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姜新華

電廠有個智力有障礙的人，他不是職工，是職工子弟，從小腦子出了問題，小學沒畢業(yè)就輟學了。成年后廠里給他一個飯碗，讓他在廠生活區(qū)打掃衛(wèi)生，到后勤部門領點微薄的工資，勉強養(yǎng)活自己。

他干活還算賣力，像頭老牛，整天拉著板車東轉悠，西走走，操著沉沉的竹掃把，將房前屋后的垃圾清理得干干凈凈，然后裝上板車，拉到幾里路外的山凹里。早年，偌大的一個生活區(qū)就他一個人清掃，要完成任務，只能常常起早貪黑了。

他的身影年復一年地出現在生活區(qū)，電廠沒有哪個不認識他，常常逗他，把他當作取樂對象。他是個孤獨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有人找他說話，他就很興奮，咧著嘴巴傻傻地笑，不知道別人是故意逗他玩。他沒讀過幾年書，知道的東西卻不少，有時人家逗他，說你是個“二百五”懂得什么，他卻昂著頭，特別認真地爭執(zhí)著，一口被劣質香煙熏黃的牙齒里，噴出難聞的碎沫，叫對方無可奈何地離去。

我與他交談過，發(fā)現他看似傻，其實是個挺聰明的人，他的確知道一些書本上學不來的東西。有次有人告訴我，“二百五”喜歡畫畫，而且畫得不錯。我似信非信，一個傻子沒學過畫畫怎么可能畫得出畫來？有一天，他在辦公大樓前打掃衛(wèi)生，我把他叫到我辦公室，給他一支香煙，再給他支鉛筆，讓他趴在辦公桌上畫張畫給我看，他大約花了十來分鐘就畫了一支德國造20響駁殼槍，那槍畫得很逼真，槍管、彈夾、準星，還有槍把上掛著的紅綢子，都畫得栩栩如生，令在場的人驚訝。接著，他又畫了一棟農村里常見的馬頭墻房子，也跟真的一樣。他畫的不是那種常見的速寫畫，而幾乎用的是工筆，細微之處都挺精到。他畫畫的神態(tài)一點兒看不出是個傻子，表情非常沉靜，認真，似乎沉浸在藝術的氛圍中。

傻子畫完畫，說他還會敲各種鼓點，我們就更好奇，讓他表演給我們看。他用兩只手掌上各兩個指頭，在桌沿上有節(jié)奏地敲打起來，“咚鏘鏘，咚咚鏘，鏘鏘咚咚鏘……”他邊敲變炫耀，這是“文革”隊伍游行的鼓點，這是宣傳隊臺上演戲的鼓點。聽聽，繪聲繪色，還真是那么回事兒。不知道傻子身上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讓我更驚訝的是傻子還有不同尋常的過人之處。那天，我去后勤科辦事，看見傻子和科長在爭辯著什么，以為是找科長要毛巾要草帽之類的。原來，傻子是突發(fā)奇想，設計了一個運垃圾的類似于翻斗車的木板三輪車，畫出了草圖，要科長安排人去做他設計的車。科長一看圖紙哭笑不得，不耐煩地呵斥他攆他去干活。我從傻子手里拿過那張設計圖看了一下，覺得這傻子雖然是異想天開，但也的確有幾分巧妙。圖上畫的翻斗三輪車，前面是個金屬結構自行車龍頭，后面是個木板箱子，通過龍頭上的機關將箱子頂起成個斜坡，再將后面的擋板打開，箱子里的垃圾就自動地倒下來了?？梢韵胂?，傻子畫這張圖花了多大的精力，他是想減少勞動強度，提高清掃效率。

傻子的設計圖當然不會引起后勤領導的重視，因為這看似新穎實則荒誕的車子根本無法造出來，沒有電動裝置怎么能頂起箱子？這也只有傻子想得出來。即使傻子設計的車子合情合理，也沒有誰會當回事兒的。傻子被趕走之后，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

我卻想，傻子也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人，應當給予尊重。試想，傻子沒文化卻能無師自通地畫出生動有趣的畫來，而正常人有幾個有這樣的智慧因子？

從某個角度看，傻子其實不傻，而傻的往往是我們這些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