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聯(lián)盟化工集團陳曉霞
進入臘月,老爸忽然緊張起來,這是他的“幸福鑒定月”。雖然他一向自稱是個“幸福的老頭兒”,其實內(nèi)心并不踏實,生怕兒女們出什么岔子,讓他從那把幸福的椅子上跌落下來。
這椅子是他主動坐上去的。他讀書不多,口才卻好,而且懂得潤色和拔高,在親朋聚會或鄰里閑聊中,他稍加渲染,我們就成了又懂事又體貼的孩子。其實我們遠沒他說的那么好。他的過度拔高讓我們無地自容。但老親戚和老鄰居們卻信這個,他們一臉鄭重地聽我父親濃渲重染,眼神里充滿了羨慕和贊嘆。大家都說他是個幸福的老頭兒,他自己覺著也是。
我們在這種“逼迫”下不得不做得更好一些。既然不能阻止父親四處宣揚,就只好盡量往他描畫的形象上靠近一點。當然,如果他深沉內(nèi)斂些,我們會更喜歡。我一度對他無節(jié)制的宣揚感到羞惱,毫不留情地數(shù)落他,七十多歲的老頭兒,就低下頭默默喝茶,好像忽然有了一肚子不便言說的心事,又軟弱又委屈,像個失去庇護的孩子。但到了清明,我們給母親掃墓前,他又會特意敲開車窗,再三叮嚀:告訴你媽,我過得很好。
他執(zhí)意給自己打上幸福的標簽。不僅讓自己相信,還要讓我們相信。
偶爾全家相聚,他的發(fā)言重點就是表揚,但絕不赤裸裸地褒獎,而是采用欲揚先抑的手法,說這個脾氣急,那個說話沖,好像我們還是幾十年前讓他操心的淘氣孩子。但很快話鋒一轉(zhuǎn),說這些脾氣和性子都是為他好,怕他雨雪天外出滑倒或者衣著單薄凍感冒了,是愛之深所以才責之切。當他以己之心度兒女之腹,我們的無心之舉一下變得有情有義。我不知多少個夜晚他這樣暗自替我們做著解釋,把不好的全部變成好,再讓那些好紅泥火爐般長久燃燒,直至把自己溫暖成一個幸福的人。
但臨近春節(jié)他還是緊張了。缺失了母親的節(jié)日,他有點不敢掂量親情的真實分量。
他早早備足了各類糖果,洗了窗簾,擦了地面,卻獨獨對陽臺上的臟玻璃一指不動。這是他故意留下的“試驗田”,他打算用這幾塊玻璃檢測自己的幸福指數(shù)。我們對他的心思心知肚明,互相提醒別讓老頭兒等得太久,可越近年底事越多,只好一再重申承諾:“爸,你別急啊,玻璃保準給您擦。”沒有這話墊底,他沒準就一著急自己擦了玻璃,我們不知得費多大工夫才能把那個“幸福老頭兒”給找回來。
他冰箱里是滿的,衣櫥里是滿的,這些都不算數(shù)。直到外孫笨手笨腳爬上窗臺開始擦拭,直到我們把吃的穿的給他送去,直到大家圍坐一桌吃飯喝湯,直到我笑著擁抱他,老頭兒才完全放松下來。他眼神明亮,表情開朗,說話聲音底氣十足。他說他是一個幸福的老頭兒。我相信,這次我爸說話靠譜,他說的全是真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