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杭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哈爾濱 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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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創(chuàng)新研究
佛教文化對魯迅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李書杭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哈爾濱 150080)
[摘要]宗教文化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巨大,而佛教文化博大精深,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尤為突出。魯迅的童年生活就受到佛教文化的熏陶,晚年研讀并深入發(fā)掘佛經(jīng),可以說佛教文化貫穿魯迅的一生。佛教文化不僅滲透到魯迅的思想領域,也極大地影響了其文學創(chuàng)作。一方面,佛經(jīng)文學具有想象豐富、夸張、奇妙的魅力,使魯迅獲取了大量創(chuàng)作素材,刻畫了如《野草》中那個地獄、神、鬼的奇幻人間。另一方面,佛教中的“人生苦”與其小說人物悲劇命運結合,具有現(xiàn)實主義深度。這種現(xiàn)實主義深度使魯迅逐漸將佛學作為一種文化資源,并自覺地站在具有思辨色彩的維度,以清醒理智的思維吸收佛家的精華,從而逐漸地提升其精神與思想的高度。也正是佛教中“自我犧牲”精神,成就了這位被稱之為“民族魂”的偉大作家。
[關鍵詞]魯迅;佛教文化;野草;人生苦
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正處于苦難深重的時期。社會動蕩不安、經(jīng)濟衰退、精神道德淪喪,導致當時大批知識青年處于彷徨和苦悶的狀態(tài)。佛學作為一種宗教文化,其“人生皆苦”的教義能夠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特有的一種悲觀情緒。因此,在辛亥革命失敗后,一批五四青年作家形成了近佛熱的熱潮,他們從佛學中尋求精神和靈魂的寄托。在這批五四作家中,魯迅頗具典型性。魯迅在五四時期提出了具有濃厚佛家色彩的“人生苦”命題:“人生多苦辛”,“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國”,“人們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苦痛是總與人生連帶的”,等等,引起了眾多作家的共鳴。魯迅說:“華夏民族先居在黃河流域,自然界底情形并不見佳,為謀生起見,生活非常勤苦,因之重實際,輕幻想?!盵1]而魯迅之所以喜歡佛經(jīng),大抵是因為佛經(jīng)文學具有想象豐富、夸張、玄幻、奇妙的魅力。也正是經(jīng)歷了從研讀到深入發(fā)掘佛經(jīng)的過程,使得魯迅對佛學的認識深入淺出,能夠站在哲學的高度,秉持懷疑的態(tài)度來看待宗教、佛學,從而達到其他作家未有的高度。
縱觀魯迅一生,佛家的“苦”不僅在魯迅的作品中得到體現(xiàn),在精神上“苦行”。魯迅的生活也是極苦的,魯迅一生都是勤儉做事,衣食住行都很簡樸。作家蕭紅形容過魯迅家的樣子,“魯迅先生家里,從樓上到樓下,沒有一個沙發(fā),魯迅先生工作時坐的椅子是硬的,休息時的藤椅是硬的,到樓下陪客人時坐的椅子又是硬的”。魯迅的晚年也是在這忙碌而又愁苦的環(huán)境中度過,每天看稿子、接待客人、寫文章,一系列繁重的事情使得魯迅的身體越發(fā)勞頓。魯迅也覺得人生確實是勞苦的,這也難怪許多人稱魯迅的一生就像是“深山中苦行的一位佛神”。
一、從初步認知到深入發(fā)掘佛教文化的過程
無論是作家還是普通人,童年的經(jīng)歷對其今后人生道路的影響是巨大的。魯迅的童年時期就受到佛教文化的熏陶。
(一)對佛教文化的初步認知
魯迅的故鄉(xiāng)浙江紹興是一片具有濃厚佛教氣息的土地。魯迅在不滿一歲時就被抱去離他家不遠的長慶寺,拜長慶寺的主持為師,法號為“長庚”,魯迅后來還用過“庚”或者“長庚”的筆名。魯迅的家鄉(xiāng)有這樣一個風俗,就是每年都舉辦迎神會。迎神會上會出現(xiàn)許多形態(tài)各異的“妖魔鬼怪”,他們穿著奇裝異服進行表演,給童年時期的魯迅留下了深刻印象?!渡鐟颉肪褪囚斞笇ν杲?jīng)歷的回憶,當時紹興最流行的社戲就是“目連戲”,而“目連戲”就是根據(jù)佛教故事《目連救母記》改編而來的??梢?,魯迅在童年時期就已經(jīng)與佛教結緣,耳濡目染佛教的奇幻魅力,并在其思想中根深蒂固。
留學日本期間的魯迅對宗教的態(tài)度是趨于懷疑的。但是,魯迅后來受到章太炎思想的影響,改變了對宗教及佛學的認識。章太炎在《答夢庵》中說:“以勇猛無畏治怯懦心,以佛陀凈行治浮華心,以惟我獨尊治猥賤心,以力戒誑語治詐偽心。此數(shù)者其他宗教亦能得其一二,而與震旦習俗相宜者,厥惟佛教。”可見,章太炎對佛學的癡迷程度。而魯迅正是受到章太炎的啟發(fā)和感染,不僅偏愛佛教并在后來繼承了其重信仰、重道德的宗教精神。
(二)深入閱讀研究佛經(jīng),走出苦悶彷徨期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凡一個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果置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苦悶的心情再加上不幸婚姻的打擊,魯迅雖在壯年,卻過著“寂寞如古寺僧人”的生活[2],處于人生的彷徨期。于是魯迅開始每日閱讀大量佛教典籍,抄錄佛經(jīng),同時也與佛教機構進行思想上的溝通與交流。
與留日時期相比,魯迅此時學佛,固然是為了收集文學資料,而更主要的還在于“籍以研究其人生觀”。他曾深有感觸地對許壽裳說:“釋迦摩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對人生有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啟示了,真是大哲!”[3]可見,佛學思想不僅影響了魯迅的人生觀,對于他認識世界、理解世界也起到了一定程度的認知作用。經(jīng)歷了這段苦悶彷徨期,魯迅逐漸從苦悶期走了出來,重新站在喚醒沉睡國民的最前沿。而這一時期的魯迅,認為他的反抗并不是希望光明的到來,不過是“與黑暗搗亂”。他認為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有限的,人也在內。而對于社會的改良卻是無限的、無止境的過程,革命亦是如此。竹內好先生曾經(jīng)這樣評價魯迅:“魯迅文學的根源是被稱為‘無’的某種東西,獲得了那種根本的自覺,才使他成為文學家?!盵4]這一時期的魯迅敏銳地看到了事物身上的非絕對性特征,類似于佛家的“一切皆空”思想。
二、佛教思想對魯迅散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
魯迅的作品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奇幻的場景,如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稄陌俨輬@到三味書屋》中的美女蛇,《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的山海經(jīng)圖片,還有《祝?!分邢榱稚┫颉拔摇弊穯柸怂篮笫欠裾娴臅徐`魂,等等。以至于有人說:“沒有任何魯迅作品集可以排除這些鬼魂和其他鬼魂”[5]。魯迅在散文《失掉的好地獄》中說:“我夢見自己躺在床上,地獄的旁邊。鬼魂在冷油溫火里醒來,從魔鬼的光輝中看見地獄的小花?!薄暗鬲z”這一詞,最早是通過佛經(jīng)而為中國人所知的。地獄是與天堂相對應的存在,佛教不懷疑天堂與地獄的存在,因為它們都在生死的輪回之間。魯迅不僅在其作品中談地獄,還經(jīng)常描繪地獄的場景。
(一)《野草》意象取自佛經(jīng)的典型性
魯迅曾經(jīng)稱其散文詩集《野草》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野草》的主題是反抗絕望虛無的人生觀和對黑暗死亡的真切體驗。如《影的告別》中:“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又如《死后》:“我夢見我自己死在道路上。總之,待我自己知道已經(jīng)死掉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在那里了。”在文中有對地獄和天堂的勾畫,也有作者幻想自己死去的場景。這恰恰與佛教中的地獄對人生死輪回的象征物相吻合。魯迅也承認正是因為研讀了佛經(jīng),從佛經(jīng)中汲取了一些營養(yǎng)和靈感才使得他能夠成功地在《野草》中營造出那種陰森恐怖的人間地獄。
“蛇”這一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佛經(jīng)里。佛經(jīng)里記載,佛陀在苦修期間,遇七日暴雨。蛇神納迦撐開皮褶,狀如巨傘,庇佑佛陀潛心參悟。佛經(jīng)里還記載有“四大如毒蛇”,“三心可謂,甚于毒蛇”,“煩惱毒蛇睡在汝心。譬如黑蛇在汝宅睡,當以持戒之鉤草并除之”等[6]。魯迅的《野草》中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蛇這一意象,如“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齒人,自齒其身”。正是魯迅從佛經(jīng)中汲取到這些意象,才使得《野草》呈現(xiàn)出縹緲怪誕的藝術特色。在佛經(jīng)中,從天堂到地獄,從普度眾生的菩薩到危害人間的妖魔鬼怪,上天入地、千變萬化的生物數(shù)不盡數(shù),變化莫測。
(二)汲取佛經(jīng)素材的現(xiàn)實主義意義
佛經(jīng)中的大量素材為魯迅擺脫原有的純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提供了寶貴的素材。魯迅將他豐富的想象力和其現(xiàn)實主義筆法結合,將筆鋒直指那些虛偽、自大、玩弄把戲的人,這些人就像那鬼怪一樣鬼鬼祟祟地想“吃人”。而魯迅作品中的主人公,也大多如鬼魂般地活著。如兒時的玩伴閏土被那饑荒、被那殘酷的人們逼迫地像個木偶人一樣。他那遲緩的目光、呆滯的表情、難以言說的內心的復雜與痛苦,讓人覺得這人雖生,卻如同死去了一般,如鬼魂般地存在在這人間。魯迅也將佛教中正義與邪惡神魔之間的斗爭暗喻為當時社會錯綜復雜變幻的階級斗爭。通過這種神話式的文學形式的呈現(xiàn),揭示出為了自由和光明而斗爭的艱難的過程,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性啟示意義。
三、佛教思想對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一)“鐵屋子”理論從佛經(jīng)中演化而來
佛教對魯迅創(chuàng)作的影響不僅局限在散文創(chuàng)作,還滲透到其小說的創(chuàng)作當中。魯迅最著名的“鐵屋子”理論就是從佛經(jīng)中演化而來的。魯迅在《吶喊自序》中寫道:“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就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濒斞赶M麤_破這“鐵屋子”,然而這“鐵屋子”里卻是昏睡了多年的愚昧大眾。當先覺者與群眾的對立轉化為先覺者與敵人的斗爭時,“鐵屋子”在魯迅筆下就被置換為“無物之陣”。而“無物之陣”實際上就是一個“鬼陣”,這里各處是壁,隨時能碰,然而無形,到處是殺人不見血的暗器[7]。而在這個鐵屋子里,魯迅也到處碰壁,只能在黑暗中艱難地摸索前行。這“鐵屋子”就如那佛教中的地獄一般,象征當時黑暗的封閉的中國社會。
(二)佛教“苦難”與魯迅筆下“人生苦”的結合
魯迅大多數(shù)作品中主人公的命運都是苦難的,都與苦相關。佛教云“人生有八苦,知苦即離,斯為智士”,“一旦輪回,身不由己,六道之中,次第磨難,皆為苦諦”。在佛家看來,人生即苦海?!蹲8!分械南榱稚┮簧\悲苦,她幾次對生活重燃希望,最后卻對生命絕望?!豆陋氄摺返闹魅斯哼B殳的最后死去,并不意味著反抗和斗爭,而恰恰是其祖母死去的一種重復形式,是悲苦命運的又一次輪回。《阿Q正傳》中的阿Q對于他人對自己的壓迫常常會以自己的“阿Q精神”來安慰自己。然而,在最終面對死亡時,阿Q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已經(jīng)沒有能力來對悲劇命運作任何的反抗,他只是渴望死后可以輪回。這正是魯迅審視作為類似于阿Q這樣的生命個體的悲哀。魯迅將佛教的“苦”和“輪回”的教義與個體悲劇命運相結合,使他的作品達到了一種理論哲學的高度。
(三)佛家精神促進魯迅的人格塑造
佛家宣揚“然我今者,為求佛法,應受一切地獄眾苦,何況人中諸小煩惱,菩薩如是發(fā)動精進”。這種自我犧牲精神是佛家精神的顯著特征。魯迅身上就具有這種自我犧牲精神,許多作品還反映了“給予愛的人反而被接受愛者所害”。在《藥》中,夏瑜為了救大眾被捕,后來被無情的殺害。但是他的死卻沒有讓大眾覺醒,夏瑜死后的唯一價值就是劊子手用刀蘸著他的鮮血做成人肉饅頭,賣給愚昧的華老栓,當作為華小栓治病的藥引子。由此可見,魯迅恰恰是敏感于“行善者”與自我犧牲的先驅者死后也有可能“下地獄”的悲劇情感,仍在決絕地依照自己的信念走下去。這種意志的堅忍力,這種人格的精神沖突,是常人所難以想象的[8]。 這也正是魯迅先生區(qū)別于其他作家的偉大之處。
四、結語
從魯迅對佛教文化的初步認知到深入發(fā)掘的過程,隨著魯迅思想的發(fā)展進步與認識的逐漸深化,他對佛教文化的理解也是更加深入淺出。與五四時期其他作家不同的是,魯迅認為佛教不僅僅是一種宗教,更是一種圣智內證的“哲學之實證者”。魯迅對于宗教的看法是辯證的。一方面,魯迅認為宗教的產(chǎn)生是不可避免的,認為中國人之所以缺少堅忍力和自我犧牲精神,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中缺少宗教信仰。而另一方面,魯迅本身又是多疑的,他也曾多次談到自己的多疑,“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我的習性不太好,每不肯相信表面的事情”[9]。正是魯迅這種辯證的哲學思維和懷疑精神令其相對于其他作家具有明顯的進步性。對于宗教與佛教問題,他清醒地認識到信仰具有其雙面性,既是必然存在的,又有其危害性。無論信或不信,都必須順應時代的潮流進行發(fā)展,按照社會需要進行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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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屈海燕〕
The Influence of Buddhist Culture on Lu Xun's Literary Works
Li Shuhang
(SchoolofLiberalArts,HeilongjiangUniversity,Harbin150080,China)
Abstract:Religious culture has a great influence on Chinese literature, while the Buddhist culture with its broad and profound impact has taken a vital effect on Chinese literature. Lu Xun was affected by Buddhist culture in his childhood, and came to study Buddhist sutra in his later years, so such cultures were influencing all his life, not only penetrating his ideology, but also shaping his creation of literature. With realistic depth of tragic fate and fantasy world, Lu enriched Buddhism to a kind of cultural resources, and got a dimension of thinking consciously, absorbed the essence of Buddhism in his clear reasoning thoughts, thereby upgrading his level of spirits and ideology. It is such a "self-sacrifice" spirit to fulfill the great writer called the representative for "national spirits".
Key words:Lu Xun; Buddhist culture; Weeds; Hard Life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5)05-0056-04
[作者簡介]李書杭(1992-),女,黑龍江牡丹江人,碩士研究生,從事女性文學、文學與現(xiàn)代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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