刻著黃土也掩蓋不住的憂傷。
可見這被歲月錯落的愛,一千多年前的唐人就已經(jīng)遭遇過了,卻逃不開韶華的狠心安排。人生自是有情癡,相愛的兩個人可以不關風月,不問天地,卻無法不說流年,無法漠視紅顏與白頭的錯置。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走過萬水千山,走不過時間焚成的灰燼。我在時光的這一頭,你在時光的那一頭,而這當中相差的步數(shù),生命再也等不及我們走完。人生一切的差錯都有機會再去彌補,唯有時間的錯位,當奈其何!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蹦阍购捱@命運讓我降生得太晚,直到我們遇見,才讓你知曉過去的生命是寂寞如許,可是此時再呵手相攜,已怕太晚,前方就要日暮。
可是若生當同時,就能確?!叭杖张c君好”了嗎?法國的杜拉斯在年邁的時候,曾有一個男人穿過層層人群,來到她的面前,對她說:比起你的從前,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容顏。若任何人是杜拉斯,若任何人在心已蒼涼時聽到這樣的告白,也忍不住潸然淚下的悲喜兩重天吧。有時候之所以是那般地傾心一個人,正是因為他的生命浸染了旁人未曾經(jīng)歷過的、歲月所賦予的顏色。若不是因為用幾十年的光陰踏遍綠野,他的步伐怎能如此沉穩(wěn)有序?若不是因為有幾十載的日夜嘗盡風雨,他的胸懷又怎可納盡乾坤?若不是寫滿了過去,他還是今日的他嗎?還會讓人這般的愛到生命盡頭,愛到絕望?
愛情的發(fā)生從不講緣由,就像流星雨的釋落無聲無息,路過夜色的人只有乍然沐浴著星光。然而在竹筒里所有的簽又總愛用“情深緣淺”來打發(fā)叩問紅塵的人,好像在星河鷺起之后歸向寂寥也不過是太自然的事。捏著求得的這支簽,不得不認命:寧愿擦肩,也好過陌路。
正如煙花綻放,美麗就只有一瞬的期限,卻讓人不愿錯過地抬頭仰望,明知轉(zhuǎn)瞬就是凄涼的結(jié)局,卻仍舊期待剎那的芳華。
佛說在冥河的途岸上開滿了血紅色的彼岸花,它們的花與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那么相比之下,我該是何等的感恩,感恩上蒼畢竟投落了這片刻的緣,讓我們有過一昏一晨,日月同輝的聚首。佛還說過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那么我上輩子一定曾守在你的身后張望,看著你的背影,一定從一枝濃艷守到一堆荒冢。而我又多恨上一世的回眸里仍是少了一個朝暮,修不來此生同你白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千年的時間依然回答不了唐時銅官窯埋下的遺恨。人生不怕聚散,卻苦在如此匆匆。恨無窮。
我們站在生死兩岸
曾經(jīng)很羨慕過白娘子,她可以到陰曹地府追回她的許仙,讓演壞了的人生重新來過。而我們這世間的人,卻怎樣也無法再將遺失的亡人尋回,只能眼睜睜的,看一笸土丘堆作了滿山遍野的荒涼。
就像行在蒿地,聽著叢間窸窸落落的風聲,草打月練的亂影,似乎你就正從我的身邊穿過,繞著我低訴不得不離開人間后的憔悴??晌揖褪亲ツ悴蛔?,徘徊在風聲邊界,魂魄難求入夢來。
你聽,有人正是這般唱: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漢樂府《蒿里地》
冥界里如真有鬼伯,有羅剎,那他們一定是最寂寞的,億萬年對他們而言也只不過是不變的寒冷,寂寞到唯一的情緒只剩下無情。見慣了太多不甘的靈魂,再難舍的死別,于他們的杖下也只有不耐的催促。不論賢愚,魂斷便再不得續(xù)。也不論在這一世人間,還有人正質(zhì)問著三生石上的誓言稀薄,光景須臾,太早帶走了她的愛人。
自你走后,身如秋藕殘,心如蓮子苦。相思太徹骨。
人聲漸起。而我再不說相思。鴛鴦織就亦能被死神太輕易地裁剪,我便綰起了情絲。
一個人去了,留另一個守盡蒼皇。這好像樂府的《古艷歌》里所說: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仿佛看到了荒野里一只白兔的張皇,和古道上一個人的蒼涼。悲歌可以當泣,我惻惻的一剪斜影如何去走完回家的路,代步當車卻有車輪在腸中碾轉(zhuǎn),這齒輪咬住了就不肯松口,只有一步步越行越痛。欲歸家無人,我一個人再也拼不成一個家的形狀。
可是這心房只是為你而建的,故人離開,我寧愿它從此落滿灰塵,而再沒有人能夠邁進。我的心已經(jīng)窗扉緊掩,鎖住了所有張望的目光,只剩下這滿屋的記憶,掛滿四壁。就讓我開落在過去的景色里。
就像《白馬嘯西風》的結(jié)尾,李文秀所固執(zhí)堅持的:“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彼谖黠L里惆悵著自己一朝錯手,而永世相離的愛。人生還有很長,江南的春色更美,然而這大漠風沙已鋪滿了她的前路,一生再也踏不出在這高昌城里曾有他的回憶。西風緊,故人長別。
人聲漸濃。而我正如雨濕落紅,遺失了春風?;陦襞闻c君同,自你走后,這一世,我只等待劇終。
我們站在紅塵兩處
袁紫衣要與胡斐永別了,郭襄再也尋不著楊過了,一場離恨,她們都曾誦過這樣的話: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這八句偈語出自《佛說鹿母經(jīng)》和《佛說妙色王因緣經(jīng)》。當世人在塵世里找不到方向時,就總是求助于佛祖,不管在這之前信與不信。還好我佛慈悲,常講普度眾生,讓人們在臨時抱佛腳之時也就不那么慚愧了。然而佛在笑對蒼生的一切煩惱時,又總是淡淡地說:放下。就像是上面的那幾句:離于愛者,無憂無怖。endprint
可見慧如我佛也無法理弄人間情愁的脈絡,能做的只是叫人放任寂寞。
這有點“無欲則剛”的味道。一無所求,一無所有,也就再無所懼,再無所憂了。但這究竟是超拔煩囂的心淡如云,還是凄涼落盡的心死如灰?是超凡脫俗還是無可奈何?是樂觀還是悲觀?
在主動選擇與被迫接受之間,原是飛鴻過罷,字字難講。抬頭問天,而佛,仍是笑而不語。
如果順治皇帝三百年前的為情出家是真的,那么想來他在五臺山的清涼之地,也不過是將人間舊恨焚入青燈而已吧。將多情埋沒,只是掩上那一池萍碎,讓自己不再看到,不再牽腸而已,終不是徹徹地放開了。放開的人,不需要避到山間才能沉潦此心。你看那佛不就是俯盡聲色犬馬世間萬物,依舊千萬年的靜如水,沉如海,默如夜,傾盡云霞也經(jīng)不起波瀾一點。
然而后世人之所以這么愛說著順治的故事,民謠難息,正是因為沒人相信他能念幾卷經(jīng)文就忘了董鄂,正因為他亦只是個凡子,不是廟供的泥佛。倘若凡人真能斷了凡情,那基本上也只剩下行尸走肉一具了。心痛過,心死過,卻依舊不能割舍了愛,因為心畢竟還在。
順治的遁入山間,能做到的也只是將來往一生沉淀在這空谷而已,而那有過的半生緣,卻來不及燃盡滅跡,像黃燈裊起的青煙,無法不繚繞。只不過在這寺內(nèi),記憶被收斂成一縷香塵細細燒,若仍留在紅塵,就會瞬間焚成太上老君掀翻的爐火,頃刻葬送了此身。
也許,一襲灰袍的順治也曾癡癡地誦過:“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敝皇撬裟钇穑托嬷廊怀摬黄?。
這幾句,袁紫衣若當真懂得,就不會在最初遇見胡斐的時候套上一頭青絲,一身紫裳,從佛門弟子扮作尋家少女。可見她畢竟珍愛著桃之夭夭的嫵媚年華。等到想起了這段偈言,卻已是太晚,已是戒不掉的憂懼。此時再離開,不是明白了佛,而是無法不遵從。
這幾句,郭襄若當真懂得,就不會在初次聞起的時候便聽得癡癡,便要找念起它的覺遠和尚問個明白,問他“如何才能離于愛,如何能無憂無怖”。她在其后二十幾年里的天涯獨行,也未嘗不是在苦苦地尋找這個答案。當她終于行至峨眉山上落發(fā)為尼,也許不是已經(jīng)放開,而是不得不放棄。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只是往往,愛是一份痛并快樂著的守護,是一種悔也不改其樂的頑固,是一條煎熬卻始終堅持的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