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個人,三男三女,陰陽本來是很平衡的。可是要分處兩個房間,每個房間裝三個人,又不能搞和尚廟和尼姑庵,陰陽就不那么平衡了。這廂兩男一女。那廂就得兩女一男。加上這兒的領(lǐng)導(dǎo)神經(jīng)兮兮的,連怎么坐都要他親自來指定,于是,左邊房間里兩男夾一女,右邊就是兩女夾一男。
右?guī)锏膮怯甑每站团艿阶髱麃頁Q氣。每次一進門,她都先深吸一大口氣:
哇噻,我好羨慕你們這邊,陽氣這么足哎。
她不止一次地聲稱,她們右?guī)莻€未婚小男人本來就陽氣不足,又給她們兩個阿姨前后一夾,算是徹底歇鍋拉倒。她的話讓左廂未婚小女子的臉開始紅起來。
吳雨人長得文弱不堪,可一張嘴巴粗得像排污管,葷的素的源源不斷。
坐在右?guī)詈竺娴念^兒正在網(wǎng)上辦公,讓前面的小女子調(diào)一份文件放到他指定的文件夾里,很正常的兩句對白:
放進去了沒有?
進去了。
吳雨立馬就抓住了話語點,舍了專司車輛的帥哥直奔頭兒:
牛啊,又讓人家放進去了?成天放進拿出的,也不嫌累得慌啊?
惹得小女子前后的兩個男人笑著罵她癡婆子。
但只要有話說,吳雨才不在乎呢。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就你們兩個,充什么正人君子呀。一前一后的,人家怎么受得了???
小女子終于落荒而逃,吳雨就一屁股在她的位子上坐下來滔滔不絕。
辦公室的頭兒姓牛,人也憨厚如牛。旁人要么叫他老牛,要么喚他牛頭。只有吳雨沒大沒小,老牛頭、牛老頭或者是牛啊牛地亂叫,從來沒個正經(jīng)叫法。
吳雨不愿待在右?guī)?,她和那個老女人不太合得來,她嫌小男人陽剛之氣不足。
那個小男人是和吳雨一樣病歪歪的,不過,小男人只是面帶菜色十二分的消瘦。而大美女吳雨除了骨感,還帶著一身的藥味。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方子,是泡在中藥里的。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副好口舌。偏偏這兩個又不給她耍弄的機會。她剛一開口說出: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女人就入定,咬緊牙關(guān)不開口。她們不是一個檔次上的,吳雨一身品牌,老女人看起來時髦,可通體上下找不出一貼標簽。吳雨說她通身假冒偽劣。話不投機半句多,她們說不到一塊去。
小男人就解開跳繩開始蹦跶。于是,吳雨就捧著一包零食跑左廂。
右?guī)枪軇谫Y財務(wù)的,房子大;左廂是管行政后勤的,房子小。三個人被她堵在窩里。
吳雨不大空手來,帶的最多的是板栗。一人一把板栗。帥哥說他生來不喜吃零嘴,頭兒說牙不好,也不要吃。吳雨就把杏眼瞪得溜圓:
吃,補腎的。中年了的男佬就要多吃板栗。哼,別以為我不知道,老牛頭是最要補的……
老牛想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就跑去蹲坑。
蹲到滿頭大汗地回來一瞧,還是傻眼了。原本亂糟糟攤在那兒的東西都不知哪兒去了,光潔的玻璃臺面好像被格式化過了,就剩了幾個板栗。
這會兒,吳雨又坐在了他的位子上笑瞇瞇地說:
還是我好吧?就這一會兒,我把你桌子都收拾干凈了。
我的東西呢?
老牛急了,他正起草一份大文件呢。那一桌子上攤的都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理順了的參考資料,被姑奶奶一古腦兒地塞到櫥柜里去了,又成了亂七八糟的一堆,搞得他哭笑不得。
吳雨嘴碎事多,一開始讓人煩,后來慢慢地讓人恨了起來。
這世上的許多事,本是無中生有的,是人們用語言掮出來的。吳雨當是內(nèi)中高手。那年,上面有意提拔吳雨單位上的一個副職領(lǐng)導(dǎo),可是例行地找吳雨等職工談過話后,組織上的人只說了句:
你們單位上的人說話水平挺高的。
就沒了下文??磥恚皠e以為我不知道”題下大有文章可做。而把“別以為我不知道”作為口頭禪的正是吳雨,后來過給了別人。
2
吳雨是出納,同行必妒,她和王會計一直貌合神離。別看她和王會計手挽著手一起去食堂,但背過身來就以老女人喚之,時不時地恨得咬牙切齒。所以當時的領(lǐng)導(dǎo)在排座次時,在她們中間楔入一個小男人也是不無道理的。
等到換了新領(lǐng)導(dǎo),她們就徹底撕破了臉。因為新任一把手的老婆的哥哥是吳雨的丈夫。這可能不屬于有關(guān)一把手領(lǐng)導(dǎo)任職應(yīng)回避的范圍,所以讓他們倆走得這么近。
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燒到了辦公室。他親自主持會議,對辦公室人員的分工進行了調(diào)整,其實也很簡單,即把凡是吳雨做不了或是不愿做的活兒都壓給了小男人,小男人板著臉一言不發(fā),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別人也都知道,他早已被那兩個厲害的女人給搞掉了。只是吳雨并未獲得十分的滿足,她原想著要踩老女人一腳。
對于老女人,一把手也是有所顧忌的,并未敢觸及到她的利益。為此,吳雨很是不滿,覺得自己并未掙足面子。背過身來到處說: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不就是那個老女人的老公是市紀委里的什么垃圾紀檢員嘛,副科級的,其實有什么呀,用得著這么巴結(jié)嗎?前面那個豬頭領(lǐng)導(dǎo)屁股不干凈,是怕她的,把我們單位上發(fā)的證書都交給她兒子開的廣告公司去做。你們算算看,一年四千多份證書,每份空白證書的成本費不過五毛錢,他們打上字后反過來就要收我們十元錢一張。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惹急了老娘給他們來個兜底翻。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也懂得。再說了,掙那么多錢干嗎?也醫(yī)不好她兒子那個螺螄眼。
吳雨的一張嘴就是一挺機關(guān)槍。
新來的一把手有意庇護吳雨,但也架不住癡婆子如此這般地到處去說。他聽了也急出一身汗來。俗話說得好,不怕縣官就怕現(xiàn)管。王會計的老公不但是市紀委的副科級紀檢員,而且專門負責這一口子的案件查辦工作。一把手還沒到任,人家就早已通過主管局的黨委領(lǐng)導(dǎo)打招呼要求關(guān)照王會計。所以,除非是一把手耍二桿子,否則輕易是不會去碰這尊神的。要不,人家真把你看死了,還怎么做事?
實際上,一把手們都是很虛的,經(jīng)不起多少折騰。但吳雨自從有了靠山,有恃無恐,一張小嘴更加沒了把門的,到處過嘴癮。曾經(jīng)惹得樓下一個膀大腰圓的小保安一直追到樓上來要抽她?;诺门@项^和帥哥一人一條地拽著保安的膀子,小男人猴在他背上。老女人和小女人一邊一個護著吳雨。
那大漢嘴里兀自不停地嚷著:
老子豁出去不干了,今兒非撕了你這張屁嘴不可!
當然,最后是保安輸了。吳雨跑到一把手面前兩把眼淚一抹,物業(yè)立馬就換人。
但吳雨越鬧越兇。春節(jié)前,不知為了何事,吳雨當著許多人的面在走廊上“嘩”地把一把花花綠綠的卡扔在地上,帶著哭腔嚷道:
老婆不老婆,情人不情人的,像什么嘛?
弄得一把手紅著臉,撅著個肥腚忙不迭地彎腰揀卡。那個景象正應(yīng)了當?shù)氐囊痪渫猎挘毫闷鹌ü山o人看雌雄。
帥哥給別人講這一節(jié)時,十分繪聲繪色: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老婆不老婆,情人不情人的……
為了擺平吳雨,一把手不知耗費了多少腦細胞。最終的解決辦法是讓吳雨到行政中心的一站式服務(wù)窗口去。那兒離開這兒老遠的一段路。
她管這新差事叫坐臺。照理說這活兒不但低級而且枯燥乏味,按吳雨的脾性推論,她是斷然不肯去的,但她偏偏是興高采烈地去了。
人們不知一把手究竟對這個病態(tài)刁鉆的女人施加了什么魔法,她竟然俯首帖耳地聽命而去,一時間議論紛紛的。
牛頭后來還是從王會計那兒獲知了個大概。
他問王會計:
吳雨倒愿去坐臺的哈?
有啥不愿去的?換了你,你也愿意去的。
???為啥呀?
掙大錢唄。
牛頭有點迷糊了,又追問王會計:
掙啥大錢?不是發(fā)一樣的工資么?
軟件,軟件可以掙大錢呀。
王會計不覺得聲調(diào)拔高了,面色變紅了。
原來,領(lǐng)導(dǎo)們說是要提高效率、優(yōu)化服務(wù),要推行信息化管理,全面實施網(wǎng)上申報。所用的軟件是吳雨老公開的電腦公司做的。上周,一把手還找老牛去簽字做經(jīng)手人。老牛抹不開臉,就稀里糊涂地在一張六萬五千元的發(fā)票背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實際上,所有事情都是一把手親自操辦的。
不就六萬多塊錢么,啥大錢哪?
牛頭還是摸不著頭腦。
可是,王會計已莫名其妙地激動地說不下去了。一旁的小男人接過了話茬:
六萬多塊算什么?大錢在后頭,別人都要買他們的加密狗。
那么一個小U盤般的東西,能要幾個錢?
牛頭打斷小男人的話。
小男人哈哈一笑,換了一種輕蔑的神情打量著牛頭,接著說道:
這你就老外了吧?告訴你吧,一條狗八百元整。她親自坐鎮(zhèn),一邊為公家辦手續(xù),一邊為自家賣加密狗。這才叫一條龍服務(wù),一個都不能少。牛大了。
著實把老實巴交的牛頭嚇了一大跳。全市這么多管理對象,往少里算,一年也能賣它個三千多條狗,賺兩百萬是篤定的。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年頭,你也懂得??墒清X再多,也醫(yī)不好她的腰子病。
老女人王會計幽幽的一番話讓牛頭聽來覺得十分耳熟。
3
吳雨自然是真發(fā)了。不但開上了小奔,而且又在清水灣買了一套豪宅。都說是要悶聲大發(fā)財,但癡婆子不知收斂,總是處處高調(diào)、事事爭論。
一年一度的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年度考核又開始了。這事對牛頭他們六個內(nèi)勤人員來說本來是沒有什么好期待的。因為向一線傾斜,什么優(yōu)秀啦嘉獎啦的都要傾斜給外勤人員。他們六個內(nèi)勤也就是混個合格罷了。對此,別人倒是很淡定,只有吳雨年年每到這時都要發(fā)上一通牢騷:
憑什么呀?我們一年辛辛苦苦干到頭,清湯光水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跑外面的,洗洗澡、打打牌,吃香的喝辣的,有什么苦的?憑什么一有好處就要給他們,憑什么呀?
往年,吳雨不過是口頭上叫叫罷了。今年牛頭倒是沒有聽到她說什么。也許是離得遠了吧?那個一站式服務(wù)窗口離開單位好一段路程,如無特殊情況,吳雨每周只回來一次,專門送受理件。一回來就一頭扎進一把手的房間里呆上半天,從不知避諱。不過,牛頭他們耳根清靜了不少,也懶得去理會那些流言蠻語的。
只是后來的事兒越發(fā)微妙了,不由得引起了牛頭的興趣,耐著性子跟他們玩了一把混水摸魚。
今年考核,單位上僅有的兩個優(yōu)秀名額全部給了辦公室,破天荒地第一次。其實,已屆退休的牛頭心底明鏡兒似的一清二楚,他知道這一定是吳雨搗鼓的結(jié)果。吳雨一要,一把手為了擺平,就得把王會計也考慮在內(nèi),擺不平可不行。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牛在心底嘀咕出這一句,自己不覺笑了出來。
媽媽的,這都是跟那女佬學(xué)的。
不過他表面上裝聾作啞,只是在暗地里打自己的小九九。
他想自己干了一輩子,這都快退休了,也沒撈到個優(yōu)秀什么的。以往講大局、講奉獻,也就算球了。可這一次,憑什么呀?
人活的就是一口氣。
他欲擒故縱,在寫部門評語時,給屬下五個人定的初評檔次均為合格。考核表報上去后不久,一把手就親自找老牛退回了吳雨和王會計的兩張。
一把手玩深沉,沒說話,只是拍了老牛的肩膀兩下,讓他自個兒琢磨去。
老牛定睛一看,兩人的表已經(jīng)換過了。反正現(xiàn)在都是電腦打的,重調(diào)一份出來又不是什么難事。
老牛頭依舊裝糊涂。重新認認真真給兩人寫了部門評語,誠懇地剖析了她們兩人的優(yōu)缺點,并且是優(yōu)點略、缺點詳,還提出了殷切的希望。全單位的中層干部也就他老人家在她們兩個人身上這么頂真地干了。他都抄了底稿,預(yù)備著再來一回合。
吳雨和王會計的表格再次遞上去后,一把手啼笑皆非。牙痛般絲絲地抽著冷氣問牛老頭:
嘿,我說你是真不懂呢?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老牛一看時機成熟了,就清了清嗓子壯了壯膽子壓了壓調(diào)子說道:
別以為我不知道……
這是她們給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句,現(xiàn)在正式過給他了。說完后,他有意停了停,看一把手的反應(yīng)。
一把手一個愣怔,茫茫然地望著眼前的牛頭,感覺是那么陌生。這正是老牛想要的效果。于是,他把前傾的身子拉回來,正襟危坐接著往下說:
其實你也懂得,我也想要的。
一把手一頭霧水,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反問老牛頭:
你、你、你想要什么?
擺平。這兒平衡。
話說白了淡如水。老牛拿右手食指戳左胸心窩子。
一把手到底是一把手,悟性好、水平高,僅僅隔了一天,他就又把牛頭找了去,先笑瞇瞇地遞給他一張表。老牛接過來一看,是一張空白的《局先進生產(chǎn)工作者申報表》。他心里早已猜到了七八分,不過明知故問:
這一張又是給誰的?
還能給誰?給你的唄。
牛老頭聽出一把手有些不情愿,不過,這是他意料之中的。
然后,一把手又親自把那兩個女人的考核表遞給了牛頭。
這一次,他二話不說拽過一把手老板臺上的簽字筆在部門評語欄寫下了兩個字:優(yōu)秀。
一把手如此處心積慮地關(guān)照吳雨,但這女佬還是拎不清。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其實你也懂得,那個老女人她不過是……
牛老頭笑瞇瞇地望著她,心里在盤算著:
局先進吶,獎金一千元。我這一輩子都快退休了,這才是頭一回,名利雙收。
真是水至清則無魚。
【責任編輯柳小霞】
【作者簡介】朱斌,1968年生于青海,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文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文學(xué)學(xué)士,現(xiàn)居常州。曾獲小說選刊·首屆全國小說筆會征文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