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杉浦康平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的理論建構

□文│李宇輝

論杉浦康平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的理論建構

□文│李宇輝

杉浦康平從亞洲文化傳統(tǒng)與審美理念出發(fā)，充分汲取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和漢字的意象建構方法，并融合歐洲現(xiàn)代書籍設計的理論，基于書籍整體設計的理念，創(chuàng)立了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的理論，通過半個多世紀的實踐，使這一理論受到了國際書籍設計界的高度贊譽，在理論和實踐上開創(chuàng)了書籍設計的全新路徑。

書籍設計 設計語言共同體 萬物照應論 噪音化設計

杉浦康平是當代亞洲書籍設計的領軍人物，也是現(xiàn)代亞洲書籍設計實驗的開創(chuàng)者。他不僅在書籍設計的實踐中開創(chuàng)了亞洲設計的時代，更創(chuàng)立了源于亞洲文化傳統(tǒng)和審美觀念的書籍設計理論，在全球書籍設計中異軍突起，成為與歐洲書籍設計迥異的全新理論體系，開創(chuàng)了亞洲書籍設計理論建構的時代。

一．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理論建構的背景

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是基于亞洲的文化傳統(tǒng)和審美觀念，從書籍內容、作者寫作意向、讀者閱讀意識和設計者創(chuàng)意等要素出發(fā)，把書籍設計看作是貫通讀者、作者、設計者之間的意識的整體互動活動，而喚起他們產生意識共鳴的動因，不僅僅是書籍外在的視覺形式，還有沉淀在他們潛意識中的文化傳統(tǒng)。這種文化傳統(tǒng)往往以隱喻的方式形成了“言外之意”與“象外之象”，他把亞洲特有的象形文字漢字、紋樣、造型和圖案等要素引入了書籍設計，構成了具有獨特文化內涵的設計語言。因此，有形的視覺形式與無形的文化傳統(tǒng)的有機結合，是構成書籍設計中語言共同體的內在要因和語言要素。這也是杉浦康平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的核心內容。

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的理論突破了西方書籍設計僅僅外在形式著眼的窠臼，把書籍設計看成是設計者與作者、讀者以及社會的一種對話方式，從書籍的內容、圖形、文字、風格等多重角度考量，把書籍設計作為滲透于能夠與讀者充分互動的能量場，從而構建了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的理論框架。在他出版的《造型的誕生》《叩響宇宙》《疾風迅雷——杉浦康平雜志設計半個世紀》《亞洲之書·文字·設計》等一系列專著中，都滲透了設計語言共同體理論與實踐的思考與探索。

杉浦康平的書籍設計語言理論不僅是重要的理論創(chuàng)新，更重要的是構建了帶有鮮明的東方傳統(tǒng)文化色彩的全新的設計理念體系。同時，杉浦康平在書籍設計豐富的實踐中，充分印證了他的書籍設計共同體理論的強大的生命力。在半個多世紀的書籍設計生涯中，杉浦康平先后設計40多種雜志，共計2000多冊，從1955年獲得日宣美術獎以來，在日本和國際書籍設計中屢獲大獎，成為日本、亞洲乃至全球的書籍設計的領軍人物。

書籍設計共同體理論的創(chuàng)立，與杉浦康平所處的時代及其他個人的經歷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他從事書籍設計始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正值二戰(zhàn)后全球文化交融激蕩的時代，這一時期日本雜志業(yè)高速發(fā)展。當時的日本在美軍的占領下，東西方文化交融與沖突的激烈程度前所未有，這一時代特性對啟發(fā)他創(chuàng)立的書籍設計共同體的理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杉浦康平在他的書籍設計中，既充滿獨創(chuàng)性的、反映時代先驅精神的理性思考，又充滿了強烈的批判精神。他否定對既存形式和秩序的隨波逐流，在書籍設計中表現(xiàn)出先鋒的前衛(wèi)性；探索工業(yè)文明時代的書籍設計藝術形式與傳統(tǒng)審美意識的有機統(tǒng)一，自覺地擔當起日本現(xiàn)代設計革新的主要角色。因此，書籍設計共同體理論反映出杉浦康平對工業(yè)化時代書籍設計走向高度同質化、去民族化和非人性化的批判與揚棄，試圖通過回歸亞洲傳統(tǒng)文化與審美意識，尋找一條立足亞洲本土文化并與歐洲文化融合書籍設計的路徑。

二、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建構的動因

20世紀60年代中期，杉浦康平曾經兩度在德國著名的烏爾姆設計學院（ULM）從事教學和書籍設計創(chuàng)作。這一經歷使杉浦康平親身感受到了歐洲書籍設計的現(xiàn)狀與文化傳統(tǒng)，使他重新審視日本和亞洲書籍設計的未來發(fā)展路徑，對他提出設計語言共同體理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當時的德國設計界正經歷著從包豪斯的藝術與技術的妥協(xié)向科學的理性轉變的關鍵時期，書籍設計的理念建立在以技術性標準和商業(yè)化的利益為導向的基礎上，把書籍設計當作是一種工業(yè)化的流程操作，漠視了讀者的閱讀意向，也扼殺了設計者的創(chuàng)意靈感，書籍設計淪為了技術性的工具，充斥著與讀者的疏離感，更談不上能夠喚起讀者的文化認同。出現(xiàn)這一狀況的根本原因在于西方的書籍設計理念是建立在技術至上的基礎上的，缺乏整體觀的思維，由此導致了書籍設計語言的貧乏。正是歐洲書籍設計的現(xiàn)狀觸發(fā)杉浦康平的思想突變。在與亞洲設計的文化背景比較中，他發(fā)現(xiàn)亞洲的文化基因是賦予設計語言以鮮活的生命力的，一個文字、一種圖形都隱含了內在的生命張力，因此，他認為亞洲書籍設計需要回歸到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在書籍設計語言中尋找每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律動。

基于這樣的認識，他開始積極嘗試創(chuàng)作具有亞洲風格的書籍設計作品，在實踐上為設計共同體理論進行了充分準備。杉浦康平在書籍設計上的追求亞洲民族風格的探索，受到了國際文化界的極大關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派遣他赴印度考察，他從印度的繪畫中得到了靈感，開始對日本和亞洲的圖像學進行研究。杉浦康平在對亞洲傳統(tǒng)文化圖像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圖像與造型并不僅僅是一種藝術范疇的概念，還涉及了民俗學、宗教、音樂、天文學以及文化人類學等多個學科和領域，對圖像的解讀需要從整體的文化視野中進行考察，還需要追索圖像背后的文化觀念與審美意識。這一理念與方法，不僅開啟了全球對亞洲傳統(tǒng)文化圖像及亞洲各民族文化的再發(fā)現(xiàn)和再認識，也對他后來提出設計共同體理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杉浦康平在書籍設計中強調吸納和整合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基因的理念，對全球尤其是亞洲的書籍設計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許多亞洲設計師在他的感召下，用亞洲式思維方式和文化傳統(tǒng)嘗試了新的創(chuàng)作，有些設計師投奔到他的麾下，在杉浦康平設在東京的設計所接受他的指導，如今這些人已經成為亞洲乃至世界書籍設計的佼佼者。杉浦康平以其獨特視角，啟發(fā)了各國設計師在全球化語境中關注本土文化和地域特征，創(chuàng)造出亞洲書籍設計風格的新時代。

三、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的內涵

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既是一種全新的設計理論，也是一種全新的設計方法。與西方書籍設計理論把書籍視為“物”的思維方式不同，杉浦康平把書籍視為一種有生命力的“宇宙”，是人可以進行心靈對話的對象，滲透了人的情感和文化意識的載體。因此，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理論建構本身就具有亞洲的思維特點，即它超越了書籍設計行為本身，用大一統(tǒng)的宇宙觀來關照設計的構成要素和深層動因，將書籍設計活動與宇宙的規(guī)律統(tǒng)一起來，如果說書籍設計是“小宇宙”的話，書籍文本、作者、讀者、設計者都是這個“小宇宙”中的星球，而文化就是這個星球運行的共同規(guī)則。這些“星球”按照宇宙運行的規(guī)則在“公轉”的同時，也在“自轉”。“公轉”的規(guī)則是文化傳統(tǒng)，“自轉”的規(guī)則是書籍設計的自身規(guī)律，彼此既是獨立的，但更是相互聯(lián)系和依存的。把書籍設計比喻為有生命力的宇宙運行活動，是杉浦康平提出的書籍設計的“萬物照應論”。萬物照應論是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的核心，所謂萬物照應論就是看似不同的東西都存在某種相互的關系，把這些相互的關系連接起來就能夠創(chuàng)造一個無限的世界。對此，杉浦康平的書籍設計不僅要把書籍文本、讀者、作者、設計者等“小宇宙”的各個要素整合并照應起來，還要把人的各種感知能力調動和照應起來，形成設計語言的共同體。因此，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的理論建構包含了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

1.書籍整體設計的理念

杉浦康平認為，書籍文本是一個整體創(chuàng)作的概念，是作者、編輯、出版人、設計師等共同參與的結果。書籍文本創(chuàng)作的每個環(huán)節(jié)既是獨立的，但更是整體的，不同環(huán)節(jié)的參與者都要從整體的視角去考量自己創(chuàng)作這一環(huán)節(jié)的尺度，并拓展到其他的環(huán)節(jié)去把握書籍文本創(chuàng)作的內容與風格。因此，書籍設計不是設計師簡單對書籍外在的裝飾，設計師是整個書籍文本創(chuàng)作的參與者。設計是設計者與著作者、出版人、讀者、編輯、插畫家、字體專家、印制者在不斷討論、切磋、修正中產生的整體規(guī)劃與完善過程。設計師在設計書籍文本過程中，需要以自己的視點與著作者和編輯探討，再以編輯設計的思路構建文本的結構與風格；必須以視覺信息表現(xiàn)與傳達的特殊性去彌補文字表現(xiàn)力的不足；必須以書籍設計藝術的審美標準，著眼于每個細節(jié)的精細化處理和印刷工藝環(huán)節(jié)的控制；必須以讀者的視角去考量文本閱讀的可讀性和可欣賞性；必須以理性的思維的力量和感性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將書籍創(chuàng)作的所有參與者整合起來，集思廣益，充分調動不同參與者的靈性和創(chuàng)造力。

杉浦康平以設計整體觀的視角，對以往被稱之為書籍的“裝幀”的封面、封套設計的內容，用視覺設計語言進行了全新的詮釋，即以書的文本內容為起點，再把本文的核心內涵延伸到外形設計中，賦予書籍文本以視覺性的藝術表現(xiàn)力，從而充分激活讀者的想象力和審美趣味。在傳統(tǒng)的書籍編輯流程中，文本內容中的文字部分是出版社的“神圣領域”，由出版社文字編輯負責審核。在杉浦康平看來，書籍創(chuàng)作的所有流程都是貫通不可分割的整體，不能完全機械地按照傳統(tǒng)的書籍編輯流程，把各個業(yè)務環(huán)節(jié)的任務截然割裂開來，設計師也應介入文字的編輯中，按照視覺設計的原理，對文字進行視覺化的設計，尤其對于具有圖像特征的漢字來說，更需要設計師的全盤掌控。杉浦康平將他的這一理念在《田村隆一詩集》和《吉岡實詩集》的設計中進行了嘗試。設計過程中，書籍形態(tài)均采用法式設計的冊子，內頁文字排版引入“黃金分割”的概念。在版權頁上對使用紙張的規(guī)格、正文、封面環(huán)襯用紙的品名等，包括紙質數(shù)據在內均有記載，這種設計方法在亞洲出版史上尚屬首創(chuàng)。

在印刷工藝處理上，杉浦康平同樣以整體設計的理念，掌控好書籍文本的印刷工藝的效益與藝術表現(xiàn)效果的尺度。他認為，現(xiàn)代書籍兼有消費品和藝術品的雙重特征，印刷工藝往往對書籍的視覺表現(xiàn)效果起到關鍵的作用。因此，設計師在處理書籍的印刷工藝時既要考慮到市場銷售的因素，也要考慮到藝術欣賞的因素，二者不可偏廢。

2.借鑒中國傳統(tǒng)美學留白的設計概念

沿著設計語言共同體的整體觀的路徑，杉浦康平把東方的特有的藝術元素也納入他的理論體系中，構建了充滿東方視覺審美特色的設計語言。他巧妙地將中國繪畫中留白的手法運用到書籍設計中，產生了奇特的藝術表現(xiàn)效果。留白是中國畫藝術形象的構成要素之一，通過有形與無形的對比，運用充滿感情和韻律的線條，組成明朗概括的視覺形象。留白體現(xiàn)了中國藝術“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精髓，貫通著東方哲學思想的智慧。中國畫的留白藝術，從表現(xiàn)看來只是一種畫面的設計技巧，實為作者胸懷中的一方天地，這種藝術充滿暗示的表達方式，表達了“無中生有，無所不容”的含義。

留白顛覆了西方書籍設計的規(guī)則，杉浦正是懷著確立日本文本編排設計新方向的使命感而竭力倡導。杉浦對留白的設計理念有過這樣的說明：“舉個書法的例子，一張白紙雖只寫一個字，留白之處卻顯得氣勢恢宏，而這些均是傳統(tǒng)的審美習慣，遺憾的是眼下大多買書的日本讀者則忘卻了這一點。一些周刊以及其他刊物，若不是每頁印得滿滿的，留有一些余白，大家就感覺不舒服，甚至會提抗議。所以我們必須逐步地關注設計中留白的要點，才能改變這一審美滯后的狀況?！盵1]留白強化重點，突出主題，滿足視覺的生理需求，為讀者創(chuàng)造輕松的閱讀環(huán)境。就像音樂中的休止符產生的“此處無聲勝有聲”的效果。受杉浦留白設計的影響，日本另一視覺設計大師原研哉設計的《無印良品》招貼廣告，采用“虛無”這樣一種概念來表達品牌內涵，將簡約的風格演繹到極致。杉浦康平的學生呂敬人在他的《中國記憶》書籍設計中，視覺流程上運用了留白空間布局的大小對比，整本書籍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虛實對立的概念，簡潔明了的圖片與文字的安排，使視線十分集中，增加了閱讀時的層次感和想象空間。

3.萬物照應論與噪音化設計

萬物相照應論和噪音化設計，是杉浦康平建構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的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所謂萬物相照應論就是對圖像中元素的單獨認識，并使其分離，然后進行有機重組。杉浦康平進行了這樣的闡述：“多元與凝聚、東方與西方、過去與未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都不要獨舍一端。明白融合的要義，而產生出更具含義的張力。人類正是踩著歷史文化積淀深厚的土地的第一步，才會邁出強有力的文明第二步。進化與文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兩只腳交替，以清晰、單純、扎實的步伐，這才有邁向一個前進方向的可能性，這正是‘多即一、一即多’的道理?！盵2]

同時，精通現(xiàn)代音樂的杉浦康平在雜志設計中，有感于空間造型與聽覺造型在本質上是相通的，把音樂造型的方法引入書籍設計中，這與錢鐘書所創(chuàng)造的修辭“通感”有異曲同工之妙，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噪音化設計的概念。噪音化設計的核心是通過在無序中表現(xiàn)有序，以此來實現(xiàn)設計語言的自我增值。這一概念的提出，豐富了設計語言共同體的內涵。噪音化設計并不是一種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而是在這種形式的背后反映出宇宙的萬物照應規(guī)律。他在《我的造型》一文中說：“對我來說，所謂‘造型’，可以說是‘物的集合體’。什么是物？譬如說圓形、正方形或是平等的線條等，均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所司空見慣的形態(tài)。當人們丟掉了先人寄托在這些樸素造型中的信仰，幾何形態(tài)將要失去存在理由之時，人們把視點轉向另一個新世界。當我們的視點進入更微觀或更宏觀的世界之中，卻意外地再次發(fā)現(xiàn)了這些組成生命根源的物群。對我來說，造型是在無休無止循環(huán)的瞬間定格?！鄙计挚灯綄υ胍艋O計進行了實驗性的驗證，以確認這一理論的效果。

綜上所述，通觀杉浦康平設計語言共同體的理論建構與實踐，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他在現(xiàn)代的設計表現(xiàn)手法中融入神秘的東方哲理和美學思維，以獨特的方式將無形的意識領域形象化。在他幾十年的設計生涯中一貫關注搖曳、動蕩、鮮活的事物，通過將書籍設計融合到東方文化語境加以考察，并與西方設計理念進行對比，逐漸形成了基于萬物相照應論為核心的書籍設計語言共同體的理論框架。他強調對亞洲本土傳統(tǒng)文化自信，提出 本土化、擴大的民族性、地域文化的反思的文化策略，這對于當代中國書籍設計的理論與實踐無疑有著重要的價值和啟迪。

（作者單位：寧波大紅鷹學院藝術與傳媒學院）

[1][2]臼田捷治.旋·杉浦康平的設計世界[M].呂立人，呂敬人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3：128，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