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陽
若干月前,我們的金犀牛獎最佳攝影師原野向我講述了長久以來始終在他心頭縈繞的越野影像—我們在魔幻般的地形中騎行,那里人跡罕至,光影變幻莫測,在秀峰環(huán)拱之中,在牧歌漫洼之上,石峰峭拔、嶙峋、詭異、恢宏,溪流淡漠、凜冽、雋永、曲折,在這里,越野似乎變得無所適從,卻又會最輕易地抵達純粹之境。我不置可否卻又無從談起,固有的經(jīng)驗主義告訴我,在當下,從那些高海拔登山大本營沿徒步路線騎車速降而下才是最成熟最靠譜的選擇,我實在想像不出這樣的鏡頭會出現(xiàn)在哪里,直到郵件的附件被釘上了三個字—扎尕那。
這世上所有的地名都只是個面無表情的字符而已,只有把自己貼上去才知道個中緣由,比如在把自己貼在節(jié)日里的首都,到了天安門才知道自己會被中央級保安趕羊似的轟道“走起來!走起來!不要停留”,或者有幸成為傳奇的八高上55公里大堵車的史詩級一份子才知道首堵的力量。當然,扎尕那于我同樣如此,即使在車轍劃過“扎尕那地址公園”那個仿古做舊的牌樓時我依然沒覺得有任何精妙之處,直至破碎的鄉(xiāng)村公路蔓延至山門頓開時。這是真的山門,巨大的山體一左,再一右劈向公路,一個轉(zhuǎn)角,扎尕那村便映入眼簾,這是最真實的3D影像,活生生的畫卷在面前徐徐展開,在那一刻,我們剛剛歷經(jīng)了大雨轉(zhuǎn)暴雨轉(zhuǎn)中雨轉(zhuǎn)小雨轉(zhuǎn)停,這個貞觀年間就存在的藏式村落以它最溫潤婀娜的姿態(tài)迎接了我們,扎尕那村環(huán)抱在刀砍斧剁般的群峰中,片片屋檐輪廓清晰地盤旋在山坡之上,蒙蒙雨霧尚未消散,云層在山尖下久久徘徊,這就是探險家約瑟夫·洛克筆下所描述的:“我平生未見如此綺麗的景色。如果《創(chuàng)世紀》的作者曾看見這番的美景,將會把亞當和夏娃的誕生地放在這里。這塊地方讓我震驚,廣闊的森林就是一座植物學博物館,絕對是一塊處女地。它將會成為熱愛大自然的人們和所有觀光者的勝地。”“我坐在一個狹窄而低矮的山脊上,背靠著一棵云杉。我能瞥到棲息在山坡上的寺廟和屹立在寺廟之上的石灰?guī)r峭壁?!@里有絕對的自由,一個未經(jīng)矯飾和污染的國度,這里和附近方圓千里的地方從未響起過汽車的喇叭聲。我為這荒原而生,也愿在這里度過晚年?!?/p>
值得慶幸的是,即使在洛克到來的90年后,它依然是戶外愛好者的天堂,在所謂的“淡季”,這里也絕不像我們途經(jīng)的黃龍景區(qū)那樣在山門前排出了數(shù)百米長的門票隊伍。我也希望它永遠不要成為旅游熱點區(qū),被那些聒噪的、拖家?guī)Э诘?、垃圾隨行的旅行團們叨擾它的寧靜與安詳。洛克曾在日記中寫道:“靠山邊棲息著一座寺院叫拉桑寺,在它下面是迭部人的村莊,房子挨著房子,還有小麥和青稞的梯田,在所有這些的后面,就是巨大的石灰?guī)r山,郁郁蔥蔥的云杉和冷杉布滿峽谷和坡地?!币簿褪窃诶K?,我們真正的熱身起點也就是從它旁邊的經(jīng)幡飛揚的白塔開始。事實上,從未有人從這里開始,并延伸至山區(qū)腹地進行越野騎行,這些頭戴全盔、護目鏡遮面順山勢村道一沖而下的車手們被圍觀地簡直“順理成章”,在那些頑皮又精力旺盛的孩童們的圍堵中,在紅衣喇嘛們新奇的眼光里,在那些閑適安逸的藏式民居前,甩尾、跳躍、后輪滑,以至于這場海拔2900米的適應熱身變成了一場正兒八經(jīng)的秀,前所未有的山地車之秀。
通往魔境之路
扎尕那有著隱形的山門,順著裂縫步入谷底的那一刻起,這片地域就像撥慢了時間,隔絕了喧囂,開始被森立峭拔的石峰所包裹。
因為時空切換得太過決絕,我對那長達六個半小時的推車狀態(tài)記憶竟有些模糊,但我仍記得我們的隊伍被崎嶇和蜿蜒而上切割成數(shù)片,海拔超過3500米后的山路似已和越野騎行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大段大段的坡道被一側(cè)山體巖崩后的巨石填塞,偶爾的一些平緩路段,卻被嵌入泥土中的、那些不規(guī)則的、棱角分明的石塊組成了馬其頓方陣,我驚訝于它們?nèi)绱斯ふ行?,就像是神之手在這里碼好了棋局。我那推車的雙臂在不斷顫抖,甚至耳膜都能感到高頻率脈動的沖擊,沿著坑洼而踉踉蹌蹌,那輛伴隨我無盡野騎的TREK Remedy8被拖來拽去,越發(fā)無力。要知道,全山地車手推車的苦逼之情完全寄托于沖山刺激下的浪漫主義懷想,而此情此景卻未免令人心生絕望。陽光早已隱匿,大片金屬質(zhì)感的云朵升騰翻滾鋪滿天際,冰雹還是暴雨無法預期,某一刻對內(nèi)心的質(zhì)疑聲開始響徹腦海,沮喪令人迷失,迷失在高空云層中,似乎越過了一條把市外桃園和世外桃源分隔開來的想像的分界線,領(lǐng)略到莊嚴和崇高。把山峰和塵世分開的,是這片魔境般的莊嚴和壯麗。你永遠不會熟悉,當你步入其間,你就會迷失。這里只有一條路,但面對光禿,無路可走的巖石,你會困惑和害怕。那多石、又披掛迷霧的魔指狀的群峰,劃破了云層,遠比那些所謂的“層戀疊嶂”還要令人敬畏、令人嘆為觀止。
當手表上的高度計顯示為3900米的時候,我們終于翻上營地,那是一片開闊的谷地,扎尕那也隨之開始展現(xiàn)第二幕劇情,填滿這里的高山草甸瞬間令人有些恍惚,一路上被近在咫尺的巨大巖壁帶來的壓迫感轉(zhuǎn)而被開闊的暢快所代替。兩處由牦牛毛和樹干制成的簡易庇護所印證了這里的天然牧場身份,生靈自由,散漫無拘。四周,山體鋒銳,依稀只得掛住點點殘雪。我累極了,連喝水都嫌費勁兒,而我們的藏族向?qū)?,卻開始騎上我們的車滿營地竄,甚至竄到了落差數(shù)十米的山坡上,輪到我們圍觀了,山坡草甸并非一馬平川,它遍布隆起的土包,顯然這給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煩,遠遠地都能清楚看到他不斷大角度扭轉(zhuǎn)車把,姿態(tài)僵硬,像生了銹的機器人,偶爾錯捏前剎幾乎前空翻(事實上他表演了三次)。即便如此,放坡回來后,黝黑的面龐仍難掩一臉興奮:“這車真好騎,真有彈性?!?/p>
尖峰時刻
跟著這幫中國新生代全山地車手在海拔4100米的刃脊上越野是我這輩子干過的最瘋狂的事兒。葛洋、家桐、蘇丹,這些來自綿陽后山車隊的年輕人此前從未有過高海拔經(jīng)驗,低溫和缺氧一路折磨著他們,對戶外類裝備的使用規(guī)則也很陌生,但憑借著在綿陽后山修煉出來的高超車技和頑強意志,他們出色地適應了下來。
這道刃脊是下方平行兩道埡口的分界線,巨大的條狀與塊狀花崗巖猶如樂高積木被散落各處,無數(shù)凸起土包的草甸混合碎石鋪向遠方,兩側(cè)的山體落差之大單憑肉眼已無從分辨,雙腳踩在腳踏板上的那一刻起,心就像被扔到了空中,沒有預定路線,車輪刷過的每一米都充斥著巨大的震顫,預判逐漸變得眼花繚亂,躲避、壓把、推把、搓后輪剎車,令人不容喘息。一種真實的感覺是,身體已經(jīng)做出了反應姿態(tài),大腦卻似乎并沒有反應過來,以至于在一段騎行過后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是誰在控車。endprint
年輕人們漸入佳境,很明顯他們開始收放自如,在轉(zhuǎn)向坡度稍緩的碎石地帶,他們甚至敢于利用天然巖石跳臺進行飛躍,人車合一劃過空氣稀薄地帶,四五米后輕盈落地,齒胎將地面咬出條條優(yōu)美的曲線。就在風獵獵,暗云涌動的蒼穹下,在與自然和聲的回響中,山地車的力量、速度、控制以及機械之美被徹底釋放。
我們按照藏民的習俗,準備在山脊埡口處向上空拋撒隆達,敬祝山神,祈禱平安。而就在那之前,我的肩關(guān)節(jié)詭異地發(fā)生脫臼,巨大的痛感襲來,冷汗像間歇泉似的往外冒,每稍微移動一下身體就會遭受巨大的疼痛拉扯,我無力地癱坐在地,慘白又迷離的日光在眼前晃動,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遠遠向我走來的隊醫(yī)身上。李大夫從事口腔醫(yī)學的職業(yè),但從過去幾天的交淡中我能感受到她的博學多才(因為在聊起關(guān)于醫(yī)學的事時,我基本無法聽懂),作為后勤保障的一份子她甚至攜帶了能夠做動脈出血手術(shù)的器械。一次、再一次,終于在李大夫第三次奮力拖拽中,肩關(guān)節(jié)成功復位,李大夫從此被我贊為接骨圣手。在山脊的另一端,敬仰神的隆達在空中回旋翻騰。
神的名字叫涅甘達娃。
詭譎石林
扎尕那所隸屬的迭部縣按照藏語的說法,就是“神摁出來的地方”,至于是源于岷山、迭山群峰太過綿密還是打算建立行宮,有關(guān)神的傳說并不詳盡,涅甘達娃就是用手指按了這么一下,以一種山崩地裂的原始偉力,徹底顛覆了關(guān)于山澤地相的既往記憶。在迭部大美的收官之地扎尕那,在距離營地20分鐘路程的地方,涅甘達娃以一種詭異的表情宣諭了神的存在:一群毫無規(guī)則的、肌理斑駁,骨相蒼然的巨型石柱從山坡而起,森森然指向天空,這里的地表松脆,植被越發(fā)稀疏斑駁,坡度大得令人發(fā)指,還要從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或威嚴或猙獰的石柱間越野穿行簡直不可思議。我們的攝影師原野把機位就設在一小段巖架上,兩側(cè)盡是懸崖,他只有把目光集中在更遠處,U形山脊另一端還在推車上坡的車手們,否則會覺得頭暈目眩。而葛洋、家桐、蘇丹,還在上升,他們推車時車把高度幾乎接近了脖頸,“在對面山體接近盡可能高的地方,然后對著下方的山脊迂回而下,通過山脊后再放坡穿越石林,這就是計劃?!?“這坡度接近40度,你們真確定要這么干嗎?” 我簡直要瘋掉了。
他們真的成功了,我有理由為他們的膽識與探險精神喝彩,事實上在最后的葛洋在放坡到山脊之前有些偏離路線,我們無不擔心他失控著沖下山脊,幸運的是他掰了回來,而在沖向石林時,只得將后剎完全捏死,前剎捏到一半,才能堪堪控制車速。我們誰也不知道這片詭譎石林的下面到底是什么,抱死的后輪左擺右擺漂著沖坡,胎齒把石子搓得四處亂飛,然后被艷陽下石林巨大的投影吞沒。更瘋狂的是,他們準備沿山脊另一端的新路線上,對準石林,再來一次。我不堪重負,抄起山地車沿卡車溝翻上了另一個埡口,風景隨切換,車輪盡流轉(zhuǎn),在這個迭部縣與卓尼縣的交界處,山菊花居然把山路鋪成了黃色地毯。
當氣氛變得舒緩后,忽然能夠理解這些人的瘋狂動機,在我看來,我們這些戶外運動狂熱之人大抵在心中都有個響應自然召喚版本的副本。所有構(gòu)想的小路,通向外面的山川、沙漠和沼澤,也指向內(nèi)心。通過每一次山地之輪踩踏的印記,通過影像、閱讀、回想和思考,完成對自身、對自然的探索,而這兩種探索總能及時地在心中融匯。我們的生命總能面對著一個熱情而固執(zhí)的期盼,永遠地將繁榮矯飾和它所帶來的一切都拋開,除了最原始、最基本的目標之外。走入荒野、毋須回頭。
且行且珍惜
毫無疑問,自然磨礪本身就如同修行,不管它是蠻荒的、溫軟的、奇幻的、細膩的還是粗糲的。在扎尕那,直到真正的調(diào)轉(zhuǎn)車頭下山才會發(fā)現(xiàn)真正的應接不暇,那些推車上山時的惱火與咒怨遁地無形,那些艱難又或許不可能的路段開始變得輕而易舉。比如在開始,我們不認為那些遍布土包的草甸下坡能夠騎行,因為速度過快意味著無暇躲避進而被它們磕飛,速度過慢又容易前輪卡死而前空翻。比如在開始,我們也不認為鋪滿大石塊的路段能夠讓車輪碾過,畢竟那隨時都有陷車輪的風險。比如在開始,我們也從沒想過那些狹窄又縱深,還遍布急彎的小路能夠容許山地車通過,或許過度擰車把或磕腳踏導致翻車事故在情理之中??墒沁@些狀況一樣也沒有出現(xiàn),這就是為什么自然磨礪本身就如同修行,而我們總是沒有注視到自己成長的原因,反而總是后知后覺。
我極度珍惜出山的下坡路,寧愿在速度與幾近失控的間隙中,聆聽鳥鳴山語,河流潺潺。某些經(jīng)典的,讓車輪帶起泥土的天然彎墻路段,我不惜推車往返,再來一遍,因為在貢嘎山域野騎的遺憾告訴我,錯過一次,或許永不再來。我與我的TREK Remedy8一起顛沛共鳴,一個轉(zhuǎn)角的陡下急轉(zhuǎn)加跳躍,讓我們帶起顆顆滾石。一個前輪陷入獸徑泥坑失速,讓我們驚聲尖叫,我們已配合默契,人車一體。
山地車穿行在扎尕那的時區(qū)內(nèi),籠罩著被扎尕那純化了的色彩,簡單又明晰著鏈輪傳動著的線條,我們可以像萬千棲息在此的生靈那般,不憂,不喜,至真,至尚,回歸最真摯的越野情感,回歸最本色的獨白,回歸最原始的渺小。扎尕那的魔境之路,皆因純美與空靈,魔幻與真摯,讓我們有著最真摯的領(lǐng)悟。
我有一周都沒有再工作,所謂旅行綜合征大抵如此,因為忽然之間,一切都變了,場景變了,談論也變了,思考似乎變得與當下格格不入,變得無所適從。仿佛剛剛淺嘗到翱翔的自由感,卻又倏地被收入籠中,重新啃噬快餐和添加劑。而且周圍沒有共鳴,也沒有恰如其分的理解。于是便想信賴最主要的東西,即回憶的力量和那時刻真實的自己,讓它們而不是讓被打破了的各種人類法規(guī)來支配身心,過一種比以往那種平靜、熟悉、安逸的生活更加充實的、毫無遺憾的生活,積蓄力量,準備再度回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