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真真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隱逸,是中國古代的一種處世哲學(xué),遠在堯舜時代就有不受天下而歸隱的巢父、許由等人的傳說,《韓詩外傳》卷七:“齊有隱士東郭先生、梁石君?!保?](P239)可見隱逸在中國由來已久,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論語》是研究先秦時期隱逸思想的一部重要著作?!墩撜Z》作為一部語錄體著作,孔子和隱士們的隱逸思想,只有通過對人物對話的分析,才能了解地更加透徹。
《論語》除了記載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還記載了一類特殊的人物。他們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并不多,從這些少數(shù)的言行中不難看出他們對孔子的態(tài)度并不是尊敬,而是斥責、嘲笑甚至鄙視,但孔子卻仍對他們非常尊敬和欣賞。這類人就是《論語》中的隱士們。這些隱士雖然都是歸隱,但他們在身份、境遇等方面還有一些不同,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逸民,一類是當世隱者。
這一時期社會動蕩不安,諸侯相互征戰(zhàn),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出現(xiàn)了一批逸民。他們多是前朝遺民,不愿出仕為當朝君主謀利,歸隱山林,遠離塵世紛擾。可以說是不得已而歸隱之人。這類逸民有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這七個人是這一時期有名的逸民。還有一些逸民,他們沒有上述七人的名氣,只是為前朝君主服務(wù)的樂師,周敗亡后他們分散到了不同的國家。如“大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漢,少師陽、擊磬襄入于海。”[2](P222)另外,《論語》中還記載了:“周有八士:伯達、伯適、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隨、季騧?!保?](P223)對這八個人的記載僅有這一句話,他們的具體身份、事跡已不可考。
孔子對這些逸民,有的評價甚高,有的只提到了名字,其言行事跡沒有任何記載。例如《論語》對前朝樂師逃到各國后的情況并無記載,我們也無從得知,對周之八士也只提到了名字。而對那七個有名的逸民,孔子的評論較多,從中可知他們的隱逸狀況。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2](P221)伯夷、叔齊的事跡散見于其他文獻中,商滅后,他們寧肯餓死在首陽山下也不食周粟?!妒酚洝酚涊d:“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保?](P390)伯夷、叔齊不動搖自己的意志,不辱沒自己的身份,對這樣有氣節(jié)的隱士,孔子評價極高。
“柳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2](P217)“柳下惠、少連,降志辱其身,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保?](P221)柳下惠做法官,多次被撤職,之后才去隱居。孔子認為他們雖然降低了自己的意志,屈辱了自己的身份,但是言語合乎法度,行為也是經(jīng)過思慮的,對他們的評價雖不如伯夷、叔齊,但他們的行為也是值得尊敬。對于虞仲和夷逸,孔子說他們:“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quán)?!保?](P22)他們逃世隱居,放肆直言,行為廉潔。
這些隱士之所以歸隱,共同的原因就是不愿辱沒自己的志向,寧愿過著清貧的生活,也不愿為世俗所玷污。高潔堅貞的品質(zhì)和氣節(jié)是這些隱士所共有的。
《論語》中除了上述那些逸民外,還有一群特立獨行的人物,即當世的隱者。那些逸民是因朝代更替,國家覆滅成為前朝遺民,隱逸是不得已而為之。而這些當世的隱者,雖然沒有國仇家恨,但依然選擇了歸隱。他們或因不滿政治的黑暗,或者純粹不愿做官,不講求物質(zhì)條件,而甘愿過著隱居的生活。這些隱者甘于平淡,淡泊名利,他們身上的品質(zhì)顯得更為可貴,更有氣節(jié)?!墩撜Z》中提到的這類隱士有《憲問》中的石門守門人、荷蕢者,《微子》中的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
那些逸民,孔子與他們并無交往,只是根據(jù)他們的言行事跡對他們做出評價。而這些當世的隱者,大都與孔子或其弟子有直接的對話,從這些對話中,可以分析出他們的隱逸思想。
1.石門守門人
《論語·憲問》記載: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痹?“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2](P178)從這個對話中我們可以知道,這位石門守門人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底層民眾,應(yīng)該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隱士。他不僅對孔子的主張非常了解,對時政也有清晰的認識,甚至嘲諷孔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他深知政治的黑暗,認清了社會的本質(zhì),最終選擇了歸隱。但他并沒有遠離世俗,而是做了一個小官吏,可以說是一個在朝而隱之人。這種歸隱方式對后世影響很大,成為許多士人歸隱的一個重要選擇。
2.楚狂接輿和長沮、桀溺
楚狂接輿和長沮、桀溺,他們都是為了保持自己高潔的品質(zhì),不辱沒自己的志向而隱居避世之人。只是偶然與孔子相遇才迫不得已與之交談。
在《論語·微子篇》記載:“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2](P218)接輿把孔子比作鳳凰,希望他像鳳凰一樣審時度勢,在如今這個亂世,不要再四處游說,趕快歸隱才是正確的選擇。在《莊子·人間世》中也記載了接輿見孔子的故事,接輿游孔子之門而歌:“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知知避?!保?](P30)從接輿的話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并不瘋狂,而且對當時的政治狀況非常了解,他的歸隱顯然是因為政治昏暗,不愿留在仕途之中辱沒自身。孔子深知他對時政的批判是正確的,想要下車同他交談,他卻趨而避之。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zhí)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是知津矣?!瘑栍阼钅?。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2](P218~P219)長沮說:“是知津矣?!币馑际牵鬃印白詳?shù)周流,自知津處?!保?](P185)長沮、桀溺這兩位隱士,隱居于田野間,靠耕種為生,他們認為當今社會黑暗,勸孔子與其做“辟人之士”,不如做“辟世之士”。但孔子卻仍要知其不可而為之,想要改革這個不太平的社會。
3.荷蕢者和荷蓧丈人
荷蕢者過孔氏之門,曰:“有心哉,擊磬乎!”“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2](P178)孔子通過音樂表達了“莫己知”的感慨。孔子周游列國,到處碰壁,發(fā)出這樣的感慨也是必然的?!吧顒t厲,淺則揭。”這句話引自《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匏有苦葉》,表達為人處世的艱難。荷蕢者以此勸孔子既然沒人重用你,你就不要再到處碰壁,不如選擇避世做隱士。
《論語·微子篇》中還有一位隱士,即荷蓧丈人。他說孔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2](P220)這明顯是對孔子的嘲諷。但孔子認為他們都是堅決的隱者,想要說服他們?nèi)胧朗欠浅@щy的,對他們堅定不移的隱逸態(tài)度非常贊賞。
這些隱士大都不愿與孔子有過多的交談,大概是他們作為隱士的骨氣和氣節(jié)使然。他們對時政有清醒的認識,不愿置身于濁世之中而選擇歸隱,對于入世都抱著消極的態(tài)度。他們對孔子的態(tài)度大都不尊敬,甚至是嘲諷,孔子顯然無法反駁這些隱者的嘲諷,可還是對他們抱持尊敬的態(tài)度,可見孔子內(nèi)心是羨慕這些隱士的。避世而隱是那些隱士們的選擇,但消極避世并不是孔子所求,“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2](P20)才是他追求的隱逸之道,他的隱逸思想始終都與政治密切相關(guān)。那些隱士的隱逸完全脫離政治,比之孔子更為純粹。
作為儒家思想的創(chuàng)始人,孔子的主要思想是入世,他的一生也都在積極追求入世,帶領(lǐng)弟子周游列國,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這種積極入世的主張在《論語》中占了很大的比重,但是隱逸思想也是孔子思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從上文孔子對隱士的態(tài)度不難看出,同時《論語》中記載的不少話語也都流露出孔子對隱逸的追求。子曰:“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2](P177)這是孔子理解的不同層次的隱逸,但不同的隱逸方式并無優(yōu)劣之分。“避地以下,三言其次,固不以優(yōu)劣論。所謂次者,就避之深淺言。避世,避之尤深者。”[6](P385)孔子的隱逸不同于那些隱者的消極避世,他的隱逸是有條件的,例如“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2](P183),隱逸的目的不是為了避世,而仍然是為了求仕,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主張,這種在朝而隱的做法對后世是有積極影響的。但孔子的在朝而隱與石門守門人不同,他抱著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知其不可而為之。
面對禮崩樂壞的社會局面,孔子踐行著他積極入世的政治主張,帶領(lǐng)弟子周游列國,雖處處碰壁,但仍堅持不懈地宣傳他的思想??鬃拥碾[逸思想與積極入世的政治觀看似矛盾,實則不然。因為孔子的隱逸是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他的政治主張,這兩者實際上是相互依存的。因此,要了解孔子的隱逸思想,就必須要先弄清楚他的政治主張。
孔子的政治思想以“仁”、“禮”為主要內(nèi)容,并強調(diào)“德”。梁啟超曾說:“儒家言道言政,皆植本于仁?!保?](P58)對于為政者而言,首先必須具備一定的道德修養(yǎng),依據(jù)一定的政治原則才能治理好國家。在《論語·為政》中:“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保?](P11)“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保?](P12)在“德”和“刑”中,孔子更重視道德教化的作用,刑罰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其次,為政者還要明君臣之禮,選賢任能,賞罰適度?!熬钩家远Y,臣事君以忠”[2](P32)才能使君臣各得其所。為政者選賢任能,君臣又各為其道,賞賜刑法又不失其度,國家必然長治久安。
了解了孔子的政治主張,以及孔子為實現(xiàn)他的政治主張而做出的不懈努力,就能更好地了解孔子不同于別人的隱逸觀??鬃右簧紱]有放棄他的政治理想,即使晚年專心致力于教育事業(yè)期間,他也時時不忘關(guān)注政治動態(tài)??鬃拥碾[逸觀與他的政治追求是密不可分的,隱是為了伺機而動,更好的入世。
從現(xiàn)有的歷史資料來可知孔子并沒有真的歸隱,但這并不代表他沒有隱逸思想??鬃訌碾[者身上看到了另一種生活態(tài)度,他對隱者的尊重和理解就是他本身隱逸情懷的流露。但孔子的隱逸觀與上那些隱士的隱逸觀不同,那些隱士多是為了保持自身的高潔而遠離世俗,歸隱之后就完全不理世事,甚至與這個社會隔離開來,消極因素比較多。而孔子的隱逸觀則是心在山野,心存朝事,隱逸只是權(quán)益之計,政局的好壞是孔子關(guān)注的焦點,時刻在尋找機會實現(xiàn)政治理想??鬃拥碾[逸是有條件,有目的的。國家昏暗,就歸隱以保持人格的高潔,國家清明,就出仕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
孔子對隱士們消極避世的態(tài)度是不贊同的,他認為只有在“邦無道”的情況下才可選擇避世而隱?!鞍钣械?,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2](P183)“邦無道”即國家政治黑暗,天下動蕩不太平,孔子非常贊同蘧伯玉在這種環(huán)境下歸隱的選擇。這似乎與他積極入世的主張相矛盾,其實不然。國家無道,要改變這種局面就必然會有暴力和戰(zhàn)爭,孔子是反對爭霸戰(zhàn)爭的??鬃蛹炔辉敢饪吹交鞈?zhàn)爭霸,助紂為虐,而他仁德和平的主張又得不到實施,歸隱自保就成了他認為正確的選擇。而衛(wèi)國的大夫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2](P183),面對國家的無道,甚至做出“尸諫”的舉動,孔子雖然贊揚他剛直不屈,但相比之下,孔子對蘧伯玉“卷而懷之”的做法評價更高??鬃硬恢鲝埻瑹o道的社會進行抗爭,做出無謂的犧牲。“篤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保?](P94)孔子主張要誠信好學(xué),不離善道,不去瀕臨滅亡的國家,不居住在動亂的地方,天下太平就入世,否則就隱居。這才是孔子主張的隱逸,邦無道而隱居,即便是隱居也不能忘記修身,也必須守善道,學(xué)習(xí)圣賢的品德。
另外,《論語·公冶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保?](P48)孔子在這里說如果主張行不通,就坐個木簰到海外去,而到海外就是說歸隱,“道不行”則是孔子歸隱的一個重要條件。只有在自己的仁義禮樂之道無法實現(xiàn),不受為政者的重視之時才可選擇歸隱?!暗乐畬⑿幸才c,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2](P177)對于“道不行”孔子充滿了無可奈何的心情,所以這種情況下歸隱是不得已的選擇,他仍然保有積極入世的愿望和追求,這與其他隱士消極避世的態(tài)度和行為是不同的。
孔子的隱逸思想有他自己獨特的地方,他的主導(dǎo)思想仍然是積極入世,歸隱是在“邦無道”或“道不行”等情況下不得已而做出的選擇。就算是隱逸也不能忘記自身的修養(yǎng),不能忘記對政局的關(guān)注,只有這樣在國家政治清明之時才有能力入世??鬃幼允贾两K都沒有真正歸隱,他的隱只能算是心靈上的的歸隱,他的隱逸是帶有政治印記和功利色彩的隱逸,與道家老莊的隱逸相比,可以說是不純粹的。但是中國古代讀書人的唯一出路就是做官,“學(xué)而優(yōu)則仕”[2](P227)是大多數(shù)讀書人的選擇。政治上不得意,選擇孔子這種歸隱方式似乎更實用。
“入世”還是“出世”,自古就是一個很難選擇的問題?!墩撜Z》中同樣存在著不同選擇和態(tài)度?!墩撜Z》雖然是一部記錄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著作,但其中對逸民和當世的隱者的記載也反映他們對隱逸的追求。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雖然孔子與這些隱士的隱逸思想有很多的不同之處,但是這兩者卻都是《論語》中隱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消極避世的態(tài)度不利于社會的發(fā)展進步,而積極入世有時又會遭遇壁壘挫折,不得不選擇歸隱。今天的人們既要學(xué)習(xí)古代隱士們高潔的品質(zhì)和不屈的氣節(jié),更要有憂國憂民的精神,努力為國家的發(fā)展貢獻自己的力量?!案F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5](P359),是古人不懈追求的理想,現(xiàn)在人們依然應(yīng)該努力提高自身修養(yǎng),朝著這個目標奮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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