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亞明教育思想與實踐考論

王永義

(南京大學 歷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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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亞明教育思想與實踐考論

王永義

(南京大學 歷史學院，江蘇 南京210093)

摘要：1955年到1966年，匡亞明先后任東北人民大學、南京大學黨委書記兼校長。此時，我國高校發(fā)生了一系列圍繞“教育革命”的運動。在運動過程中，匡亞明一方面從總體上貫徹執(zhí)行了“教育革命”的方針政策，另一方面也在實踐中不斷發(fā)現(xiàn)和抵制“教育革命”過程中出現(xiàn)的某些錯誤做法，使學校盡量回到遵循“教育規(guī)律”的軌道上來，顯示了當時條件下難能可貴的求真務實精神。反思這一歷史過程，對當前我國大學遵循教育規(guī)律，扎根中國大地辦大學有重要啟發(fā)。

關鍵詞：匡亞明；教育革命；教育規(guī)律

1956年到1966年，這是我們黨對建設社會主義道路進行艱辛探索并取得重大成就的十年。當然，十年間，成功與挫折交替，正確與失誤交織，充分體現(xiàn)了黨的探索歷程的復雜性。從毛澤東的思想發(fā)展來看，他既提出過許多有重要價值的正確觀點和主張，推動了社會主義改造的完成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的發(fā)展，同時又逐步形成了“左傾”錯誤思想，在實踐中發(fā)動了一系列錯誤運動。

不可避免地，在此期間，高等學校也相應開展了一系列政治運動，在對待知識分子問題、教學科研文化問題上也發(fā)生了“左”的偏差，造成了嚴重后果。值得指出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有一些大學校長一面積極貫徹上層指示，一面又在盡可能的范圍內著力降低各種運動和“左”的偏差的危害性和損失度，擔當起該擔當?shù)呢熑?。雖然這無法從根本上扭轉整個局勢，但或多或少地維護了高校的正常功能，顯示了當時條件下難能可貴的獨立思考和擔當精神。本文即以匡亞明為例，通過簡述其先后主持東北人民大學和南京大學的經(jīng)歷，窺視該時期高校領導者教育思想的內生演進和內在張力，探究我國高等教育發(fā)展的艱難曲折，進而嘗試得出幾點認識。

一、 從革命家到教育家

匡亞明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黨內知識分子。他1906年出生，1923年入蘇州第一師范學校就讀，1926年入上海大學就讀。在大學聆聽過陳望道、鄭振鐸、劉大白、沈雁冰、蔣光慈等譽滿學壇的著名學者的課程。匡亞明1927年曾以江蘇團省委特派員名義領導宜興秋收起義。此后在白區(qū)堅持地下革命工作，先后四次被捕，受盡酷刑而堅貞不屈。在求學和革命初期，匡亞明就創(chuàng)作過文學作品，發(fā)表過文學評論；在其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篇，顯示了他自己所認為的一個詩人應該具備的功力、實感、情操和才氣。被關押在反省院時，他還依然堅持閱讀古籍，精讀了《論語》、《孟子》、《老子》、《莊子》等經(jīng)典著作。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兩度主持中共中央山東分局機關報《大眾日報》工作，反復強調黨風、報風、文風相結合，強調文稿的真實性、具體性、多樣性和時間性相統(tǒng)一，大膽提出了一些關于黨的新聞工作的獨到見解，有力地宣傳發(fā)動了人民群眾參加抗日斗爭、解放斗爭等，為中國革命的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

建國之后，匡亞明任華東局宣傳部副部長和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副校長、華東政治研究院黨委書記兼院長。1954年，中央決定撤銷大區(qū)一級黨政機構，華東局隨之被撤銷?？飦喢鞅疽驯话才诺绞〖夵h政機構任重要領導職務，但他卻多次申請到教育戰(zhàn)線工作，于1955年5月被任命為東北人民大學黨委書記兼校長，從此開始了由革命家向教育家的轉變。東北人民大學前身是始建于1946 年的東北行政學院，1950年更名為東北人民大學。1952年院系調整時，東北人民大學吸收了從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燕京大學等學校抽調的一批骨干教師。1958年更名為吉林大學?？飦喢鲝?955年5月到1963年5月，主持東北人民大學全局工作整八年。任職期間，他緊密結合國情、東北情況和學校實際，初步系統(tǒng)性創(chuàng)造性地回答了社會主義教育的辦學方向、培養(yǎng)目標、依靠力量等重大問題，給吉林大學打下了良好的發(fā)展基礎。此后，1963年至1966年匡亞明任南京大學黨委書記兼校長。與東北人民大學不同，南京大學辦學時間較長，且前身是建國前的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面對在當時被認為有“歷史問題”的大學，他并沒有采取激進的辦學政策來顯示自己的“老革命”資格，而是堅持實踐第一的觀點，采取穩(wěn)健的態(tài)度和務實的方法，在批判繼承南京大學歷史遺產(chǎn)的基礎上搞建設、抓發(fā)展，受到當時南大師生的肯定和好評。文革結束以后，1978年5月，匡亞明復出繼續(xù)任南大黨委書記兼校長，1982年起為南京大學名譽校長。

二、 從“教育革命”前后的幾個問題看匡亞明的教育思想與實踐

“教育革命”時期前后，高等學校面臨的問題千頭萬緒，概括起來說，主要有這樣幾個問題：在學校中心工作中，如何正確處理教育與勞動的關系；在人才培養(yǎng)問題上，如何正確處理紅與專的關系；在教師隊伍建設問題上，如何正確處理新知識分子與舊知識分子的關系；在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中，如何正確處理傳統(tǒng)文化破與立的關系。這幾個問題都是涉及大學辦學宗旨、辦學方式、辦學規(guī)律的根本性問題。在這些問題上毛澤東都給出了極其深刻的回答。這些回答在“基本原理”上無疑是高屋建瓴、切中要害的，但其中也有個別論斷屬于鄧小平所謂的“講過一些過頭話”，特別是這些個別論述在貫徹過程中，在特定環(huán)境下遭到了曲解、遮蔽甚至顛覆。如何既遵循毛澤東講話的精神實質，又結合學校實際盡量減少個別論斷的偏頗性，如何看待“教育革命”和教育規(guī)律問題，對主持大學一線工作的黨委書記和校長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在此時期，匡亞明先后主持過東北人民大學和南京大學達十多年之久，在這兩所大學歷史傳統(tǒng)、辦學風格和師生個性上都有明顯差別的情況下，匡亞明始終力圖兼顧政策尺度和現(xiàn)實向度，雖然不可避免地體現(xiàn)出時代的局限性和認識的局限性，但基本上推動和保持了這兩所學校的穩(wěn)定發(fā)展。

第一，務實：力求理性看待“教育與勞動”。

生產(chǎn)勞動同智育和體育相結合，這是馬克思在借鑒空想社會主義者羅伯特·歐文創(chuàng)辦合作工廠經(jīng)驗時表達的一個重要思想，尤其為毛澤東所注重。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求學時期就一直深受經(jīng)世致用、注重實際學風的深刻影響，認為“閉門求學，其學無用。欲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1]這種講求實際的思想特色，使他在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之后，在教育問題上特別注意發(fā)揮教育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合的思想。建國后，這一思想得到進一步強化。1958年8月，毛澤東審閱陸定一撰寫的《教育必須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合》一文，加寫了一段話，其中特別提到：“教育與勞動結合的原則是不可移易的”[2]399，認為此文“理論水平頗高，邏輯性、準確性、鮮明性三者都具”[3]。1958年9月，他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講到教育問題時說：“幾千年來，都是教育脫離勞動，現(xiàn)在要教育勞動相結合，這是一個基本原則……我在天津看了兩個大學，有幾個大工廠，那些學生們在那里作工。老讀書，實在不是一種辦法。書是什么東西呢？書就是一些觀念形態(tài)，人家寫的，讓這些沒有經(jīng)驗的娃娃來讀，凈搞意識形態(tài)，別的東西看不到。如果是學校辦工廠，工廠辦學校，學校有農場，人民公社辦學校，勤工儉學，或者半工半讀，學習和勞動就結合起來了。這是一大改革?！盵4]1961年7月，毛澤東在給江西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的一封信中，高度肯定了該校半工半讀、勤工儉學的辦學模式，他“希望不但在江西有這樣的學校，各省也應有這樣的學校。各省應派有能力有見識的負責同志到江西來考察，吸取經(jīng)驗，回去試辦”[5]。一般而言，教育與勞動相結合這一思想具有先進性和實踐性，體現(xiàn)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但如何與實際相結合需要認真對待。1958年后，隨著大躍進的“浮夸風”蔓延，這一思想遭到了簡單化、教條化對待，逐漸扭曲變形為“教學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合”，變?yōu)檫吷险n、邊勞動，甚至停課勞動，這里的“勞動”概念偏離了代表先進生產(chǎn)力的內涵，變?yōu)橐话泱w力勞動，極而言之就是做工、務農、種地等。在此期間，許多大學盲目地擴大一般體力勞動在學生學習中的比重，忽視課堂教學和書本知識的傳授，極大地沖擊了正常教學秩序。

1958年12月，匡亞明在吉林大學全校大會上發(fā)表講話：“如果說過去教育工作中主要的錯誤在于理論脫離實際、教育脫離生產(chǎn)的話，反過來只勞動、只生產(chǎn)、不念書也同樣是錯誤的?！盵6]39-40這句話實際上就是對當時出現(xiàn)的片面重視勞動、忽視讀書的一種批評。雖然他的講話不能不顧及當時的政治形勢，但整篇講話的格調還是強調認真讀書，力圖給那種脫離讀書的單純體力勞動傾向降溫，體現(xiàn)出冷靜和務實的態(tài)度。針對不斷蔓延的“瞎指揮風”，匡亞明提出要樹立優(yōu)良校風。在1959年9月的開學典禮上，他強調學校要形成五種空氣：即“高度的政治空氣”、“高度的學術空氣”、“高度的生產(chǎn)勞動空氣”、“高度的社會主義團結與文明空氣”、“高度的文娛體育空氣”?！拔宸N空氣”的提出，實際上將生產(chǎn)勞動融入學校的總體工作中，只是將其作為一個部分，而并沒有給予特別的突出。將“高度的生產(chǎn)勞動空氣”列在“高度的學術空氣”之后，是有他自己的考慮的。后來，他在轉任南京大學校長的報告中將“五種空氣”的說法改成四種風氣，其中就將“高度的生產(chǎn)勞動空氣”徑直刪去了。1961年，他針對勞動過多、忽視教學質量等許多錯誤做法進行了反思，提出大學要“圍繞提高教學質量這一中心進行工作”，合理安排勞動時間，強調“我們堅定不移地貫徹‘教育必須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合’的方針，但應努力提高生產(chǎn)勞動的質量，至于勞動時間，則必須根據(jù)黨中央和國務院的規(guī)定限制在每年二個月的范圍內，不準超過。一年級上學期和五年級下學期盡可能不安排勞動?！盵6]55對此，匡亞明鮮明地提出“學校是干什么的”這個在他看來任何教育工作者一刻也不能回避的問題。他認為這個命題看似沒有疑問，但在實踐中是有問題的。他有針對性地重申：“學校是培養(yǎng)人才的地方。學校有各種人，最主要成分是學生，因為有學生才有教師。學校最主要是教學，最根本是學生，檢查學校水平，就看畢業(yè)生質量。學校的主要任務是教學，教師的任務就是為人民服務，具體形式是教好學生，學生畢業(yè)出去后再為人民服務?！盵6]58這些論述當下看來或許屬于老生常談，但任何言行都應該放在具體歷史條件下考察。聯(lián)系到當時高校勞動過多、動輒停課，輕視甚至無視教學工作，這一講話就是振聾發(fā)聵、鏗鏘有力了。在避免教師參加過多無謂勞動這一思想的指導下，匡亞明組織頒布了吉林大學《關于重點培養(yǎng)提高教師工作的決定》等文件，力圖從政策上保障教師有充分時間從事教學科研。根據(jù)這一決定，吉林大學先后在1962年和1964年選拔78位思想政治進步、業(yè)務基礎寬廣扎實的中青年教師作為重點培養(yǎng)對象，并果斷采取重大措施，包括免除其應參加的定期勞動鍛煉，允許不參加集體的政治理論學習，保證他們有六分之五的時間用于教學、科研和進修等業(yè)務工作。這一舉措在當時“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年代里既需要一定的遠見卓識，更是要冒一定風險。但匡亞明勇于擔當，主動表示“這由我負責”[7]！果然，這些在“文革”中都成為他的“罪狀”，他被污蔑為培養(yǎng)“精神貴族”、“修正主義苗子”，為此他吃了很多苦頭。但從人才培養(yǎng)規(guī)律來看，這些措施有效保證了青年教師的教學科研時間，減輕了他們的很多雜事冗務，為他們更好更快地成長成才奠定了基礎，在這些教師中有4位后來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其他人也都成為我國各領域的專家學者?？墒牵词箍飦喢魈岢隽撕芏嗪侠淼南拗茙熒鷦趧舆^多的想法和辦法，實際上也制止了一部分勞動過多、學習過少的現(xiàn)象，但吉林大學的正常教學還是受到很大沖擊。以1958年至1960年為例，三年間共有156周，教學應為102周，但實際只有88周，少了14周?？荚噾獮?2周，但實際只用6周，少了6周。許多時間都用來搞不必要的勞動和運動了。對此，多年后，匡亞明在1983年曾加以深思：“過去片面強調學習貧下中農，勞動改造。馬克思一沒去做工，二沒有種田，他花了十二年時間在倫敦博物館系統(tǒng)讀書，后來與工人運動相結合，創(chuàng)造了馬克思主義……因此，不能輕視讀書和間接知識?！盵8]452可以說，此話是他對處理教育與勞動關系的經(jīng)驗之談，更是對歷史教訓的深刻總結，催人反思，發(fā)人深省。

一般而論，匡亞明總是極力將“教育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合”這一普遍要求具體化為教學、科研與勞動相結合，強調穩(wěn)定教學秩序，合理分配勞動時間，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不必要的體力勞動對課堂教學這一中心工作的沖擊。

第二，糾偏：力求準確理解“紅與專”。

培養(yǎng)又紅又專的社會主義建設者，也是當時教育領域的一個重要主題。在1957 年八屆三中全會上，毛澤東提出了“又紅又?！钡目谔枺骸罢魏蜆I(yè)務是對立統(tǒng)一的，政治是主要的，是第一位的，一定要反對不問政治的傾向；但是，專搞政治，不懂技術，不懂業(yè)務，也不行……我們各行各業(yè)的干部都要努力精通技術和業(yè)務，使自己成為內行，又紅又專。所謂先專后紅就是先白后紅，是錯誤的。因為那種人實在想白下去，后紅不過是一句空話?！盵2]309此后，毛澤東在多個場合反復強調又紅又專的思想。從總體而言，這一思想是極為深刻的，將其作為人才培養(yǎng)方針是毫無疑義的。但在具體論述上也有偏頗、過頭之處，例如片面地將紅放在矛盾的主要方面，專放在次要方面，主張以紅為綱，以紅領專。認為“先專后紅”即是“先白后紅”，則難免籠統(tǒng)獨斷之嫌，很容易誘發(fā)對紅專關系的錯誤理解。當時許多人就用形而上學思維看待紅與專的關系，把紅與專對立起來，甚至以紅代專，用紅壓專，把那些埋頭搞業(yè)務的知識分子當成“白?！奔右耘?。

4）置換柴油性質較好。循環(huán)清洗所用柴油為催化柴油，催柴各項性質控制較好，這是循環(huán)清洗效果較好的有力保障。催柴初餾點控制大于185℃，在循環(huán)清洗期間，系統(tǒng)溫度有效控制在150～180℃，從而確保了清洗效果，且減少了塔頂含油污水量的產(chǎn)生，效果較好。表1列出了停工柴油循環(huán)清洗前和清洗過程中柴油分析。

匡亞明在全國比較早地提出正確認識紅專問題。他在1956年就指出要正確對待科學研究和馬列主義的關系問題，防止只專不紅和只紅不專兩種傾向，應該又紅又專?？飦喢魇菆詻Q提倡紅的，但他又特別反對空頭政治家，反對將“紅”庸俗化，對學生學業(yè)、知識等“專”的要求是相當嚴格的。例如，他一再提出，在吉林大學要貫徹“從嚴從難”要求，做到“三難”：入學難、畢業(yè)難、當教師難。例如在學生“畢業(yè)難”上，匡亞明注重通過考試來督促學生學習專業(yè)知識。當時物理系課程考試分為筆試和口試兩部分。筆試雖不限時，可因考試難度大，許多學生從早晨入場到完成，一坐就是一整天?？谠噭t讓學生更為緊張，抽到題簽后，學生只有半小時準備時間，之后就要在多位教師面前講清解題思路，把公式推導過程全部展現(xiàn)在黑板上，成績當場亮分。即使成績好的學生，也都如履薄冰，不敢馬虎。當時有一些學生干部片面地追求“紅”，常常因為過多從事黨團活動而荒廢學業(yè)，有時請求學校加以通融，匡亞明對此是沒有什么所謂“通融”的，一律按照學業(yè)標準處理?？飦喢饕环矫鎻娬{“三難”，另一方面也為師生在學習、學術上表現(xiàn)自己“攻堅克難”能力提供舞臺和陣地，這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在全國高校較早地創(chuàng)辦了科學研究的陣地——《東北人民大學人文科學學報》(下文簡稱《人文科學學報》)和《東北人民大學自然科學學報》(下文簡稱《自然科學學報》)。50年代中期，國內科學研究工作才開始復蘇，經(jīng)過思想改造等政治運動的許多知識分子還不敢、不愿進行科研工作，擔心會被誤解為資產(chǎn)階級名利思想作祟。但匡亞明激濁揚清，撰寫學報發(fā)刊詞，支持師生從事科學研究，并身體力行撰寫文章。在這種氛圍下，僅《自然科學學報》前兩期就登載了十余篇有新觀點、新成果的數(shù)學論文，被華羅庚譽為東北出現(xiàn)了一顆數(shù)學“彗星”。在著名數(shù)學家徐利治看來，“東北人大此舉在國內引起了較大的反響”[9]。再過幾年后，全國許多大學才開始陸續(xù)創(chuàng)辦學報。當時的青年教師、后來成為著名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的高清海因在《人文科學學報》發(fā)表了兩篇論文，引起了匡亞明的注意。為了鼓勵青年教師開展科研，匡亞明在調查研究和開展評議審定的基礎上，大膽拍板將高清海從講師破格晉升為副教授。雖然有人指責匡亞明樹立了一個“只專不紅”的樣板，貫徹了一條“白專路線”，但匡亞明不為所動，堅持自己的正確意見。1958年9月，鄧小平在聽取吉林大學的工作匯報時指出：“大學的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結合教學內容全力做好尖端科學技術的研究和試驗?！盵10]匡亞明緊緊抓住這一指示精神，針對當時一部分家庭成分、社會關系“不符合政審條件”但又擁有專業(yè)技術的教師，通過學校黨委作出“榜上無名，內部通行”的規(guī)定，使他們得以繼續(xù)參加國防尖端的科研工作，排除了“左”的錯誤的干擾，有效發(fā)揮了學校教師的學術潛能。

在轉任南京大學校長期間，雖然此時意識形態(tài)領域政治批判壓力不斷升級，認為紅與專的矛盾就是無產(chǎn)階級世界觀與資產(chǎn)階級世界觀之間的矛盾，這種思潮逐漸成為主流，但他依然強調專不等于紅，但紅必須專。他將紅的問題和大學發(fā)揮辦學功能、師生履行職責結合起來強調：“教師又紅又專，首先是勤勤懇懇教書，對學生負責任，有比較高的學術水平，同時有較高的覺悟水平。學生又紅又專，首先是把功課學好，同時不斷提高思想覺悟，真正在同學關系上、師生關系上、遵守規(guī)章制度上起模范作用。”[6]101他針對當時有些學生不敢多看專業(yè)書等問題，強調“只有離開紅的獨立的專，沒有離開專的紅”[11]371，充分肯定在一定時期內“攻?！保瑢⒅饕Ψ旁趯Ｉ?，也是體現(xiàn)紅的過程，不能說是只專不紅，更不能說是“白專道路”。直到1965年在文化大革命山雨欲來之時，他還孜孜不倦地提倡學生要“博覽群書”、“博學多聞”。在政治系一年級蹲點時強調：“作為一個文科學生，應該紅、黃、藍、白、黑的書都看，只看紅的，不看黃、藍、白、黑的，就不可能提高辨別能力，也就不能深刻理解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盵8]492同在東北人民大學一樣，匡亞明積極為師生全力“攻專”創(chuàng)造便利條件。1963年8月，經(jīng)匡亞明提議，中共南京大學第三次代表大會破例通過了《關于切實辦好學報提高學報質量的決議》。決議提出學報是一個學校學術水平的標志，要求全校黨員、教師都以自己的優(yōu)異科研成果支持學報。他還強調職稱評審在激勵教師從事學術研究中的作用，1964年5月，在南京大學建校62周年校慶典禮上，他“代表學校黨政領導宣布破例提拔講師104人，并強調以后每年校慶都要提升教師職稱”[11]370，以此反對那種認為開展職稱評審就是搞個人主義的錯誤觀念。1964年1月中法兩國建交，為緩解因法語專業(yè)學生擴招而導致的教室不足，匡亞明要求校部行政機關從三棟樓房中遷出，改為教學用房。面對當時有些干部的不解、不滿，他強調：“為什么我能到簡易房辦公，你就不能去？我有言在先，只要我當一天校長，我就要把好房子作教學科研第一線使用?！盵12]此后在校長任上，匡亞明無論寒暑冷熱一直使用面積僅十平方米的簡易平房，讓當時的南大師生敬佩不已，現(xiàn)在也成為當代大學史上不多的佳話之一。

對于紅與專，匡亞明不是抽象化理解、空洞化執(zhí)行，避免了無謂的爭論。特別是匡亞明在論述“紅?！标P系時，總是有針對性地糾正當時的偏頗觀點，重在反對極端化傾向。正像他所言：“要弄清政治與業(yè)務、紅與專的關系。過去一個時期輕視專，所以現(xiàn)在要強調專；但是反過來，認為紅簡單了，忽視紅，片面強調專，走向另一種極端，也是錯誤的?！盵6]88

第三，重才：力求認真對待“新與舊”。

建國后，我們黨的知識分子政策在執(zhí)行過程中有過反復或折騰。1956年1月，中共中央召開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會議，周恩來作了《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強調知識分子已經(jīng)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但是在1957 年3月，毛澤東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指出：“我們現(xiàn)在的大多數(shù)的知識分子，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是從非勞動人民家庭出身的。有些人即使是出身于工人農民的家庭，但是在解放以前受的是資產(chǎn)階級教育，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chǎn)階級的，他們還是屬于資產(chǎn)階級的知識分子?！盵2]273正如鄧小平所言：“應該承認，毛澤東同志曾經(jīng)把他們看作是資產(chǎn)階級的一部分?！盵13]43也因此，有的高校領導者在實際工作中比較排斥“從舊社會過來”的舊知識分子，低估他們在我國社會主義事業(yè)中的重要作用，不能認真地研究和解決有關知識分子方面的問題。對于怎樣充分地動員和發(fā)揮知識分子的力量，怎樣提高知識分子的業(yè)務能力等迫切問題，疏于研究，也較少關心。

1955年5月，匡亞明初到東北人民大學就開門見山地宣布：“辦個像樣子的大學，學校沒有校長可以，沒有教授就辦不成了，標志一所大學水平的，是教授的數(shù)量和學術水平?！盵14]他上任伊始，就到各系主任、教師家走訪，征求他們對學校工作的意見。他用人眼光高遠，不為條條框框拘束。古文字學家、古器物學家于省吾是當時典型的所謂“舊知識分子”，因院系調整被中止教學，在家“賦閑”?？飦喢鲄s不考慮于省吾的所謂“身份”問題，主動赴京上門聘他到任歷史系教授?？飦喢鞑粌H在政治上尊重他，甚至答應他“不參加政治學習、不開會、不開課”[15]89。這種在當時被認為“出格”的三項條件，還配以良好的工作條件和待遇，將一幢“偽滿洲國總理”住過的房子配給他?？飦喢髟趯W校的報告不是以“各位領導”開頭，而是以“教授同志、講師同志、助教同志”開場，一反人們習以為常的語言常規(guī)。不止如此，匡亞明還勇于吸收知識分子加入學校領導班子，讓他們有職有權。1956年，他推薦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合大學并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非中共黨員的年輕化學家唐敖慶任副校長，負責科學研究工作。他提議并任命歷史學家金景芳任校圖書館館長和工會主席。對此，金景芳后來曾深情地回憶道：“這是亞明同志對我的信賴。一個舊知識分子為新中國服務，還有什么比受到信賴更重要的呢！”[16]256這些不同凡響的舉措，雖引起各種非議，但匡亞明卻不為所動并堅持下來。在1957年反右運動時期，他冒著政治風險一定程度上防止了運動進一步擴大化，盡力保護教師免受沖擊。當時東北人民大學的師生員工總數(shù)是長春另一所重點大學的兩倍，而定為右派的人數(shù)只及對方人數(shù)的一半。雖然匡亞明等盡了最大努力,但畢竟無力扭轉乾坤，保住了一些人，也有好多人沒能保住也不可能保住。例如“匡亞明任校長以后，非常器重黨內外專家”，他在運動期間想盡辦法保護余瑞璜、丁則良和徐利治三位著名學者，但還是由于當時不正常的政治氣氛，他們被打成了“余、丁、徐反黨集團”[17]。這不能不說是歷史的悲劇。不過從整個過程而言，匡亞明對知識分子的保護態(tài)度則是始終一致的，對學術批判還是持謹慎態(tài)度的。他在1959年時指出：“政治掛帥是沒問題的，但不能代替一切。有的人對知識分子采取虛無主義態(tài)度，這是不對的?！盵6]41為此，他明確提出學術批判應掌握三條原則：師生關系仍要堅持平等關系；要尊師重道；老師要愛護學生。在這三條原則影響下，吉林大學的學術批判活動相對溫和有序，讓知識分子能夠感受到難得的和風細雨。對當時被認為有“歷史問題”但有真才實學的人，匡亞明強調應該采取一看二幫的態(tài)度，繼續(xù)使用。1961年，在周恩來指出“東北文風不盛”的情況下，東北局提出創(chuàng)辦東北文史研究所，并請匡亞明參與其事。他不避艱險，不怕其中要牽扯大量知識分子等因素而鼎力支持，熱情建議研究所可以招聘那些雖有所謂“歷史問題”但有真才實學的文史大家上課講學。一時間，研究所名師云集，大大提高了東北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領域的地位，后來成為吉林省社會科學院的主要力量?？飦喢饕步?jīng)常來研究所聽課，用同志的態(tài)度和很多所謂“舊知識分子”交朋友。對比當時在許多高校，有不少知識分子很難接觸到學校黨委領導同志，匡亞明的這些言行舉止充分反映了他一貫的知識分子觀點。

在南京大學這樣一個舊知識分子眾多、歷史遺留問題復雜的高校，如何貫徹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是一個棘手問題，也是考驗匡亞明思想定力的一道難題。此時，全國階級斗爭氣氛更加嚴峻，但他依然強調要重視、重用中央大學時期過來的一大批老教授或所謂“舊知識分子”。正如已故南京大學歷史教授王覺非所言：“匡是文教界的一位老革命，他剛到南大來，對待教師，特別是老教師很尊重，大家對他的印象很好。”[18]1963年5月，匡亞明到南大視事，“到職后，便先后登門拜訪了20多位老教師，廣泛聽取教師對學校工作的意見和要求?！盵11]369他注重發(fā)揮中央大學時期老教師的學術專長，教育青年知識分子要向老年知識分子虛心學習請教。他多次強調：“知識是有繼承性的，我們要迅速繼承老教師、老專家的專長，這是一個認識問題，沒有命令。真正有一技之長就要利用，就要學習。講清這個問題對調整青老關系有好處，青年同志要真心誠意向有本事的人請教。”[6]114“老教師只要真正學有專長，即使他思想一時落后，在學術上也應請他指教?！麕煶龈咄健?，這句話是有道理的?！盵6]100他批評有些年輕知識分子輕視、反對中央大學時期老教師并對他們抱持傲慢和偏見：“有一種錯誤的、簡單的形而上學的邏輯，似乎因為有些老教師不‘紅’，就連他們的專業(yè)本領也不要學。這種邏輯是很壞事的。”[6]114為此，他組織成立“南京大學自然科學學術委員會”和“南京大學人文科學學術委員會”，大量吸收老知識分子加入，并分別請化學家高濟宇和英國語言文學家范存忠擔任主任委員，以此發(fā)揮老教師在學校決策和管理中的作用，抵制了當時在部分人中間彌漫的對黨外知識分子的某些宗派主義情緒。在引導青年知識分子向所謂“舊知識分子”學習的同時，匡亞明對青年知識分子更是悉心指導、倍加關懷。1964年，歷史學家茅家琦當時還是一個年輕學者，在《文匯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關于評價李秀成的長文，因對戚本禹片面觀點提出批評而受到批判，且調子越來越高，他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此時匡亞明給了他難得的理解和支持。在一次歷史系批判會上，匡亞明來得比較早一些，碰到茅家琦就輕聲地對他說：“你不要緊張，你再寫文章?！泵┘溢恢鼻宄赜浀眠@個情景，憶起當年情景時說道：“在這個時候我非常感謝匡亞明校長?！薄翱镄ｉL避開別人和我講這些話，對我來說是一個安慰，起碼表明他在這個問題上對我還是理解的?！盵19]遺憾的是，由于文革的爆發(fā)，匡亞明在南京大學屬于第一個被打倒的對象，他已是自身不保，就不可能再為知識分子鋪路搭橋、排憂解難了。

匡亞明在可能的條件下和范圍內，盡力避免用急風驟雨式的群眾運動來對待知識分子，減少和糾正了一些運動帶來的錯誤，正如歷史學家金景芳所言：“他在政治上能夠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風向右的時候，他冷靜；風向‘左’的時候，他也冷靜。”[16]254由于他的重才惜才，他贏得了兩校教師的廣泛贊譽。例如，吉林大學教師賦詩“八年細雨和風里，幾度披肝瀝膽人”、“八載黌宇勤建樹，赫然贏得眾人碑”就是真實的寫照。

第四，穩(wěn)?。毫η筠q證處理“破與立”。

怎樣進行文化建設，一直是無產(chǎn)階級運動中的重大課題。一般來說，在革命時期，文化建設可以更多地強調“破”，而在建設時期則宜更多地注意“立”。對反動落后的政治法律設施、制度等政治上層建筑應該強調“破”，對思想、道德等觀念上層建筑就不宜簡單地、抽象地強調“破”。毛澤東一向主張“破”，強調不破不立，有破有立。他在《新民主主義論》中就說：“帝國主義文化和半封建文化是非常親熱的兩兄弟，他們結成文化上的反動同盟，反對中國的新文化。這類反動文化是替帝國主義和封建階級服務的，是應該被打倒的東西。不把這種東西打倒，什么新文化都是建立不起來的。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它們之間的斗爭是生死斗爭?！盵20]如果說，在革命戰(zhàn)爭時期強調“破”，有其合理性、必然性，那么在新中國成立之后，思想文化建設就應該強調有破有立，以立為主。不過囿于當時國內外形勢的影響和認識的局限，毛澤東在文化的“破”與“立”方面發(fā)生了嚴重偏差，較多地強調“破”字當頭，忽視了文化發(fā)展的相對獨立性，進而導致不斷發(fā)起“破四舊”、“立四新”以及“文化大革命”等激進運動。

作為大學校長，匡亞明是贊同并貫徹執(zhí)行有破有立的文化政策的。不過，在實際過程中，在主持大學辦學活動和政治運動中，相對而言，他比較穩(wěn)健務實，比較注意黨性原則與科學精神的統(tǒng)一，在特定條件下采取一種他所謂的“未立不破”的策略導向。比較清晰地表明他這種穩(wěn)健態(tài)度的事件，一是認真對待傳統(tǒng)文化，一是客觀評價大學歷史。

從匡亞明的整個一生來看，他始終注重對民族文化遺產(chǎn)的繼承。20世紀20年代，當他還是青年學子時，他一方面積極投身反封建運動，另一方面則又覺察到不宜全盤否定傳統(tǒng)文化，先后撰寫了《孔孟“仁”的哲理之厘定》、《研究中國古書的意義何在》等文章加以討論。他在此時就提出：“凡事出于本國人自己之手，好的必須保存發(fā)揚，不好的必須排除拋棄……這才是復興中華，繁榮文化的康莊大道。東方文化的主人翁??！你們忍心拋棄所有的優(yōu)秀文化祖產(chǎn)嗎？”[8]32-3330年后，匡亞明又結合新的發(fā)展形勢再度提出繼承民族文化遺產(chǎn)這一問題。在為東北人民大學學報撰寫的兩篇創(chuàng)刊詞中，他指出：“對這些遺產(chǎn)加以批判的研究和總結，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使之和當前實踐相銜接并為當前實踐服務，乃是我們學術工作者義不容辭的又一重大任務?！盵6]4針對看待傳統(tǒng)文化的各種錯誤觀點，他提出正確對待歷史遺產(chǎn)必須批判兩種錯誤偏向：“一種偏向是認為歷史遺產(chǎn)樣樣都好，甚至比現(xiàn)代科學還好。這種崇古非今的復古主義思想，當然是不對的……另一種偏向是認為歷史遺產(chǎn)樣樣落后，不值一顧。這種一概抹煞和隔斷歷史的思想當然也是不對的?！盵8]351-352文革時期，他對“批孔”“批儒”等一筆抹煞中華文化的極端現(xiàn)象表示懷疑和“驚奇”：“期間‘四人幫’發(fā)動了一個別有用心的所謂‘批孔’運動，不分青紅皂白地給孔子加上一大堆污蔑不實之詞。我很驚奇！這不是和毛澤東同志的一貫思想特別是和一九四二年在延安親自對我的教導精神不相符合嗎？于是我又對孔子的評價問題，結合馬克思列寧主義對歷史人物評價的基本原理和尚能記得的《論語》等古文獻資料，重新進行了沉思默想?！盵21]沿著這種思路，在改革開放初期許多人仍不愿或不敢涉足孔子評價問題的情況下，匡亞明率先提出重新評價孔子的問題。1980年3月，他強調：“我覺得中國兩千多年以前能出孔夫子這么一個人，這不是我們的恥辱，而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光榮?！盵6]2001982年10月，他繼而指出：“現(xiàn)在對孔子的問題，還沒有真正撥亂反正，有些人還總是說孔老二如何如何，這反映了一種思想情緒?！盵8]73匡亞明不僅在口頭上提倡重新評價孔子，而且動筆撰寫《孔子評傳》來厘清線索、說清問題。該書言人之所不敢言，論人之所不能論，對孔子真正做到了有鑒別地加以對待，有揚棄地予以繼承，可謂新時期孔子研究的最大成果。張岱年認為：“匡老對于孔子學說有深入的研究，撰寫《孔子評傳》，對于孔子的生平事跡、思想學說作了詳細而正確的評述，考證精詳、觀點正確，是一部有高度學術價值的專著?！盵22]在完成該書之后，匡亞明猶壯心不已，還承擔起毛澤東提出的總結“從孔夫子到孫中山”這一珍貴思想文化遺產(chǎn)的任務，發(fā)起主編《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叢書共計200部，在匡亞明逝世十年后的2006年完成整體出版。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一項重大原創(chuàng)性、基礎性工程，全面展示了中華文化的獨特創(chuàng)造、價值理念、鮮明特色，對繼承和弘揚我國文化傳統(tǒng)、建設先進文化具有重要意義。

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對大學而言，何嘗不是如此。在政治高壓之下，能否真實客觀評價大學校史，這是對大學校長歷史眼光和科學態(tài)度的考察和考驗。南京大學有兩個源頭，一是中央大學，一是金陵大學。以20世紀60年代的激進政治觀點而言，中央大學是所謂“民國最高學府”，實質上就是國民黨一手操縱的大學，是為國民黨反動政治服務的；金陵大學作為教會大學，是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教育主權、進行文化滲透和精神輸出的工具。在這種觀點看來，這兩所大學在歷史上沒有一絲建設性意義，均屬歷史“糟粕”，理應全盤拋棄、根本改造。這實際上是一種以點代面、以偏概全的錯誤歷史觀。在這個問題上，匡亞明重視校史的客觀性、連續(xù)性，認為“南大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好大學”[6]109，反對因政治因素割斷校史的極端做法。他力圖用辯證的、歷史的觀點來解讀校史，將中央大學、金陵大學置于具體的歷史條件下，區(qū)分“舊中大、舊金大”和“老中大、老金大”的不同，一方面首先敏銳指出和嚴肅批判二者存在的不足，這種不足一是政治性的，一是學術性的，例如“舊中大、金大傳統(tǒng)中某些壞的成分，如在政治上一定的反動落后和在學術上一定的保守自大，不免會留下一些歷史影響”[6]107?？墒橇硪环矫?，他也特別強調兩校也具有一定的革命傳統(tǒng)，“學校里還是有黨的活動，還是有各種革命活動的”[6]108，在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反對國民黨專制獨裁政治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尤其肯定了中大、金大的辦學質量，認為“老中大和金大重視教學、治學嚴謹?shù)蕊L氣，也不宜全盤否定。”[6]108他號召南大師生，“我們應該珍視這個悠久歷史”[6]107，并在此基礎上團結一致向前看。這種對校史的辯證態(tài)度，不僅尊重基本史實，也有力地啟發(fā)當代南大師生要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立場，更好地珍惜傳統(tǒng)、延續(xù)文脈、開辟未來。

三、 余論：幾點啟示

當然，匡亞明沒有也不可能完全擺脫那個時代的痕跡，這是不能苛責于他的。1957年，毛澤東在江蘇省就“反右派”一事曾對時任江蘇省委書記江渭清說：“對中央的指示，你們不要一聽就說這是中央的，就完全照辦。正確的，你要執(zhí)行；不正確的，你要過濾、打壩嘛！”[23]事實上，匡亞明并非是對中央精神實質打壩，而是對當時社會彌漫的“左”傾錯誤打壩、過濾，實質是堅持理論與實踐的結合。1977年鄧小平就完整準確地理解毛澤東思想指出：“我們可以看到，毛澤東同志在這一個時間，這一個條件，對某一個問題所講的話是正確的，在另外一個時間，另外一個條件，對同樣的問題講的話也是正確的；但是在不同的時間、條件對同樣的問題講的話，有時分寸不同，著重點不同，甚至一些提法也不同。所以我們不能夠只從個別詞句來理解毛澤東思想，而必須從毛澤東思想的整個體系去獲得正確的理解?！盵13]42-43囿于當時的歷史條件，匡亞明還不可能從這種高度來理解毛澤東思想，更不可能超越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來辦學。也就是說，匡亞明常常面臨“教育革命”與教育規(guī)律之間的選擇，這種選擇有時候甚至不是有意識的。說到底，無論是奉行“教育革命”，還是遵守教育規(guī)律，往往不是個人所能選擇、所能掌握的。這里就涉及到大學依法自主辦學，涉及到教育家辦學的問題。從以上粗略的分析中，我們恰可以從匡亞明的實踐中得出若干有益的啟示和借鑒。

第一，教育與政治、大學與國家的良性互動是大學自主發(fā)展的基本前提。對國家而言，要尊重和擴大學校辦學自主權，給大學校長以獨立施展才華的舞臺，使校長能夠大膽試驗，大膽實踐，逐漸形成大學的辦學風格和特色。改革開放前，我國大學與政府關系最顯著的特征就是一種不對稱性，政府包攬統(tǒng)管大學，大學成為政府的“下級”和附屬物，大學只是計劃管理體系的“部門”而非“法人”。在這種條件下，大學校長們例如匡亞明只能在有限的平臺上展現(xiàn)自己的個性和理念，辦學的彈性空間和自由發(fā)揮余地不足。早在1956 年，匡亞明就尖銳地提出了“高教部管得過多過死和發(fā)揮各院校本身應有的積極性、創(chuàng)造性的問題”。他指出：“高教部必須在方針政策、制度規(guī)章和財務管理等方面對所有高等學校實行統(tǒng)一的領導和監(jiān)督，但這種統(tǒng)一的領導和監(jiān)督，又必須不致束縛各院校在一定程度上的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如果上面的領導管得過多過死，就不僅束縛了各院校做具體工作同志的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而且會使他們養(yǎng)成一種閉眼不看實際、只知機械執(zhí)行上級命令的不動腦筋的官僚主義作風?！盵6]31-32改革開放后，我國大學與政府關系經(jīng)歷了從集權到分權、從人治到法治、從管制到服務的歷史性轉變，高等教育也因此得到了大發(fā)展。當前，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在此背景下，我國政府及大學要有一種文化自覺、教育自信，以構建政府、大學、社會新型關系為核心，以推進“管辦評”分離為基本要求，既不走政府完全控制大學的老路也不走政府大學二元對立的邪路，而走出一條大學與政府既有效平衡又凸顯張力的中國道路。

第二，辯證處理“教育革命”與教育規(guī)律的關系是實現(xiàn)大學科學發(fā)展的內在要求。對一個后發(fā)型國家而言，通過“教育革命”實現(xiàn)教育的體制性轉型和跨越式發(fā)展是必需的。歷史證明，我國“教育革命”對顛覆舊教育、建設新教育具有重要歷史意義。但作為文化上層建筑，教育本身具有一定的相對獨立性，有自己的客觀發(fā)展規(guī)律。實現(xiàn)教育科學發(fā)展，既需要“教育革命”這一“爆發(fā)式飛躍”，更需要遵循教育規(guī)律?？飦喢鲗掖翁岢鲛k大學要樹立真正體現(xiàn)革命性與科學性結合的學風，認為忽視辦學規(guī)律，不按辦學規(guī)律辦事就一定要碰壁。他針對當時許多不考慮客觀條件和可能甚至否認客觀條件的辦學舉措批評道：“把‘敢想、敢說、敢做’錯誤地理解為可以單憑主觀愿望出發(fā)，甚至有一個時期發(fā)展到‘胡想、胡說、胡做’的地步?！盵6]83他提倡“三敢”和“三嚴”相結合，強調師生要“敢想、敢說、敢做，同時又是嚴密的、嚴格的、嚴謹?shù)摹＜纫懈锩臒崆?，又要有科學的嚴格的態(tài)度?！盵6]121針對許多高校不按照教育規(guī)律辦事，甚至將物質生產(chǎn)領域內的許多做法搬到教育領域來，如搞定期評比、獻禮工程等現(xiàn)象，他強調學校就是學校，學校不是機關，辦大學尤其需要一套科學的方法。1962年1月，他指出：“我們過去一個時期工作中的主要毛病，就在于許多工作沒有按照高等學校的規(guī)律辦事，就在于沒有掌握學校的規(guī)律。我們常常習慣于把機關的工作方法，把工廠的工作方法，甚至把農村的工作方法，囫圇吞棗地搬到高等學校里來?！盵6]83復出之后，他深刻總結文革前教育工作的成敗得失，強調教育規(guī)律的極端重要性。1980年1月，在教育部一次會議上，他指出：“在前八年的院系調整中，有違反教育規(guī)律的問題，比如理工分家、工農獨立起來、綜合大學成了文理學院。這一點我們不如資本主義國家，人家還按教育規(guī)律辦事，我們沒有。”[6]195今天，我們建設世界一流大學也要從中國的具體實際出發(fā)，既要認真吸收世界上先進的辦學治學經(jīng)驗，更要遵循教育規(guī)律，扎根中國大地辦大學。

第三，要實現(xiàn)教育家辦學。對大學校長而言，成為教育家，一要熱愛教育，二要懂得教育，三要站在教育的第一線，不是一時而是終身。從這幾條來看，匡亞明是完全符合的?！叭藗冋f亞明同志是無產(chǎn)階級教育家，我由衷地贊成，但是我覺得這評價還不夠，我要添上‘杰出’二字?！盵16]2551955年，他已被安排到黨政機關擔任重要領導職務，但他執(zhí)意到高校工作，誠懇地對上級組織說：“讓我去辦教育吧！”[15]881978年復出時，他也可以調離高校到北京黨政部門工作，但也被他拒絕了。原因何在？就是因為他一直對辦教育念茲在茲。自任校長后，匡亞明就心無旁騖地投入到學校工作中。他長期以來對研究孔子有濃厚興趣，但出于工作責任感，每天都將時間放在研究工作、接觸師生、推動發(fā)展上，直到完全退休之后才騰出手來安心搞研究。他不僅熱愛教育，更能不斷研究教育，常常就一個辦學問題和本校師生討論問題直至深更半夜。可以說，在長期實踐中，匡亞明在大學辦學方向、教師隊伍建設、人才培養(yǎng)等方面形成了比較完善的教育思想。比如在大學辦學方向上，1963年6月，匡亞明就鮮明地提出“把南大辦成名副其實的社會主義新型大學”的重要命題。在教師隊伍建設上，在知識分子成為“問題”的時代，他“善于羅致人才，團結知識分子，依靠知識分子?，F(xiàn)在吉大的許多知名教授，不少是他當年請來的，或者是他扶植、培養(yǎng)起來的，這些人樂于在他的領導下工作，積極發(fā)揮作用，帶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學術尖子?！盵16]254這些都表明他對辦學治校基本問題有深刻把握，體現(xiàn)了教育家的寬廣眼界和遠見卓識。當前，有相當一部分高校領導者還習慣于把自己定位于學科專家，而對如何成為教育家卻關注不夠。對此，劉延東強調：“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擔任大學領導必須有所取舍，特別是書記、校長要處理好領導工作和專業(yè)發(fā)展之間的關系，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學校管理和學生培養(yǎng)、抓班子帶隊伍工作中?！盵24]高校領導者就應該像匡亞明那樣，樹立大局意識、責任意識、擔當意識，將辦學治校作為第一要務，以辦好大學為己任，不斷成為社會主義政治家、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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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K825.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105X(2015)04-0051-09

作者簡介：王永義(1978-)，男，南京大學黨委宣傳部助理研究員，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

基金項目：南京大學2014年校級文科項目“高校傳承中華文化實踐研究：以匡亞明的實踐為中心的考察”。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資助項目“煤炭礦區(qū)復合生態(tài)系統(tǒng)管理及其調控機制研究”(項目編號：71273158)；

收稿日期：2015 - 01 - 20 2015 - 03 -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