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運泰 寧愈球
我的父親岑麒祥1903年7月出生于合浦縣城廉州鎮(zhèn)廣文第岑宅一個有名的世代書香大戶。1933年11月畢業(yè)于法國巴黎大學后,他于次年1月任國立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1954年8月26日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1989年12月20日逝世。
我父親一生閱歷豐富,在國內外見過不少知名人士。1924年,他在國立廣東大學讀書時,和黃埔軍校一期學生一起,經(jīng)常聆聽孫中山關于三民主義的演說;1926年至1927年,他在國立中山大學讀書時,當過郭沫若、魯迅、成仿吾、郁達夫、傅斯年、顧頡剛等大師的學生;1931年,他在巴黎大學讀書時,是世界著名語言學大師房德里耶斯、梅耶、傅舍、柯恩等的高足,并多次見過科學家居里夫人;1932年,他去日內瓦“國聯(lián)”工作,參加國際會議時曾在萊蒙湖畔與科學巨匠愛因斯坦攀談過……在眾多名人中,他與冼星海的思想感情最深,稱冼星海品質純、銳氣高、意志堅,贊他有骨氣、志氣、勇氣、靈氣,有自強、自尊、自立、自信精神,佩服他正直、真誠、忠厚、執(zhí)著。
作為長子,我于上世紀50年代先后在廣州、北京聽父親詳細說過,他留學法國時跟冼星海是最要好的朋友。
我父親對冼星海的身世知之甚多,對他的感情和心態(tài)也了解得甚多。倆人間的友情可謂比天高、比海深,作為獨生子的冼星海稱我父親為大哥,而我父親則親昵地叫他小名阿海。關于倆人的交往,冼星海在世時亦曾對他夫人錢韻玲及女兒說過。
上世紀30年代初,我父親在巴黎大學專攻語言學,冼星海在巴黎音樂學院專修提琴和作曲。當時,法國的教育、科學事業(yè)非常發(fā)達,所有的大學都辦得有聲有色,教學設施硬件軟件齊全,并一律對外開放,對全球學人吸引力很大,包括中國在內的有志青年去法國留學形成一股大潮流。這些留學生以江浙川湘的最多,京津粵閩也不少,雖留學動機不盡相同,不過多數(shù)還是為追求革命真理和探求科學文化知識的。我父親和冼星海均是去求學的,希望掌握先進知識,回國好派上用場,為國爭光,為民爭氣。
有一次,在中國留學生大聚會時,冼星海從旁人處打聽到巴黎大學有位叫岑麒祥的同學是廣東人(民國時合浦隸屬廣東),經(jīng)過幾番周折終得相識。我父親曾于1922年以名列榜首的成績考入廣東高等師范學校(國立中山大學的前身之一)英語系,1928年在國立中山大學首屆畢業(yè),隨即考上公費留學法國。按所修課程不同,他先后讀過格勒諾布爾大學、里昂大學和巴黎大學。我父親說,那時去法國留學的中國青年學生特別多,尤以巴黎為最。大家不時碰頭,或交流感情,或商量問題和對策,有時按籍貫分片集中,有時按學區(qū)分散活動。最初團結一致,后來逐漸分化。
我父親和冼星海之所以親如兄弟、情同手足,除了同為粵籍、同操粵語、同喜粵菜、同愛粵曲之外,就是年歲相近,志向相仿,他們有共同理想、共同信念、共同觀點。自認識后,倆人經(jīng)常互相探訪和互訴衷情。冼星海曾說:“大哥,我很榮幸結識你,但愿我們今后同舟共濟,同甘共苦?!蔽腋赣H說:“是的,但愿我們今后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我們要互相幫助?!焙髞恚麄?yōu)榛ハ嗾諔?,干脆搬到同一幢樓房住,互相之間,房門可以隨便開,食物可以隨便吃。冼星海住的是較為廉價的頂層,面積很小的半室。有幾次他交不起房租,是我父親替他支付的。他平時只有兩三套破舊西服,內衣褲也不多,經(jīng)常借我父親的,但不合身。我父親年齡比他大一些,經(jīng)濟條件比他好,把他當作弟弟加以照顧。
當時在法國的中國留學生中,自費的多,公費的少,各人思想也很復雜。有人宣揚大國沙文主義,有人向往空想社會主義;有的求真務實,有的追名逐利……冼星海是自費到法國求學的,時日一久,處境窘迫。在他處境窘迫之際,鮮有人向他伸出救援之手,甚至還有人責怪他來法國闖江湖是自討苦吃,又因他的不修邊幅而稱他為“冼瘋”。
有一次,冼星海對我父親說:“大哥!你是我的知心朋友,不瞞你說,我籍貫是番禺縣欖核鄉(xiāng),我出生在澳門,其實我是個疍家仔,是個遺腹子,家徒四壁,是真正的無產者。孟子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我就是家之本在身。我的父親英年早逝,母親青年守寡。為了活命,她浪跡天涯,給財主打工,經(jīng)常受人氣、被人罵,連我也遭人白眼,被人打罵。我人窮志不短,坐得正,站得直,沒有做過任何缺德缺節(jié)的事。小時候隨母親生活在澳門,去過香港和新加坡,后來才回廣州,我再來法國,來求生、求學的。我母親對我說,沒有文化就沒有出息,沒有一技之長就沒有一日之糧。所以我要學知識,學本領,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時來運轉,改變命運?!彼€說:“大哥,我遠遠不及你。但我有決心、有夢想。我從小學西語、搞西樂,對音樂有興趣,喜歡吹打彈唱,還學指揮和作曲??傊?,我要樣樣都學,樣樣都懂?,F(xiàn)在教我的幾個教授都是著名提琴家和著名作曲家,他們對我很好,很耐心,很細致。如果我把專業(yè)學到手,搞出個名堂,將來學成回國,即使能在藝術院校和中學謀個教師職位,或者去歌廳和劇院當個樂師和鼓手,也就心滿意足了?!?/p>
我父親說:“表面上看我比你好,實際上好不了多少。自從我父親意外早逝后,家庭有如大廈傾倒,生活也步入平民之列了。我的童年就是在極度悲慘和痛苦中度過的,幸好母親通情達理,很會持家,全靠省吃儉用度過難關。我們母子相依為命,兄弟相處融洽,而且自覺勤奮,我們幾個讀書都非??炭唷N医桢X往廣州考上國立大學,這次來法國是公費,但還要借錢零用。”他聽后說:“那我們是同病相憐,是一對難兄難弟?。∥覀z是窮則思變?!庇终f:“‘九·一八事變后,國內軍閥割據(jù),國家四分五裂,日寇侵略東三省,如果淪為殖民地,我們就要當亡國奴。所以我們務必瞻前顧后,居安思危?!?/p>
我父親告訴我,有一次,冼星海拖著疲憊的身體匆匆地跑到他住處說:“大哥,你有無聽人說過我二話呢?他們多管閑事,說我音樂有才華,經(jīng)濟無基礎,一條可憐蟲,一個窮光蛋,已走投無路,居然去餐館當起跑堂來,乞丐一般,實在有失體統(tǒng),丟盡中國人的臉,不如早早滾回去。甚至還有人說:‘如果繼續(xù)這樣,我非要叫老板解雇他,叫政府遣返他不可。這顯然是無理干涉。其實我做工是迫于無奈。想不到國內受富人欺負,在海外受洋人欺侮,還要受無良知的國人欺凌?,F(xiàn)在他們見我就開口叫‘待仔哥哥,閉口叫‘待仔佬,他們完全是認錢不認人。我不跟他們比高低、比貴賤,但要跟他們比優(yōu)劣、比勝負,看將來誰成誰敗,誰起誰落?!蔽腋赣H一方面勸說他要想得開、沉得住,世上事情錯綜復雜,人多話多是很自然的;一方面又說,海外華人是同胞,大家要互相尊重,互相愛護,不要黨同伐異。冼星海繼續(xù)說:“腳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我一向規(guī)規(guī)矩矩,做工是合法的。”我父親說:“我支持你,是要理直氣壯,一些人這樣說是不明智的、不禮貌的,你無須跟那些蠻人糾纏?!?
冼星海受到鼓勵,頂住冷嘲熱諷,牢記“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學勁更足,干勁更大,在學校和住所,分秒必爭地研習。經(jīng)過艱苦磨練,冼星海成為一名真正學有所成,干有成效的佼佼者。
一次,冼星海將一件壓在心頭多年的心事,向我父親全盤道出:“大哥,我出身貧寒是被人歧視的根源。你不知道,前幾年我在上海,對社會不良現(xiàn)象說過一些偏激的話,還參加過學生運動,示威游行,被校方指責我鬧學潮,擾亂社會治安,勒令我退學,開除我學籍。我是受過處分的人,留有案底,今后不知如何是好?學成后如果沒人聘請,那豈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燈盞無油枉費芯(心)?”
在冼星海處于極度彷徨的時候,我的父親鼓勵他說:“人生之路,曲折如藤,人生之詩,壯麗如虹。你成了名家學子,到時不用你去找人,自然有人來找你。像你這樣有才華、有才氣的多面手,我認為最好是投奔紅區(qū),投靠共產黨。你的案底在白區(qū)免不了被追問,在紅區(qū)是沒人追究的。參加學生運動是一種正義舉動,正當行為,說鬧學潮擾亂社會治安,是莫須有的罪名。我在合浦讀中學時就曾參加過五四運動,負責搞宣傳工作;在廣州讀大學時還參加過共產黨領導的省港大罷工,示威游行;沙基慘案的情況我親歷其境;廣州1927年‘4·15反革命政變的情形我不會忘懷;廣州起義的場面我記憶猶新。我始終認為愛國有功,賣國才有罪。”冼星海聽后大為驚訝:“大哥,那我和你都是同路人哪!想不到我們竟有共同經(jīng)歷,共同語言呢!”
隨后冼星海問我的父親:“大哥,你叫我投奔紅區(qū),投靠共產黨。共產黨是不是什么人都要,他們會收我嗎?”我父親說:“共產黨不是什么人都要,他們要好人,不要壞人。你是好人,他們當然會要,問題是你想不想去,你母親放不放心。再說,紅區(qū)生活是很艱苦的?!辟呛Uf:“我出身貧窮,是個苦命人,什么苦都嘗過。我不怕死,也不怕苦,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去紅區(qū),起碼受人尊重,不受欺壓。大男子志在四方,為國為民是好事,母親是會支持的?!?/p>
當時,倆人還一致認為,中國的經(jīng)濟落后是當局重文輕理,不搞科技;中國的社會腐敗是政府重官輕民,不得人心。如果有人能像孫中山領導辛亥革命那樣,推翻舊制度建立新政權就好了。在談到對音樂的看法時,我的父親說:“其實音樂是一種很高雅的藝術,它跟美術一樣,都是一種強有力的宣傳武器,用它可以喚起民眾,打擊敵人。有人把它比作是無煙槍炮,有聲武器。俗話說:‘觀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而后曉聲。你一定要堅定專業(yè)思想,不可動搖和松懈?!?/p>
1933年11月,我的父親在巴黎大學通過了特別嚴格的筆試和口試,取得由法國政府授予的國家文科碩士學位。大家都為他感到高興。啟程那天,冼星海幫他提行李,依依不舍地為他送行。分手時,二人難舍難分,痛哭惜別。
1934年1月,我父親返抵廣州擔任國立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時,曾給冼星海去信報平安,冼星?;匦耪f很快便要回國,約定到時去太平館和中山大學見面。后來因為路途相隔遙遠,書信往返太慢,加上工作太忙,聯(lián)系逐漸減少。最后,給冼星海去信不見回復。但我父親老是記掛在心。到1935年夏,聽說冼星海也回國了,但究竟在何方,問遍廣州的熟人都說不知。有人說他失蹤了,有人說他神經(jīng)失常了,有人說他被捕了,還有人說他被害了,不一而足。直到1945年冬,我父親看報紙才知道,冼星?;貒笙鹊缴虾#笤谖錆h從事一段時間的抗日救亡活動,最后沖破重重封鎖,來到延安。冼星海1938年冬擔任魯迅藝術學院音樂系主任,1940年春去蘇聯(lián)邊養(yǎng)病邊工作,1945年秋因白血病醫(yī)治無效,逝世于莫斯科郊外的一座療養(yǎng)院。噩耗傳來,我的父親悲痛欲絕。
冼星海敵我分清,愛憎分明,有著極其強烈的民族氣節(jié)和高度的愛國熱忱。他到了延安,正如走失多年的孤兒找到了日夜思念的母親。在母親的懷抱里,他得到了溫暖,見到了希望,有了依靠,有了寄托。他有能力、有活力、有魄力、有精力,憑著一個靈活的頭腦、一顆熾熱的心和一枝犀利的筆,不到兩年,便以極其高昂的激情和磅礴的氣勢,創(chuàng)作出大量精彩的樂章,除給進步電影《壯志凌云》 《夜半歌聲》《青年進行曲》和話劇《復活》《雷雨》等譜寫主題曲外,還有不少膾炙人口、激動人心和富有戰(zhàn)斗性、鼓動性的交響樂、進行曲、狂想曲和重奏曲。其中,《游擊隊軍歌》《救國軍歌》 《到敵人后方去》《在太行山上》 《軍民進行曲》《生產大合唱》 《黃河大合唱》《九·一八大合唱》 《 熱血歌》、《酸棗刺》 《只怕不抵抗》 《民族解放交響樂》等更是成為不朽之作。他的作品,在抗戰(zhàn)時期以高亢的歌聲、雄壯的樂聲和優(yōu)美的旋律、動人的情調唱遍大江南北和長城內外,傳遍解放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有如在制高點上燃起了抗日烽火。
冼星海的人生之旅崎嶇坎坷,不過,最終經(jīng)過革命的洗禮,成長為一名彪炳史冊的作曲家、指揮家和演奏家。他病逝后,毛澤東親自為他撰寫悼詞,延安各界為他舉行隆重的追悼會,稱他為人民的音樂家,是中國新音樂永遠不倒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