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超
我1O歲那年,隊里的水牛死了。
飼養(yǎng)員陸大爺,坐在磨盤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水煙。孩子們高興,我也高興,可以喝到牛肉湯了,家家戶戶都在準備著碗筷,孩子們都把家里最大的碗都捧手里了。
剝水牛的活兒在場院里干,操刀的屠夫是王二蛋他爸爸,王二蛋爸爸天天騎著輛破爛自行車,車把上系著一個紅布條,走街串巷給人家閹豬。二蛋的爸爸很神氣,對旁邊幫忙的人吆來喝去還捎帶著罵,對小媳婦兒老婆子們開著葷騷的玩笑。女人們回敬的話語更惡毒,場院里過年一般熱鬧。
爐灶壘好,大鐵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滾著。牛肉被切成幾大塊,放進鍋里,合嚴木鍋蓋,熬湯。剔下來的牛骨頭和牛皮,要賣到供銷社的廢品收購站。我就跟著賣廢品的青年一起去了廢品站,青年嫌我走得慢,耽誤了喝牛肉湯,就把我放在車上拉著,顛簸的土路把我的屁股都磨破了。
那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喝湯運動啊。隊長敲響了一截鐵軌鐘,喝湯了,喝湯了!男女老少幾百口子人,端著碗排著隊。會計給每個人的碗里放蔥花,婦女隊長給碗里放幾片牛肉。隊長挽著袖子,操著一只鐵皮大勺子,把一只只遞過來的碗盛得滿滿當當。喝,使勁喝,管夠啊。那一夜,家家戶戶都打著飽嗝兒,泛著牛肉味兒。
三五天過去,少油寡水的肚子就又想牛肉湯了。越是想那天喝牛肉湯的過癮場面,越是覺得肚子里有個饞蟲在爬在叫。我腦子忽然靈機一動,那天去廢品站賣牛骨頭,好像就看到一只水牛的犄角。另一只牛犄角哪里去了?這個問題讓我興奮了,這牛的犄角在摔下山坡時就掉了,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
放學的鐘聲一響,我就兔子般地躥出去,撒開腿往隊里那塊山坡地跑。我沿著水牛走過的路線,仔細跟蹤到了它摔下的坡邊。坡很陡,有三四十米深。我先繞道坡下,在溝底的亂草叢里尋找了好幾遍,沒有牛犄角的蹤影。我顧不上手腳被劃破,從坡地往坡上艱難地攀爬。在一條石縫之間,我終于看到了那只牛犄角。一定是水牛在滾落的時候,一只犄角正好卡到了石頭縫中間,牛犄角給掰斷了。我拔出牛犄角,像是挖到了人參,像是撿到了大元寶,沖著夕陽嗷嗷地大喊。我把牛犄角藏在一處草叢里。星期天,我可以去廢品收購站把牛犄角賣了。
第二天就是星期天,陽光燦爛。吃過晌午飯,我把布袋塞在書包里,繞過村子,我就往山坡上跑。在草叢中找出那只牛犄角,裝在袋子里,抱在懷里往供銷社走。一路上,我把自己會唱的歌都唱了一遍,那只牛犄角肯定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多的歌。
我走進供銷社,對著一個梳著長辮子的阿姨說,我要賣廢品。
阿姨問,你賣什么廢品?。?/p>
我打開袋子,說,水牛犄角。
阿姨指著里面說,到那個院子里去過秤。
我走到堆放廢品的院子里,看秤的是一個大胡子叔叔。他把牛犄角往秤上一扔,給我一張小票,說去柜臺找阿姨拿錢。我小心地接過那張門票,清楚地看到上面寫著一毛,一毛錢啊,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大一筆錢了。
我拿著小票又回到長辮子阿姨跟前,阿姨接過票看了一眼,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元錢放在了柜臺上。
我吃了一驚,給了我一元錢?是不是給我的?是不是沒有一毛錢要讓我找開啊?是不是考驗我?
我的手放在拒臺上,離那紅紅的一元錢有短短的距離。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阿姨看看我說,小孩子,你的錢,拿走。
我把錢攥在了手里,心撲通撲通地跳。我不敢轉身就走,萬一阿姨發(fā)現(xiàn)給錯了找我怎么力?我慢慢轉身,耳朵時刻準備著聽阿姨喚我的聲音。背后沒有聲音,可是我的背后如同有針在刺,麻酥酥熱辣辣的。我不敢走出供銷社的屋子,怕人家再追我,會把我關起來。我就假裝在柜臺前看東西,布匹、鍋碗、盆罐、耙子、鐮刀、餅干糖果、書本、鞭炮,我?guī)缀醢阉械臇|西都看過了。我還在磨蹭,又很認真蹲下身子仔細看標簽上的價錢。平日里看看就能流口水的餅干,我也對它毫無興趣,我不時地用眼光掃描那個長辮子阿姨。
阿姨似乎沒有注意我,她招呼著來買東西的顧客,沒有顧客時,她就和另一個短頭發(fā)的阿姨說說笑笑。
我不知道在供銷社里待了多長時間,直到那個長辮子阿姨對我喊,小孩兒,都快下班了,還不回家吃飯,快走吧。
我如同得到了特赦令,轉身就跑。
一塊錢啊,天啊,一塊錢。我把錢捏在手心里,一路跑啊,手心里攥著的錢都被汗水浸濕了。一毛錢,我敢花掉,一塊餞,我不敢花。
遠遠看到家里的土屋了,我發(fā)瘋似的喊著媽媽,媽媽──
我的聲音肯定與往常不一樣,正端著盆子洗菜的媽媽以為出了什么事,支下盆子就往屋外跑。
我上氣不接氣地說,媽,錢,一塊錢,賣牛犄角。
媽媽聽完了我的敘述,拍拍我的肩膀說,孩子,你多拿了錢,那個阿姨就會短錢了,那個阿姨是要自己補齊公家的。
媽媽擦擦手,解下圍裙,說,你先吃飯吧。媽把錢給人家送回去。
我不知道媽媽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太疲憊,睡著了。
選自《青澀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