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隆那比熊

文//楊鳳喜

波隆那比熊

文//楊鳳喜

楊鳳喜，一九七二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期高研班學員，供職于晉中市文聯(lián)。著有長篇小說《銀谷戀》，短篇小說集《憤怒的新娘》，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國內(nèi)二十余家文學雜志并多次獲獎。

一

家具城馬上要關門，二樓一戶商家把馬龍喊過去，讓他往“德國小鎮(zhèn)”送一只“五斗櫥”。老板娘說，馬龍，去了你一個人扛到樓上就可以了，我給你加十塊錢搬運費。馬龍趕緊道謝，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您的大恩大德我下輩子也不忘。老板娘說，馬屁精，路上小心點，別把柜子給我蹭了。裝好柜子，馬龍又在外邊罩了一層氈布，電動三輪車后馬槽有點松動，嘩哩嘩啦地響，他找來一根八號鐵絲在角上緊了緊。“德國小鎮(zhèn)”離他的住處不遠，送完貨他一擰油門就回家了。

“德國小鎮(zhèn)”是三年前剛剛開發(fā)出的樓盤，鳳城有名的富人區(qū)。天色暗下來，路燈亮了，馬龍等了五個紅燈，半個小時后看到了“德國小鎮(zhèn)”的指路牌。拐上通往小區(qū)的水泥路，馬龍靠邊停下車，給李丹陽打了個電話。馬龍說，李丹陽你猜猜看我現(xiàn)在在哪兒？李丹陽說，不猜，我正忙著呢。馬龍說，猜猜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希望我給你帶來點驚喜嗎？李丹陽說，我的驚喜是每天晚上你交我五百塊錢。馬龍掛斷電話后有些掃興，準備給買主打，又想，抽根煙再打也不算遲。一根煙還沒有抽完，他看到面前的車輛已經(jīng)擺起了長龍，扶著車把站起來往前看，有一輛豐田車橫在路中央，兩面夾攻，誰都不能動彈了。馬龍來了興致，探著身子一直看，脖子都有點累了。他看到的都是高檔車，奧迪，寶馬，奔馳，最次也是凱美瑞。一輛凱美瑞和奔馳之間還夾著一輛艷紅的保時捷。喇叭的長鳴響成一片，他突然間很氣憤，心想，摁喇叭有鳥用，有本事長出翅膀飛進去呀！他目測了一下，左邊商鋪的臺階與車輛間留著一條通道，他的三輪車差不多可以開到小區(qū)門口。他車技好，一邊向前行駛一邊還左顧右盼。到那輛保時捷跟前，開車的果然是一個女人，可惜并不漂亮，濃妝艷抹把一輛好車給浪費了。供他的三輪車行駛的路面越來越窄，他還在往前開。他聽到某輛車里有人罵他，越發(fā)有點興災樂禍。他已經(jīng)看到在“德國小鎮(zhèn)”大門一側賣烤紅薯的李丹陽了。

孫子，你給我站住！馬龍聽到身后有人叫喊，沒認為是喊他。他爺爺在老家，三年前已經(jīng)去世了。開三輪車的孫子，你給我站住！那個聲音氣壞了，馬龍停下車，一個牛高馬大的男人沖上來抓住了他的衣領，沒等他回過神來就被揪扯下來。馬龍立穩(wěn)身子，看清了男人的貌相，兩條腿抖了起來。馬龍說，大哥，有話好好說！男人又揪住了他，一口氣將他揪扯到一輛銀灰色的寶馬前。男人說，孫子，你這叫肇事逃逸明白不？馬龍看到了寶馬車后邊的車門上一道閃亮的劃痕。大哥你誤會了，不是我干的，他趕緊辯解。再說一遍？男人把馬龍拽過來，甚至要拎起來，馬龍在男人面前像一只灰頭土臉的瘦猴子。馬龍說，我不說了，可真不是我干的。好多人從車上下來看熱鬧，喇叭的鳴叫停歇下來。有人喊，小子，是你三輪車上的鐵絲劃的，我們都看到了你還敢抵賴？馬龍瞟了一眼喊話的人，這家伙是從奧迪車上下來的，奧迪給三輪車當?shù)簿土T了，還要給寶馬當兒子嗎？馬龍突然間想起來，他在加固三輪車后馬槽時余出來兩寸長的一截鐵絲，并沒有剪掉。他目測了一下那道劃痕的高度，認定是八號鐵絲闖禍了。大哥，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我賠，賠多少？馬龍帶上了哭腔，寶馬車主一把將他推倒了。一萬，他說，再加兩千肇事逃逸的罰金，再加兩千精神損失費。馬龍坐在地上再不想起來，三個數(shù)字加起來是一萬四，尚不清楚可不可以打折。大哥，您大恩大德……說著，他看到李丹陽從路邊商鋪的臺階上瘋瘋顛顛跑了過來。春天，李丹陽穿著一件花格子襯衫，戴著兩只藍色的套袖，肉嘟嘟的身材，因為沒有戴乳罩，兩只乳房快跳瘋了。還好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她奮力擺動的兩條胳膊可以遮人耳目。眨眼間李丹陽跑到了馬龍身邊，更多的人聚攏過來，連疏導交通的小區(qū)保安也把手背到了身后。李丹陽瞅了瞅車上的劃痕，突然間用雙手揪住了馬龍的衣領。馬龍工作服上寶馬車主快要揪下來的那?？圩咏K究被她揪掉了。你干的？李丹陽瞪著小眼睛，喘著粗氣問，馬龍無奈地點了點頭。李丹陽抬手在馬龍臉上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馬龍的耳朵嘶鳴起來，望著李丹陽啞然失語。寶馬車主也愣住了，不清楚這個女人為什么要替自己出這口氣。圍觀者嘀嘀咕咕，有人認出來這個女子是小區(qū)門口賣烤紅薯的，卻還是不明就里。大哥，李丹陽扭頭對寶馬車主說，你怎么還不揍他，你快揍他出出氣呀，他哪兒有錢賠你，就算賣到屠宰廠也沒幾斤肉！寶馬車主漸次反應過來，撲哧一聲笑了。你們兩個這是在演雙簧是不是？你們覺得有意思嗎？賠不起，好，那讓他給我把那道劃痕舔了，讓他舔了呀！寶馬車主扒拉開李丹陽，揪住馬龍的頭發(fā)往車門上靠。馬龍留著長發(fā)，兩個禮拜前他就準備理發(fā)了。舔了！寶馬車主喊。舔了！舔了??！舔了！??！有人開始呼應。馬龍的腦袋不由自己控制，卻還在想，有錢人看來都是一伙的，他掉到有錢人的汪洋大海里了。他雙唇緊閉，咬著牙，甚至想把舌頭咽到肚子里去。他明白李丹陽的良苦用心，可她也太過分了，真他娘鉆到錢眼里了是不是？他的腦袋被動地向前杵，那扇受傷的車門突然間打開了。他掙脫男人努力向后縮，擔心再把車門撞出一個大坑來。

一個年輕的女人從車里鉆了出來。女人抱著一條白色的小狗，雖然臉上掛著不耐煩，甚至憤懣的神色，但對她的姿色并沒有造成多少破壞。眾人目瞪口呆，沒有人注意到寶馬車里還坐著一位香艷女子，這場戲太好看了。你有完沒完，小九餓了，我要帶它回家吃飯。女人皺著眉頭沖寶馬車主說，一邊牽引著眾人的目光往前走。女人從李丹陽身邊經(jīng)過，李丹陽突然間喊了一聲姐。姐，姐！接著她又喊了兩聲，側身跟著女人走，臉上堆起了笑。姐，姐，姐！她一直喊，女人扭頭看了看她，皺著眉頭笑了。她是我妹！女人沖寶馬車主喊，也就劃了一道口子，你覺得有意思嗎？

二

晚上，馬龍第十三次問李丹陽，寶馬車上下來的那個女人是誰，怎么會是你姐呢？李丹陽不答理馬龍，她背靠床頭，一邊看電視，一邊織十字繡。她織的是“家和萬事興”的圖案，這個浩大的工程已經(jīng)持續(xù)半年了。電視是從二手市場買來的，圖像不太清晰，畫面中的人物是陰陽臉，笑起來怪滑稽的?；蛟S不能怪電視，也許是架在房頂上的那個“鍋蓋”出了問題。房子是古舊的平房，吊頂正中間的一塊掉了，像張著一張黑乎乎的大嘴巴，旁邊兩塊銹滿水漬，像傷痕累累的臉。房子的面積也就二十來平米，但院子卻不算小，他們可以和其他租客一起使用，不僅可以停放馬龍的三輪車和李丹陽賣烤紅薯的家什，還可以用窗戶底下的蜂窩煤爐子做飯。這片區(qū)域?qū)儆诔青l(xiāng)結合部，與“德國小鎮(zhèn)”只隔著一堵圍墻，據(jù)說很快就要拆遷，已經(jīng)規(guī)劃為“德國小鎮(zhèn)”的三期工程。

李丹陽，我快憋死了，求求你告訴我吧。馬龍央求李丹陽，他希望知道謎底。他也坐到床上，一只手在李丹陽的大腿上摸。李丹陽將馬龍那只不安分的手扔到床下，并且用針頭對準了它。你找死呀！李丹陽說，這是馬龍送完貨回家以后她說的第一句話。馬龍說，反正也是死，要不被有錢人罵死，要不自己把自己憋死，要不被你扎死，你來扎，你來扎呀！李丹陽果然扎了馬龍一針，馬龍?zhí)鄣媒泻捌饋?，李丹陽，一日夫妻百日恩，君子動口不動手，你真是心狠手辣。李丹陽說，狗屁，誰和你夫妻？你有房嗎？有車嗎？你以為我會眼睜睜嫁給一堆垃圾？馬龍耷拉下腦袋，舔了舔手背，嘟囔說，就當垃圾堆被美麗的小蜜蜂親了一口吧。李丹陽嘴唇一抖，差點兒笑出來。馬龍撲上去，把李丹陽肥碩的腰身結結實實摟住了。滾開！李丹陽把馬龍推開，你給我靠墻站好！馬龍按李丹陽的指令靠墻舉起了雙手，像電影里的情節(jié)。李丹陽站到地上，咬牙切齒指住了馬龍的鼻子，你說你今天闖了多大的禍，你還敢對寶馬車下手，榨干你的骨髓油你能賠得起嗎？要不是遇上我姐，你說會是什么結果，你說呀！馬龍說，那個女人到底是你什么姐，我怎么從來沒有聽你說過？李丹陽說，這個你別管，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馬龍說，結果是我會被大卸八塊，然后被那幫人和你一塊一塊丟進垃圾筒。李丹陽說，你給我嚴肅點，你明天跟我去負荊請罪，負荊請罪你明白嗎？馬龍說，去也可以，可你那個姐夫太兇了。

第二天李丹陽并沒有帶馬龍去負荊請罪。吃過早飯，馬龍開著三輪車又到家具城門口攬活，臨行前憤怒地剪掉了那截惹是生非的八號鐵絲。李丹陽則照舊去“德國小鎮(zhèn)”門前賣烤紅薯。她烤紅薯用的爐子是用半截汽油筒改造的，固定在一輛板車上，板車車轅下還焊了兩條腿，走到哪里都可以穩(wěn)穩(wěn)當當停下來。她今天特意挑選了些體型瘦長的紅薯，準備烤好以后送給那個寶馬車上下來的女人。那個女人是她姐。

李丹陽和她姐其實只見過四次面，除了昨天，都是在她來買烤紅薯的時候。姐，你慢走！姐，這一根瘦，火候也剛好！李丹陽推著車往“德國小鎮(zhèn)”大門那邊走，把好些情景想起來了。女人后面兩次來買烤紅薯都是穿著粉色的睡衣，懶洋洋地抱著那條白色的小狗。那條小狗很乖，躺在女人懷里一動不動，一開始她還以為女人抱著一個毛絨玩具呢。第一次想不起來了，后邊兩次，女人都是在下午三四點鐘來買的烤紅薯，也許她還沒有吃午飯吧。

烤爐上蓋著一個厚重的鐵皮蓋，李丹陽失去耐心，幾次掀起蓋子往爐子里看。這樣會讓紅薯的香味跑掉，她當然清楚。她往小區(qū)里邊看，估計有六七十棟樓房，以兩棟小高層為界，后邊是別墅群，她姐會住在單元樓還是別墅群呢？她又把鐵蓋掀起來看，香味撲上來，有兩根已經(jīng)烤好了，其中一根裂了一道縫，吃吃吃地叫，涌出來誘人的黃漿，像是給紅薯戴了一條金項鏈，或者圍了一條金絲帶。這個時段顧客其實很少，平時，她把紅薯放進去后并不會把火眼捅開。她往往是欣賞著小區(qū)里的風景。距離小區(qū)大門不遠就是一個廣場，廣場上的噴泉交織纏繞成各種形狀，唰一聲落下來，她的心里不清楚為什么會咯噔一聲。再往遠處看有一片草坪，一棟樓房阻隔了目光，只能看到草坪的一個角。草坪的旁邊，也像其他地方一樣盛開著白色的玉蘭花。她站在小區(qū)門口聞到玉蘭花的香味了。德國小鎮(zhèn)，德國的小鎮(zhèn)也會盛開著玉蘭花嗎？

李丹陽埋了火。即便如此，過一會兒爐子里那些紅薯也會過了火候。過了火候就會有焦煳味，會發(fā)苦，紅薯皮硬邦邦的不容易扒下來。她又往小區(qū)里邊看，門口一個胖保安向她走過來。妹子，我又聞到烤紅薯的香味了。胖保安笑著說，他缺了一顆門牙，原來胖子缺了門牙后尤其難看。李丹陽揭開蓋子，把爐子里最粗的一根紅薯夾出來，遞給了胖保安。胖保安接過紅薯，兩只手倒來倒去，還呼哧呼哧地吹，卡在喉嚨里的痰快要吐出來了。胖保安說，妹子，每次吃你的紅薯我的心里都熱乎乎的，就像是吃了一團火。說著他把目光投向李丹陽，投向她鼓脹柔軟的胸部。李丹陽說，大哥那你干脆把我的爐子也吃了吧，省得我這么辛苦。胖保安掰開紅薯笑了，又說，昨天我可是替你捏著一把汗呢，什么玩意兒！李丹陽說，大哥你這是在罵我？胖保安說，我怎么會罵你，我罵那兩個狗娘養(yǎng)的，開個寶馬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開一輛裝甲車。李丹陽說，大哥你不能罵她。胖保安說，誰？那個賤女人？李丹陽說，什么話，她是我姐。紅薯太燙，胖保安咬了一口后敞著嘴咝咝地吸氣。你姐，她怎么會是你姐呢，她純粹是一個……李丹陽打斷了胖保安的話，大哥你就別罵我姐了，你知道她住在哪棟樓嗎？胖保安說，她是你姐你還不知道住哪棟樓？李丹陽說，大哥，求求你，你就告訴我吧。胖保安說，這個不行，我們是有紀律的。說著他把剩余的紅薯砸向一只野狗。

這一天生意其實不錯。中午吃飯的時候，李丹陽帶的紅薯已經(jīng)只剩下九根。午飯她會吃一碗面皮，或者麻辣燙，有時候還可以用烤紅薯和其他小販交換。大家都是推著板車討生活，彼此圖個方便嘛。剩下的九根紅薯李丹陽不想賣了，希望下午三四點能等到她姐。她和胖保安說話的時候又叫了兩聲姐，越發(fā)覺得那女人是她姐了。但一直到四點半，她姐并沒有從小區(qū)出來。她去小區(qū)里上了幾次廁所，同樣沒有看到她。她不停地張望，馬龍開著三輪車突然間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李丹陽！馬龍在車上嘻皮笑臉地喊，把李丹陽嚇了一跳。李丹陽說，你怎么跑過來了？馬龍說，我到附近送家具，拐過來看看你。李丹陽說，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記吃不記打呢，還往這邊跑？馬龍說，我就是有點不放心嘛，那截鐵絲已經(jīng)剪掉了，現(xiàn)在路上的車也不多。李丹陽說，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趕緊給我滾，以后不準過來。馬龍說，待會兒我準備買“超級大樂透”，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李丹陽說，你就別糟蹋人民幣了，趕緊給我滾。馬龍卻下了車，從衣兜里飛快地摸出一袋板栗遞給李丹陽。李丹陽接過板栗后想笑，還是憋住了。趕緊給我滾，她說。滾就滾，馬龍嘟囔著準備上車，突然間又把腦袋湊過來說，李丹陽你今天又沒有戴乳罩，太不像話了！李丹陽憤怒地將兩顆板栗砸在了馬龍的額頭上。

三

連著兩天，李丹陽都沒有見到她姐。她想和胖保安再打聽一下，或者問問其他人，但她忍住了。第二天快要收攤的時候她看到了那輛銀灰色的寶馬車，她記住了寶馬車的車牌號。寶馬從她面前經(jīng)過，她愣怔一瞬往過跑，猛然收住了步子。車門上那道劃痕還在，她感覺自己的肚子被什么東西拉了一下，就是那種大冬天拉開拉鏈的感覺，冷嗖嗖的，麻酥酥的，隱隱作痛。她姐會在車上嗎？如果在，她為什么不搖下車窗和她打聲招呼呢？寶馬進了小區(qū)后拐了道彎消失了，她追進小區(qū)，賭氣般想，我就不相信等不到你，有本事你不要出來，有本事你搬到德國去。

果然，第二天下午四點多，女人抱著那條小狗出現(xiàn)在了噴泉旁。李丹陽手忙腳亂，從爐子里往出夾紅薯的時候把蓋子碰到了地上。她顧不上撿，抓著兩根紅薯往小區(qū)里跑。跑幾步她又停下來，返回來把紅薯裝在了兩個紙袋里。又想，要不還是別去送了，等她姐過來的時候直接從爐子里夾兩根更好。她猶豫著，再往小區(qū)里看，她姐卻不見了。她抓著兩個袋子跑進小區(qū)，旁邊賣雞蛋灌餅的李嬸替她撿起蓋子后沖她喊，丹陽你跑什么呀，需要把爐子蓋上嗎？

進了小區(qū)后李丹陽果然看到了她姐。她姐已經(jīng)把小狗放下來，跟在狗的后邊沿著石子鋪的便道緩緩往前走。便道旁栽著兩棵玉蘭，肥碩的玉蘭花映襯著她姐婀娜的身姿。她姐梳著馬尾辮，穿著白襯衣，外邊套著米黃色的連衣裙，看背影像是一個閑庭信步的大學生。李丹陽跑得喘吁吁的，距離她姐還有十來米，想喊一聲姐，卻被喉嚨卡住了。來到她姐身后她緊張起來，又想喊姐，不小心咳嗽了一聲。她姐扭頭看到她，她趕緊笑，肯定笑得難看死了。姐——她把嘴唇吃力地張開，聲音很低，她姐也許根本就沒有聽見。她姐也沖她笑了。她姐說，原來是你呀。李丹陽說，姐，我都找了你三天了。她姐說，你找我有事？李丹陽愣了愣神，伸展雙臂把兩個袋子遞過去。李丹陽想，她姐幫他和馬龍解了圍，省下那么多錢，難道忘記了嗎？姐，趁熱吃吧，她說。她姐接過一個袋子，拽出紅薯，往垃圾箱那邊瞅，李丹陽跨前一步，把紙袋接了過來。你的紅薯烤得真香，我小時候也烤過。她姐一邊掰開紅薯一邊說。李丹陽又笑，姐，以后你的烤紅薯我就承包了，什么時候想吃給我打電話，后半夜打電話也行，我給你送過去。謝謝你，可紅薯含糖量高，吃多了會發(fā)胖的，她姐淺淺地咬了一口，吃相文雅死了。姐吃多少紅薯也不會發(fā)胖，姐的身材多好呀，全小區(qū)，不，整個兒鳳城數(shù)姐的身材好呢。李丹陽夸獎她姐，她姐果然又笑了，你還挺會說話的，叫什么名字？李丹陽說，姓李，丹鳳朝陽的丹陽。她姐說，好名字，性格也好，熱情，開朗，大方。李丹陽垂下了頭，有點羞澀了，重新抬起來后說，姐，那天多虧你幫助我們……她姐說，我?guī)椭銈兪裁戳?？李丹陽說，姐，你忘了嗎，那個開三輪車的是我男朋友，姐，你快吃紅薯，趁熱吃，我爐子里還有七根呢。女人又吃了一小口，前面走著的小狗突然間躬起了腰，尾巴旗桿一樣直戳戳豎了起來。小九，不能隨地大便，丹陽阿姨會笑話你的！女人往前走兩步，躬下腰，希望制止小狗大便似的。小狗卻不肯聽她的，眼瞅著拉出來了，拉完后又往前跑。女人往身上摸，李丹陽判斷她是要找衛(wèi)生紙?zhí)幚砉芳S，趕緊沖上去，墊著裝過紅薯的那只紙袋抓起糞便，丟到了一株玉蘭的根部。狗糞也是好肥料，她說。她扭了一下頭，看到她姐把手里的紅薯丟進了垃圾箱。

連著五天，每天下午女人都會帶著小狗出現(xiàn)在噴泉旁。李丹陽呢，看到女人后抓兩根紅薯就會跑進小區(qū)。姐，你快趁熱吧！每一次李丹陽都會這么說。女人未必會吃李丹陽的烤紅薯，女人帶著小狗往前走，李丹陽也跟著走，邊走邊和女人聊天。李丹陽不知道聊什么好，女人不說話的時候她感覺別扭死了。姐，你就是鳳城人嗎？姐，除了吃烤紅薯，你還喜歡吃什么？李丹陽提出來這些問題，女人只是笑，她就覺得不該聊這些了?？墒?，不聊這些又能聊什么呢？她就夸獎那只小狗。女人告訴她，小狗是一只比熊，名字叫小九。小九太可愛了，雪白的皮毛，烏黑的眼睛，腦袋看起來像是毛絨絨的棉花糖。小九蹦來蹦去，有一次追逐一只蝴蝶，蝴蝶飛走后它豎起身子也想往天上飛，女人都笑成一朵花了。李丹陽也笑。但她笑得并不自然。她不覺得一只狗追一只蝴蝶有什么好笑的。但她在努力地笑，陪著她姐笑。她姐雖然和她笑過好多次，但都是微笑，她察覺到她姐不怎么開心的，是她多慮了嗎？她姐的手機響起來，接過電話后突然間很生氣。小九圍著她撒歡，她居然踢了小九一腳。黃勝利，你個王八蛋，黃勝利，你給我滾！她姐這么說，李丹陽后來才知道，小九還有個名字叫黃勝利。李丹陽望著她姐的樣子不知所措，她手里還攥著兩根烤紅薯，遞過去說，姐你消消氣，姐你吃紅薯吧！她姐奪過紅薯，砸向一棵白玉蘭。李丹陽嚇壞了。李丹陽說，姐，你不喜歡吃就別吃了。她想把紅薯揀回來，扔了怪可惜的，她姐又沖她笑了。丹陽，對不起，她姐說，你過來給我送紅薯不是耽誤生意了嗎？李丹陽趕緊說，不會的，有李嬸照應呢。一片花瓣落到李丹陽頭上，她姐幫她摘了下來。她姐說，丹陽，你可真像我妹。李丹陽眼窩突然間熱起來，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被某一件事情感動壞了。

有一次，女人突然間提出來要李丹陽帶她去烤紅薯，甚至不管不顧地把李丹陽的套袖扯下來戴上了。姐，那咱趕緊去呀！李丹陽拉住了她姐的手，她姐的手細長，白凈，綿軟，卻有點涼，李丹陽一下子就察覺到了。算了，她姐突然間把手抽回去，依次把兩只套袖扯了下來。算了，她姐說，丹陽你跟我到家里去，送你幾件衣服吧。

女人果然住在別墅區(qū)。別墅是歐式風格，柵欄圍著個小院，院子里也栽著一棵白玉蘭。但白玉蘭并沒有開花，樹葉卷曲著，半死不活的樣子。院子也荒蕪著，去年的枯草還在，又生出來不少雜草，還白旗一樣掛著兩只塑料袋。李丹陽一下子就注意到那棵玉蘭，以至于把高貴典雅的別墅忽略了。她姐的別墅和其他別墅外觀沒什么區(qū)別，也確實沒什么好看的。她在想，這棵玉蘭為什么不開花呢？是讓蟲子蛀了嗎？還是因為水土不服，營養(yǎng)不良？她在老家的時候給蘋果樹噴過農(nóng)藥，拿不準玉蘭樹應該噴哪一種。她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迎賓大道上那些吊著瓶子的泡桐樹，原來樹也可以輸液的。小九進了院子后撒起了歡，她又想，要不要現(xiàn)在就進去幫她姐除除那些雜草呢？丹陽，她姐喊她，進去喝杯咖啡吧。她愣了愣神，居然沒有應聲。她姐也沒有再邀請她，隔了一會兒，拎著兩個大袋子出來了。拿去穿吧，或者你扔到垃圾堆！她姐說，她姐好像又生氣了。

四

女人三天沒有露面了。李丹陽總是往小區(qū)里張望，還去過她姐的別墅前兩次。別墅里邊很安靜，她猶豫著，沒有勇氣摁下門鈴。還有一次，她遠遠看到那輛寶馬車停在門前，警惕地走過去，那道劃痕還在，趕緊遛走了。她的情緒有了變化，或者說她有了心事了，連賣雞蛋灌餅的李嬸都看出來了。李嬸問，丹陽你倒是有什么心事，話也少了，笑臉也少了，和男人鬧矛盾了是不是？李丹陽趕緊笑。李丹陽說，那個開電動三輪車的不是我男人，是男朋友。李嬸說，男人也不怕，不行的話趁早吹燈拔蠟各奔前程，你是不是嫌他是開三輪車的？李丹陽說，李嬸你這是說什么呢。李嬸說，你是不是嫌他又瘦又?。坷畹り栒f，我們真的挺好的。李嬸說，其實我知道你們挺好，你的心事是不是和小區(qū)里那個女人有關？你怎么不去陪她遛狗了？李丹陽無言以對，上次她姐給她衣服的時候，她感覺她姐生氣了，是因為她沒有跟她姐進屋去喝咖啡嗎？她姐給她的衣服太瘦了，她試了好多次，終于吃力地穿上了一條牛仔褲。牛仔褲其實也瘦得厲害，把她大腿上的肉全都擠到了腰上。她快憋死了，下決心要減減肥。她姐看到她穿著這條牛仔褲會開心嗎？或者開懷大笑？她抻了抻腿，牛仔褲雖然是名牌，做工考究，褲襠還是吱啦一聲扯開了。

馬龍也看出來李丹陽有心事。馬龍說，李丹陽你是不是給我懷上孩子了？李丹陽說，一邊待著去。馬龍說，你總吊著一張臉干什么，不說話你以為就能減掉二十斤嗎？李丹陽埋頭只顧織她的十字繡。十字繡進展緩慢，跑針都跑了一百遍了，“家和萬事興”那個“家”字待的地方都快被她戳成洞了。馬龍說，你這個樣子是不是因為你姐？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李丹陽說，不準你說我姐。馬龍說，我看你那個姐根本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兒，八成是二奶，三奶，你怎么能把這樣的女人當成姐？這就像認賊作父！李丹陽說，放屁，就算她是二奶三奶也是我姐，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這樣咒我姐不怕爛了腸子嗎？馬龍放聲笑出來。馬龍說，李丹陽，你罵我我就覺得你正常了，我就是想讓你罵，我替你捏著一把汗你知道不？你姐美麗善良，知書達理，冰清玉潔，你姐是咱們的福星，救星，咱們好好報答你姐好不好？李丹陽說，那你說怎么報答，你知道玉蘭為什么不開花嗎？馬龍一時無語，沒想到李丹陽把他的贊美當真了。

李丹陽的生意也受到了影響。她總是往小區(qū)里邊看，烤出來的紅薯不是心子硬就是過了火候，老顧客都有意見了，連胖保安都看不下去了。胖保安說，妹子，你要是想去看你姐我?guī)闳?。李丹陽回過神來說，我說要去看我姐了嗎？胖保安說，那你總探著脖子看什么？李丹陽說，我在看玉蘭花，“德國小鎮(zhèn)”的玉蘭花難道不讓別人看嗎？但這一次她又看到了她姐。她姐抱著那條小狗又出現(xiàn)在噴泉旁，她撇下胖保安，抓了兩根紅薯飛快地跑進了小區(qū)。姐，姐！噴泉唰一聲落下來，李丹陽喊得痛快淋漓。姐，姐！她繼續(xù)喊，眼窩竟有點熱了，水霧打在她滾燙的臉頰上。

她姐果然笑了。她姐抱著小狗，騰出一只手在李丹陽的額頭上輕輕摸了摸，李丹陽看到她姐的三根手指上掛上一片黑暈，一準是她烤紅薯的時候不小心抹上去的。姐，她又喊了一聲。丹，陽，對，丹陽，我正想去找你呢，她姐說。李丹陽愣了愣神，雙臂平舉，把兩只烤紅薯同時遞過去。我今天不想吃烤紅薯，她姐說，我想讓你幫我個忙。李丹陽使勁點頭，姐你快說！一邊想，她姐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幫忙呢？是想讓她給那棵玉蘭樹治治病嗎？丹陽，是這樣，她姐說，我要出去旅行，半個月的行程，到德國，意大利，芬蘭……我是說我在鳳城沒有什么朋友。李丹陽皺著眉頭聽著，心想，她姐要出去旅游，是要讓她看門嗎？她的眼窩又熱了，她姐對她太信任了，根本就沒有和她生氣。姐，你就放心吧，她說，反正我每天都在大門口賣紅薯。她姐的眉頭也皺了皺。她姐說，丹陽，小九其實挺乖的，它也就是一只狗，按時喂它，下午遛一遛，別丟了，別讓它和其他狗混在一起就行。李丹陽喊了出來，姐，原來你是讓我替你養(yǎng)著這條狗呀！我小時候養(yǎng)過三條狗呢，姐你就放心吧，等你回來的時候它會吃得又肥又壯。她姐摸著懷里的小狗說，別把它撐壞，她不需要長個子，它是一只比熊。小狗的腦袋突然間直起來，她姐抖了一下，小狗從懷里蹦了出去。小狗落地后順勢完成了一個不太規(guī)范的前滾翻，搖搖晃晃向前跑。她姐追上去，氣憤地喊，黃勝利，你給我站住！

五

第二天下午李丹陽就把小狗接管過來了。她姐要趕飛機，晚上十點就要出發(fā)了。她姐除了把小狗托付給她，還交給她兩大袋東西，包括狗糧，牽狗的繩子，晚上睡覺的墊子，供狗撕咬玩耍的大小三根狗骨頭，項圈和銅鈴，梳理狗毛用的大小三把梳子，給狗剪趾甲的專用工具等等。還有一個粉色皮子的筆記本，上邊列著二十五條注意事項。她姐一條一條讀給她，末了笑著說，丹陽，其實就是一條狗，你千萬別當回事呀！李丹陽說，姐你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她姐回小區(qū)前抱起小狗親了親，李丹陽想，她姐對一條狗都這么好，她姐真是太善良了。她抱著小狗和她姐揮了揮手，小狗在她懷里扭著身子，哼哼唧唧想蹦出去，是在為短暫的別離傷心嗎？小九你放心，李丹陽摸了摸小狗說，我會把你當成親外甥照顧好的。

李丹陽給馬龍打了個電話，讓他先把自己送回家，再把板車拉回去。馬龍回到家里，李丹陽仰躺在床上，正舉著那只小狗逗弄。小九你笑一笑，小九你想我姐了是不是？馬龍嘆了口氣說，李丹陽，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李丹陽不理他，他又說，她憑什么讓你照管她的狗，這不是添亂嗎？李丹陽坐起來說，你什么意思，你的良心真是讓狗吃了。馬龍說，我的意思是與其養(yǎng)一條小狗，還不如咱們生個孩子。李丹陽說，你有房嗎？有車嗎？你還想養(yǎng)孩子？馬龍耷拉下腦袋。李丹陽說，你現(xiàn)在的任務是和我一起養(yǎng)好小九，你想想看，晚上讓小九睡哪兒？馬龍到院子里找來一只紙箱子，放到了墻角，把狗睡覺的墊子鋪進去。李丹陽說，地上太潮了！馬龍把自己替下來的一件工裝墊到了箱子底。李丹陽說，你的衣服又酸又臭，想把小九熏死呀？馬龍把自己的衣服抽出來，又墊了幾層紙板。李丹陽嘆了口氣說，算了，你根本就完不成這項任務，就讓小九在床上睡吧。李丹陽摟著小九躺下，馬龍說，李丹陽，咱們兩個中間躺一條狗，你覺得有意思嗎？李丹陽說，你靠邊點，當心壓住小九。馬龍往邊上靠，李丹陽又說，以后不準你打呼嚕，快把人吵死了。馬龍賭氣說，算了，我還是鋪上紙板到地上睡吧，把位置給這條狗讓出來。李丹陽并沒有反對。

第二天早上，李丹陽沒有去賣烤紅薯，她要全身心照顧好小九。她抱著小九來到了“德國小鎮(zhèn)”。一晚上小九都唧唧歪歪的，泡好狗糧不肯吃，水也不喝，就是茶飯不思嘛。李丹陽抱著小九站到她姐的別墅前，不停地撫摸它，從頭上摸到尾巴上，再從頭上摸到尾巴上。一邊說，小九小九，我知道你想我姐，我也想她，過上十幾天她就回來了。又說，其實我還想我媽呢，過年回家我就住了八天，現(xiàn)在又過了三個月了，你說我想不想？小九仿佛聽懂了她的話，兩只眼睛濕漉漉的，她學著她姐親了親小九。她把小九放下來，讓它把前面兩個爪子搭在柵欄門最下邊的橫梁上。小九小九，她又說，等我姐回來后你告訴她，我要把這棵玉蘭樹的病治好。胖保安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李丹陽身后，手里拎著一條烏黑的警棍。胖保安說，妹子你不賣烤紅薯跑這里干什么？你怎么也抱著一條狗？李丹陽說，它叫小九，是我姐的狗。胖保安朝別墅指了指說，我認出來了，確實是你姐那條狗。李丹陽說，大哥你怎么說話呢？胖保安又笑，妹子你不應該和這種女人來往，昨天晚上他讓一個男人帶走了。李丹陽說，我姐是去旅游，去意大利，德國，芬蘭。胖保安說，你真不應該和這種女人來往，她會把你帶壞的。李丹陽不理胖保安了，她要去遛狗。

李丹陽抱著小九看了一會兒噴泉，沿著石子鋪的便道來到一棵玉蘭樹下，把小狗放了下來。小狗走著走著，抬起一條后腿撒了泡尿，李丹陽笑了。李丹陽說，小九，你就把我當成我姐好了，別和我見外，原來怎么樣現(xiàn)在還怎么樣。她跟著小九往前走，一直來到草坪前。這塊草坪太美麗了，修整成一道緩坡，周圍栽著玉蘭，草坪中穿插栽著五角楓，夾竹桃，月季花，還有一大一小兩塊奇形怪狀的石頭。李丹陽說，小九小九，你看那兩塊石頭像什么？小九不理她，她又說，小九小九，那兩塊石頭是一對姐妹，現(xiàn)在你可以猜出來了吧。小九跑進草坪，她也跑進去了。草坪另一邊，一幫老頭子和老太太看著她。

李丹陽每天都要到“德國小鎮(zhèn)”遛狗，上午下午各一次。她總是從她姐的別墅前出發(fā)，最后再回到別墅前。遛著遛著，她好像成為了“德國小鎮(zhèn)”的業(yè)主，她好像變成她姐了。有一次，她居然在傍晚的草坪上旁若無人地躺了下來。陽光暖融融的，天上的云朵變幻著形狀，她閉上眼睛，把小九摟在了懷里。小九在她的精心照顧下活潑起來，歡快起來，該吃時候吃，該拉時候拉，看起來一點兒不和她見外了。小九，如果我一直帶著你，每天都帶著你，你愿意嗎？小九叫了兩聲，把爪子伸給她，好像要和她拉鉤呢，一片玉蘭花的花瓣正從樹上緩緩落下來。小九你愿意嗎？她又問，更像是明知故問。她突然間看到一道黑影，那個討厭的胖保安又來找她搭訕了。她趕緊坐起來，扯下衣襟蓋住了肚子。她把那條牛仔褲縫好以后又穿上了，她已經(jīng)瘦了五斤。胖保安說，妹子，你還是去賣烤紅薯吧，別耽誤了正事。李丹陽說，大哥你是想吃紅薯了吧，說不準我以后就不賣了。胖保安說，不賣紅薯你想賣什么？我的意思是你也不是業(yè)主，每天在小區(qū)里晃游什么呢？李丹陽突然間很氣憤?！暗聡℃?zhèn)”的保安她不應該得罪的，但她沒有把持住，抱起小九快步離去。她的情緒一下子糟糕起來?；氐剿愕膭e墅前，她抓住柵欄門使勁搖了搖，好像要破門而入似的。小九用爪子扒著柵欄門不肯走，她揪住它的脖子一下子拎了起來。這個動作把她嚇了一跳，她怎么能如此粗暴地對待小九呢？太不像話了！

回家的路上，李丹陽給小九道了歉。小九你放心，李丹陽說，我姐回來后我馬上把你送回去。小九叫了兩聲，她又說，到時候你會不會舍不得我？小九又叫，她的眼窩熱了。這時候馬龍打來了電話。馬龍說，李丹陽，你猜猜看我現(xiàn)在在哪兒？李丹陽說，你煩不煩，不猜。馬龍說，這次我真的給你一個驚喜，你快回家吧。李丹陽說，狗屁！李丹陽進了院子，開門的時候卻擰不動，猛然間聽到了馬龍抑制不住的笑聲，她氣壞了。給老娘開門！她叫喊，門果然開了。馬龍已經(jīng)打開了折疊桌，上邊擺了八個菜，都是從外邊買回來的，盤子不夠用，有三個菜還放在塑料袋里，菜的中間還擺著一瓶酒。李丹陽說，怎么，你中獎了？馬龍說，猜對了！李丹陽說，中了多少，五塊？馬龍說，笑話，五塊有什么好慶祝的，是三千，三千你知道不？李丹陽說，也就三千，我還以為三千萬呢。馬龍說，萬事開頭難，三千是來報信的，你看看，我還給你買了副玉鐲子。李丹陽說，不就是三千嘛，看把你燒的。李丹陽把小九放到床上，拿起鐲子來看，鐲子算是紅的，色澤灰暗，多少有點失望，但她還是戴上了。馬龍說，今天晚上咱們喝幾杯吧。

馬龍和李丹陽居然把一瓶酒喝完了。主要是馬龍，喝了有七八兩。老婆老婆，我要好好掙錢，我發(fā)誓要讓你過上好日子！馬龍滿臉通紅，話越發(fā)多了，手也不老實，直往李丹陽胸口探。李丹陽說，你給我滾。馬龍說，我就不滾！李丹陽說，我爹我媽要是知道我和你小子住在一起，還不知道會多傷心呢。李丹陽本來想說生氣，快要出口時改成了傷心，她喝上酒后是有些傷心了。馬龍說，李丹陽我說話算話，我不準備開三輪了，我要去跑保險，不跑保險我這張嘴就浪費了。李丹陽說，你就別折騰了，這都是命。馬龍說，我不相信命，莫斯科不相信眼淚。馬龍不管不顧摟住了李丹陽，李丹陽反抗并不激烈，兩個人滾到了床上。馬龍說，李丹陽，自從蹭了車你就不讓我碰了，我的水龍頭都快憋壞了你知道不？馬龍解李丹陽的衣服，小九叫了一聲，李丹陽把馬龍推開了。李丹陽說，小九看著呢。馬龍說，怎么了？李丹陽說，小九看著我不好意思。馬龍說，那我把它丟到院子里。李丹陽說，你敢？馬龍說，我不敢。小九臥到了墻角的墊子上，馬龍在他跟前擋了一只紙箱。紙箱不夠高，他擔心李丹陽還是不同意，又把做飯用的案板豎起來靠在紙箱上。他又爬到床上，李丹陽扳著他的肩問，你洗澡了嗎？馬龍說，以前你可沒有這樣要求過。你的頭發(fā)該理理了，李丹陽還沒有說完，馬龍已經(jīng)瘋起來，他真像是瘋了。你就是一堆垃圾，李丹陽說，啊，啊，你就是一堆垃圾，垃圾……突然間嘭的一聲，小九發(fā)出一聲尖叫，李丹陽一把將馬龍推到了床下。

六

李丹陽發(fā)現(xiàn)小九尾巴的末端有點異常，扒開毛仔細看，是有點粗，更像是受傷以后的結痂。這是以前的傷，馬龍說，案板根本就沒有砸到它。沒有砸到小九怎么會叫，它叫得太嚇人了，李丹陽說。它是被嚇的，這只死狗，把我嚇了一跳。你才死狗呢，你的良心真是讓狗吃了。李丹陽沒心事和馬龍爭吵，抱著小九匆匆往外走。馬龍追出去問，你要干什么去？李丹陽說，你給我滾！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李丹陽出了院門，馬龍繼續(xù)追。你給我滾！李丹陽又喊，馬龍返回院子里，開出了電動三輪車。

馬龍拉著李丹陽來到了附近一家寵物診所。診所已經(jīng)關門了，但里邊還亮著燈，李丹陽使勁拍門，幾分鐘后一個頭發(fā)蓬亂的小伙子終于把門打開了。小伙子說，小店已經(jīng)關門了，你們到其他地方吧。李丹陽說，大哥，我們是急診，不好耽誤的。馬龍說，寵物診所也應該實行革命人道主義。小伙子不情愿地放他們進了診所，診所貌似里外間，用兩個柜子隔開，柜子中間的空當掛著白布簾。白布簾影影綽綽地動蕩，里間傳來窸窸窣窣細碎的聲音。小伙子從李丹陽手里把小九接過去，皺著眉頭問，怎么回事？李丹陽輕輕捏住了小九的尾巴，大哥，你看這兒，它被案板砸了一下。馬龍說，它沒有被砸到，是舊傷。小伙子在小九的尾部捏了捏，瞥了馬龍一眼說，不要緊，這算什么急診？李丹陽說，大哥，不要緊是多么要緊？小伙子說，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緊。李丹陽說，大哥的意思是它沒什么事對不對？小伙子說，我可沒有這么說，我還有事，你們走吧。小伙子把小九交給李丹陽，李丹陽沒有接。李丹陽說，那它到底有事沒事？小伙子說，我怎么能知道它有事沒事，我要說沒事的話萬一有事你不抓住我把柄了？李丹陽說，那你給它好好看看呀，它的尾巴到底怎么回事？小伙子說，那我給它消消毒，涂點碘酊吧。小伙子干起來很熟練，從柜子里取藥，拿棉棒，不到兩分鐘就完事了。李丹陽和馬龍怔怔地望著他。好了，五十，你們走吧，我還有事，小伙子說著把小九交還給李丹陽。李丹陽忘記帶錢了，沖馬龍喊，你死人呀，還不拿錢？馬龍說，就涂了點藥水，五十塊太夸張了吧？小伙子說，大哥你去其他地方打聽打聽，五十塊多嗎？馬龍說，打五折吧。小伙子說，本診所小本經(jīng)營，從來不打折。李丹陽在馬龍小腿上踹了一腳，憤怒地喊，啰嗦什么，趕緊掏錢！

從診所出來，馬龍以為李丹陽要回家，李丹陽卻讓他開著三輪車到市中心去。馬龍認為李丹陽的腦子一準進水了。馬龍說李丹陽，不是已經(jīng)看過了嗎，還折騰什么？李丹陽說，就涂了點藥水，你覺得管用嗎？馬龍說，人家不是說了嗎，沒什么事。李丹陽說，小診所不能相信，那家伙急著打發(fā)咱們走是要干壞事。馬龍說，他掙了五十塊錢還不耽誤干壞事！

他們來到市中心一家寵物醫(yī)院。大醫(yī)院就是不一樣，門庭華麗，亮如白晝，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霓虹燈不停地閃耀。接待他們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的五十多歲的胖女人，態(tài)度謙和，把小九抱到懷里輕輕撫摸著，像是抱著自己的孩子。小家伙多乖，女人說，我最喜歡比熊了，這可是一只純種的波隆那比熊，它的毛多白，多么柔順，小眼睛都會說話了，你們倆把它照顧得多好，你們把它當成自己的孩子是不是？

女人這么說，李丹陽的臉燙了起來。馬龍哭笑不得，皺著眉頭難看死了。李丹陽捏住小九的尾巴讓女人看，女人騰出一只手從桌上拿過了放大鏡。她看得很仔細，起碼看了兩分鐘。女人說，小家伙遭罪了，我看著都心疼呢，上午也是一只比熊，大半截尾巴都爛掉了。李丹陽說，大夫，小九的傷嚴重嗎？馬龍說，它到底是什么時候受的傷？女人摘下了眼鏡，先回答了馬龍的問題，什么時候受的傷不重要，關鍵是什么時候把傷治好。然后她笑著問李丹陽，姑娘，孩子是你自己的，你說它嚴重不？馬龍說，剛才已經(jīng)在一家診所給它涂過藥水了。女人板起臉，小診所你們也敢相信？他們就知道賣假貨，坑蒙拐騙，禍害生靈。女人把小九交給李丹陽，李丹陽趕緊說，大夫，我們以后吸取教訓，你說小九的傷到底怎么樣？女人說，外傷看起來不嚴重，恐怕已經(jīng)感染了，尾巴會一截一截爛掉，然后其他部位也開始爛。李丹陽說，大夫那你趕緊給小九治病呀。女人說，那得先搞清楚感染源，是細菌、真菌還是螨蟲，建議你們給孩子做個血常規(guī)，再做個刮片化驗，過敏測試，這些都是配套的，我們醫(yī)院的設施和技術絕對一流，德國實驗室你們明白嗎？李丹陽說，德國實驗室？馬龍問，那得多少錢？女人垂下頭，在一臺計算機上摁了起來，一百三十二，六百四十八……整個治療下來大概兩千多吧。馬龍說，我的天，你有沒有搞錯？

當天晚上并沒有給小九治療。馬龍把衣服上所有的口袋翻出來讓李丹陽看，他帶的錢還有二百六。從寵物醫(yī)院出來，馬龍罵罵咧咧的。黑店，他說，純粹他娘是騙子。來的時候李丹陽和馬龍擠在駕駛座上，現(xiàn)在她坐到了車廂里。馬龍還在罵，李丹陽說，你還有完沒完，我都快煩死了。馬龍說，兩千六呢，一條死狗哪值這么多錢？李丹陽說，你不是買彩票剛中了三千嗎，錢去哪兒了？馬龍猛地剎住了車，扭頭問，李丹陽，你難道真要給這條狗治病嗎，看來你不可救藥了！

第二天一早，李丹陽果然要帶著小九去治療。李丹陽不理馬龍，馬龍還是陪著她去了。路上，李丹陽的手機響了起來。李丹陽抱著小九，掏出手機一看，是她姐打來了。盡管在馬路上，手機鈴聲還是格外刺耳，她終究是接了。姐，她說。丹陽，我現(xiàn)在在德國呢，她姐說，聲音聽起來果然很遙遠。姐，小九挺好的，小九沒事，李丹陽說。我晚上睡不著，想吃你的烤紅薯，她姐說。小九真的挺好的，李丹陽說。李丹陽掛斷電話，小九正抬著頭望著她。小九的眼睛又黑又亮，突然間把嘴巴張開，舌頭吐了出來。李丹陽的臉燙起來，她在說謊，小九在嘲笑她是不是？馬龍扭頭問，李丹陽，是你那個姐來電話了？李丹陽說，你給我好好開車，開快點。

李丹陽和馬龍沒有去昨天晚上那家寵物醫(yī)院，又跑了兩家，醫(yī)生的說法大同小異。治療之前還是應該做個全面檢查，對癥下藥嘛！有一家醫(yī)院還推銷他們的狗糧，李丹陽看出來了。李丹陽最后選擇了沒有推銷狗糧的那家醫(yī)院。她問醫(yī)生，你們的實驗室是德國的嗎？醫(yī)生是個瘦高個男人，也戴著眼鏡，笑著說，當然，小妹妹太專業(yè)了，孩子有你這樣的母親太幸運了。

還好，化驗結果比較樂觀。四天過來，一千五百多塊錢已經(jīng)花出去。醫(yī)生給小九又涂了些碘酊，并且進行了藥物和注射治療，第二次檢查后認為小九只要再打一次針就不會有問題了。李丹陽松了一口氣，想給她姐發(fā)條短信。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她問馬龍，她姐在德國，可以收到她發(fā)的短信嗎？馬龍黑著臉不吭聲，錢是他出的。你啞巴了嗎？心疼錢的話我還你。李丹陽叫嚷，馬龍只顧開車，還是不吭聲。給老娘停車，李丹陽厲聲喊，馬龍果然把車停下了。李丹陽抱著小九從三輪車上跳下來，大步向前走。馬龍說，你干什么去？李丹陽不理他，他也從車上跳了下來。你干什么去？馬龍又問，企圖拉住李丹陽，被她甩開了。馬龍跑到了前面，張開了雙臂。李丹陽說，我去取錢，還你錢后你趕緊給我滾！馬龍說，我用得著你還錢嗎？狗尾巴上明明是舊傷，憑什么吃這種啞巴虧！李丹陽說，你才啞巴呢，你給我滾，你的良心壞了。馬龍說，良心壞了我還出一千五？李丹陽我實話告訴你，我買彩票壓根就沒有中獎，我是怕那個風騷女人把你帶壞了，我是在挽救你你明白不？去挽救你娘吧！李丹陽又扇了馬龍一個響亮的耳光。馬龍捂著臉說，李丹陽，打人不打臉，都第二次了，有膽量你再來一次！李丹陽又把巴掌揮出去，馬龍閃開了。馬龍說，有本事你再來一次！李丹陽將小九放到地上，撲上去扇馬龍的耳光，兩個人揪扯在一起?？礋狒[的人眼瞅著就多了。李丹陽又扇了馬龍一個耳光，馬龍抱住李丹陽，將她抵在一根路燈桿子上。馬龍喘吁吁地說，李丹陽，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李丹陽說，算我瞎了眼了。馬龍說，一碼歸一碼，現(xiàn)在是狗尾巴的問題，和眼睛有什么關系？李丹陽說，我希望從今以后你在地球上消失。馬龍說，你還是放我一馬吧，你累不累？你不管你的小九了？李丹陽胳膊一顫，扭頭看了看，丟開馬龍叫喊起來，小九，小九！

七

小九找不到了。你看到小九了嗎？一只比熊狗，白的，這么大……李丹陽比劃著，問那些圍觀者。她轉著圈子問，所有的人都在搖頭。你看到小九了，比熊……李丹陽從圍觀者的包圍圈中出來，問更多的人。問著問著圈子就散了，但好些人還都在看著她，不情愿離去。李丹陽邊走邊問，她問對面來的行人，問路邊修自行車的，釘鞋的，問賣報紙的，問蹲在報亭旁下象棋的。什么比熊，將——下象棋的老頭子不答理她，她睹氣般扭身往回返。馬龍還待在那根路燈桿子下，一動不動望著她，她沖上去又扇了馬龍一個耳光。你死人呀，她叫喊，還不快去把小九找回來！

李丹陽和馬龍分頭找，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午飯他們沒有吃，通了兩次電話，碰了一次頭，天色已晚，還是沒有找到。李丹陽，回家吧，馬龍說，李丹陽雙手捂著嘴，嗚嗚地哭了起來。李丹陽，別哭了，大不了咱們賠它，一只狗咱們也不是賠不起，馬龍安慰李丹陽，李丹陽的哭聲越來越高，干脆放下兩只手嚎啕大哭。馬龍摟住了李丹陽的肩，這些天她確實瘦了。這是賠得起賠不起的問題嗎？李丹陽抽泣著說，我姐要是知道小九丟了會多么傷心，我姐會怎么看我，小九小九，你到底跑到哪兒去了？李丹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馬龍嘆口氣說，哭有什么用，哭壞了身體還得花錢，咱們明天接著找！

第二天一早他們擴大了尋找的范圍。找著找著，李丹陽的手機響了，她姐又打來了電話。手機一直響，李丹陽顫著手不肯去接。馬龍說，要不我來接吧，紙里包不住火，我把事情給她講清楚。李丹陽卻摁下了接聽鍵。李丹陽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來。姐，她不知道喊出來了沒有，電話里傳來她姐氣急敗壞的叫嚷聲。丹陽，你給我抽黃勝利二十五個嘴巴，你餓它三天三夜！李丹陽沒有反應過來，她姐又說，丹陽你一定要聽我的，你要替姐出出氣！說完，她姐把電話掛斷了。馬龍問，你姐說什么了？她好像在叫喊。李丹陽說，她說什么了？她說讓我抽黃勝利二十五個嘴巴，餓它三天三夜。馬龍又問，黃勝利是誰？李丹陽說，黃勝利就是小九。李丹陽哇一聲又哭了，姐我對不住你，姐你已經(jīng)知道小九丟了是不是，姐你這是故意和我這么說呢，姐我一定要把小九找回來。

臨近中午，他們還是沒有找到。他們決定到派出所報案。這個主意是馬龍出的。馬龍擔心找不到小九李丹陽會出大問題，關鍵時刻他不能掉鏈子。派出所會幫咱們找到小九嗎？李丹陽將信將疑地問馬龍，馬龍笑了笑。馬龍說，咱去試試吧，就當鍛煉鍛煉嘴皮子。來到派出所，馬龍和民警是這樣說的，那只叫小九的比熊是他爺爺養(yǎng)的，他爺爺七十五歲，小九丟了以后傷心過度不醒人世，醫(yī)生說，只有把小九找回來，在他爺爺病床前不停地叫，他爺爺才有可能蘇醒過來。馬龍說著說著就哭了，他可演得真像，李丹陽也哭，接待他們的女警官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女警官說，按理說我們是沒有時間和精力幫人找寵物的，但我會通知大家關注一下這只狗，以前狗叫的時候你們沒有錄音嗎？馬龍說，沒有，我倒是趴在爺爺病床前學過二百多次狗叫，可我學得不像，爺爺沒有把我當成狗。女警官當下就給派出所所有的民警群發(fā)了短信，有人很快回過來，說如果有一張狗的照片就好了。女警官哎呀一聲，說我怎么糊涂了，你們快把狗的照片發(fā)到我手機上。馬龍問李丹陽，你的手機上有小九的照片嗎？李丹陽搖頭，其實她的手機可以拍照，她怎么就沒有給小九拍幾張照片呢？女警官嘆了口氣，連照片都沒有，尋找起來恐怕難度就大了。但她還是仔細詢問和記錄了小九的信息，并且用派出所的打印機打印了八十份尋狗啟事，落款留下馬龍的電話號碼。對了，女警官說，應該發(fā)揮媒體的作用，讓記者采訪一下你們，再把你爺爺躺在病床上的照片登上報紙，肯定會有好心人幫你們找狗的！女警官給新聞熱線打電話，馬龍抓起那些尋狗啟事，扯著李丹陽溜出了派出所。

來到馬路上后馬龍說，李丹陽，警察也許可以幫你把小九找回來，咱們先去吃點東西好不好？李丹陽說，你怎么能在派出所編瞎話，不怕警察把你抓起來嗎？馬龍說，不怕，為了幫你找到狗我豁出去了。李丹陽說，那你也不應該瞎說。話音未落，馬龍的手機響起來，報社的記者給他打來了電話。馬先生嗎，報社記者說，我們想采訪一下你們，幫你們找到那條狗。馬龍說，我現(xiàn)在沒時間也沒心情接受采訪，以后再說吧。隔了一會兒，又一個電話打過來，是電視臺的記者。電視臺記者說，馬先生嗎，你爺爺住在哪家醫(yī)院，你帶我們過去做個現(xiàn)場報道好不好……馬龍把手機關掉了。李丹陽急得跺起了腳，讓你編瞎話，讓你編，你這不是添亂嗎？李丹陽右臂不停地晃，馬龍趕緊躲開了，擔心被她再抽一個耳光。

他們把八十份尋狗啟事貼了出去。他們把啟事貼到路邊的樹桿上，飯店門前的垃圾筒上，公交站牌上，銀行門口，公園的停車處，最后一張貼到了電動三輪車的后馬槽上。李丹陽提醒馬龍，快把手機打開呀，要是有人看到狗聯(lián)系你怎么辦？馬龍猶豫著開了手機，他擔心記者又找他采訪。手機果然響起來，一個男人問，是你貼的尋狗啟事嗎？馬龍說，對。男人說，我們是城管，你趕緊給我一張一張撕下來，否則我們到派出所報警，舉報你破壞環(huán)境的不道德行為。馬龍說，是派出所讓我貼的，你去報警呀。馬龍掛斷電話，李丹陽警惕地問，誰？馬龍說，城管讓咱們把尋狗啟事一張一張撕掉。李丹陽說，那咱們撕不撕。馬龍說，世界上我最不懼的人就是城管。手機再次響起，這一次是個女人，一接通電話女人就哭。女人說，馬先生，你的狗狗也丟了是不是？請你不要傷心，只要大家團結一致，同心同德，一定能把孩子們找回來。馬龍說，大姐你看到我們的狗了嗎？女人說，你還是加入我們的組織吧，人多力量大，肯定能把孩子們找到。馬龍哭笑不得，李丹陽又問，是有人看到小九了嗎？馬龍說，八成是騙子。

過了幾天，他們還是沒有找到小九。他們決定到寵物市場，如果小九落在不法之徒手里，說不準會被送到寵物市場交易的。寵物市場在城南，馬龍和李丹陽找到狗市，果然看到了數(shù)不清的狗，聽到了不絕于耳的狗叫聲。李丹陽頭有點暈，感覺自己在亂哄哄的狗叫聲中似要冰棍一樣融化了。四面八方都是狗，她不知道往哪里去。馬龍牽著她的手，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尋找。有一只大鐵籠里關著七八條比熊，李丹陽皺著眉頭看，哪一只都像是小九。小九小九，她忍不住喊出來，七八只狗都沖她叫喊。小九小九，她把腦袋湊過去，額頭都碰到狗籠子了，賣狗的胖男人瞪起了眼睛。胖男人說，你喊什么？李丹陽說，你的籠子里有沒有小九？胖男人說，什么小九，你到底什么意思？馬龍趕緊把李丹陽扯到了一邊說，李丹陽，你這不是找事嗎？就算小九關在籠子里，他怎么可能承認，又怎么能證明小九屬于我們？李丹陽說，按你說找到也是白搭，那我們來寵物市場干什么？馬龍一時無語，來寵物市場尋找小九也是他的主意。我看到每一條比熊都和小九差不多，馬龍這么說顯然是文不對題，偷換概念。要不我們買一只比熊吧，李丹陽說，就把它當成小九。馬龍嚇了一跳，趕緊搖頭，李丹陽你真是糊涂了，你以為你姐出一趟國會變成傻子，連小九也認不出來了？李丹陽的眼窩一下子又濕了，我真是糊涂了，我還以為小九本來就是咱們的呢。

從寵物市場出來，李丹陽還在哭。怎么辦？李丹陽說，我們該怎么辦？馬龍說，小九恐怕是找不到了。李丹陽吼叫起來，我問你怎么辦？馬龍耷拉下腦袋想了想說，李丹陽，要不我們搬家吧，你別在“德國小鎮(zhèn)”賣紅薯了。李丹陽吃驚地望著馬龍，你什么意思？馬龍說，我的意思是我們找不到狗，你姐也找不到我們。你的良心真是讓狗吃了！李丹陽又吼了一聲，扇了馬龍一個響亮的耳光。一條白色的小狗突然間向他們跑過來。李丹陽眼里還掛著淚，小九小九，她一邊喊一邊蹲下去，將小狗緊緊地抱在懷里。小狗果然是一只比熊。小九小九，李丹陽又喊，把臉貼上去。小狗汪汪地叫，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奔跑過來。放下，把狗給我，女孩喊，李丹陽下意識地側轉身體。把狗給我呀，女孩又喊，李丹陽叫喊起來，它不是你的，它是我的小九。女孩說，你瘋了嗎，狗是我們剛剛買來的。男青年也是牛高馬大，沖上去想從李丹陽懷里把狗奪回來。馬龍趕緊說，兄弟別動手，你這條狗我們不稀罕。男青年說，你怎么說話嗎？男青年揪住了馬龍的衣領，巴掌眼瞅著舉起來。馬龍指著自己的臉說，兄弟，要打你打我這邊的臉，這邊我剛剛挨了一個耳光，你能告訴我為什么挨耳光的總是我嗎？小伙子撲哧一聲笑了。

回家的路上，李丹陽還在哭，馬龍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了。三輪車路過“德國小鎮(zhèn)”，李丹陽讓馬龍停下車，她要到小區(qū)里一趟。你去“德國小鎮(zhèn)”干什么？馬龍問李丹陽，李丹陽沒有回答。你先回家吧，走出一截后李丹陽說，過一會兒我就回去了。

李丹陽要到“德國小鎮(zhèn)”干什么呢？流了那么多淚，她已經(jīng)清醒了。她姐說好今天回來，她要去負荊請罪，這一刻她遲早要面對的。她不想哭了，但眼淚還是流了出來，她的眼窩里究竟儲備著多少眼淚呢？她往她姐的別墅走，玉蘭花在路燈的光暈里閃爍著陰郁的白。姐，姐，我把小九弄丟了，她默念著，她姐也許馬上會給她打來電話。姐，姐，都是我的錯，她想象她姐淚眼婆娑的樣子。她姐出國剛回來，她把這個萬分悲痛的消息帶給了她。她走著走著就猶豫了，步子慢下來，她看到她姐的別墅了，窗口一片灰暗。她又哭出來，她姐看來還沒有回家。來到那個熟悉的柵欄門前，她望著灰暗的窗口。姐，我對不住你，她說。姐，我明天還會去找小九，我決不會放棄，小九小九，你到底跑哪兒去了……她突然聽到了小九的叫聲，以為是幻覺。但她又感覺到腳腕被什么東西扒拉了一下。小九！她喊了一聲，蹲下去，把小九從柵欄門里抱了出來。她渾身都在抖，眼淚流瘋了。

八

李丹陽帶小九到寵物醫(yī)院作了一次檢查。洗過了澡，小九明顯瘦了，好在沒有什么外傷，連尾巴上的結痂都摸不到了。小九小九，這幾天你是怎么過來的？小九小九，我怎么就沒有想到你會跑回家呢？李丹陽想給她姐打個電話，又過了兩天了，她姐怎么還沒有回來呢？又想，晚回來幾天也好，小九到時候就吃胖了。又想，就算小九瘦一些她姐恐怕也不會在意，她真是有點對不住小九了。

馬龍問李丹陽，你那個姐怎么還沒有回來，這條狗你難道要養(yǎng)一輩子嗎？李丹陽說，養(yǎng)一輩子又怎么樣，你瞧瞧小九多可愛！馬龍說，你姐讓你照管這條狗八成是別有用心。李丹陽說，你的良心讓狗吃了，你不是要去跑保險嗎，還待在家里干什么？馬龍說，跑保險要押金，我擔心賠進去。李丹陽說，那你去開三輪送家具呀，當初我就不同意你跑保險。馬龍說，幾天沒有去，我的位置讓人頂替了。嘆了口氣又說，李丹陽，蹭了一次車我們兩個都失業(yè)了，這條狗花了我們多少錢，讓我們兩個喝西北風呀？李丹陽又想罵馬龍，但她忍住了，馬龍在尋找小九的過程中畢竟是盡心盡力。

李丹陽又去“德國小鎮(zhèn)”遛狗，一邊遛狗一邊等著她姐回來。她還是從她姐別墅前出發(fā)，走原來的路線，但當初的感覺一點兒都沒有了。當初的感覺回想起來似一場夢。玉蘭花的葉子不停地往下落，走著走著她會停下來，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在想什么，為什么會停下來。小九倒是和她親切了，或者已經(jīng)把她當成了主人。她站在玉蘭樹下發(fā)呆，小九返身跑回來扯她的褲腳，蹦蹦跳跳想讓她抱，她回過神來把小九抱起來。小九小九，我姐怎么還沒有回來，你想我姐了是不是？她撫摸著小九，小九咿咿呀呀往她懷里鉆。小九小九，如果我離開你，你也會想我嗎？她和小九來到那片草坪上。她背靠著那塊個頭較小的石頭。她摟著小九閉上眼睛，傍晚的陽光映紅了她的臉。她的淚又開始流了。那個胖保安不知什么時候又來到她身邊。胖保安望著她，小九叫了兩聲，她把眼睛睜開了。妹子你怎么哭了？胖保安問她，她趕緊抹去眼淚。妹子你怎么瘦了？胖保安又問，她站了起來。妹子，我想你的烤紅薯了。她順著來路往回返，胖保安跟著她。她突然間很憤怒。你跟著我干什么，你給我滾！她吼叫起來，嚇得胖保安后退了兩步。胖保安說，我是在執(zhí)行公務，你憑什么罵我呢？然后他又笑，你那個姐不是回來了嗎，你還抱著一條狗溜達什么？

李丹陽不相信她姐已經(jīng)回來。帶著小九來到別墅前，里邊很安靜，但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窗簾拉開了。姐，她輕聲喊。姐，她又喊，里邊還是沒有回應。小九小九，你去看看我姐回來沒有？她讓小九從柵欄門的下邊鉆進去，小九扭頭望著她，似有些不情愿，或者膽怯。小九小九，你去敲門呀！她又喊，小九爬上臺階來到門前，立起身子，用一只爪子抓門。小九小九，你叫兩聲呀，叫兩聲我姐就聽到了。小九便汪汪地叫。門突然間開了，小九被彈射出去，李丹陽發(fā)出一聲驚叫，她姐頭發(fā)蓬亂，穿著粉色的睡衣高高在上地出現(xiàn)在門口。小九爬起來，跌跌撞撞跑回來，鉆出柵欄門往李丹陽身上爬。李丹陽把小九抱了起來。李丹陽說，姐！她姐皺著眉頭說，煩死了，煩死了，丹陽，你給我抽黃勝利兩個嘴巴！李丹陽說，姐！她姐說，算了，你和這個狗東西處出感情了是不是，舍不得抽它是不是，那你把它帶走吧，我再不想看到它，我要開始新的生活！李丹陽說，姐！她姐返身回去，重重地把門關上了。李丹陽發(fā)起了呆，眼淚又開始流，時隔多日，她沒有想到她姐會這樣面對她和小九。她站了有五分鐘，抱著小九離開了她姐的別墅。她走得很慢，小九在她懷里咿咿呀呀。她走著走著，聽到有人在身后喊她，她姐追出來了。丹陽，她姐說，剛才我生氣是因為黃勝利把我吵醒了，我好不容易才睡著。李丹陽望著她姐，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姐又說，丹陽，這條狗我不想養(yǎng)了，送給你吧，我希望忘記過去。她姐手里抓著兩包東西，向她遞過來，那樣子就像她當初遞給她姐烤紅薯。德國的巧克力，她姐說，你嘗嘗。李丹陽并沒有接，她還在流淚。姐！她喊了一聲，抱著小九大步離去。

第二天，李丹陽又帶著小九來了兩次“德國小鎮(zhèn)”。睡了一夜，她還是覺得應該把小九還給她姐。她站在她姐的柵欄門前，屋里還是很安靜。她想喊一聲姐，卻無論如何喊不出來了。小九也沒有叫，背著身子不情愿地朝她姐的門前看。她終究帶著小九回家了。

馬龍問李丹陽，你姐怎么還沒有回來，這條死狗難道我們要養(yǎng)一輩子嗎？馬龍在外邊喝了點酒，牙上掛著綠菜葉，胡子拉渣難看死了。李丹陽不理馬龍，馬龍又問，李丹陽，這條死狗難道我們要養(yǎng)一輩子嗎？小九蹲在墊子上，馬龍突然間沖上去單手把它拎了起來，像廚師拎起一只烤鴨。小九發(fā)出慘烈的叫聲，李丹陽從床上爬起來撲向馬龍，奪下小九摟在了懷里。你給我滾！李丹陽吼叫著，眼淚同時蹦出來。馬龍說，我可以滾，我已經(jīng)受夠了，但我想搞清楚，是我重要還是這條狗重要？李丹陽不吭聲，馬龍又說，李丹陽你知道嗎，寶馬他娘的有什么了不起，我到修理廠問過了，處理那道劃痕撐死也就一千多塊，可我們花了多少錢，我們的生活讓這條死狗毀掉了！馬龍說著哭了起來，爬到床上粗聲老氣一直哭。李丹陽還沒有見馬龍哭過，她也哭，丟下小九把馬龍摟住了。

他們決定把小九賣掉，然后搬家，李丹陽不準備在“德國小鎮(zhèn)”大門前賣烤紅薯了。李丹陽最后一次來到“德國小鎮(zhèn)”，她沒有看到她姐。她來到那片草坪前，望著草坪間夾雜的那些樹和花，望著那兩塊奇形怪狀的石頭。她在消耗著時間。馬龍已經(jīng)帶著小九去往狗市。她走的時候小九想跟著她，馬龍一把將它扯住了。小九一直在叫，她的耳邊一直回響著小九的叫聲。小九小九，我對不住你，她默念著。小九小九，我們沒辦法也沒資格養(yǎng)你。小九小九，我和馬龍說過了，不讓他多要錢，只求能給你找到一位善良的主人。她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放到了胸前，這個動作是從電視上學來的。她的耳邊突然響起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睜開眼睛愣怔一瞬，撒腿跑出了“德國小鎮(zhèn)”。

李丹陽改變了主意，不想賣小九了。馬龍二十分鐘前已經(jīng)駕著三輪車出發(fā)，她知道追不上馬龍，但她還在追。她拼命地奔跑，其實她可以攔一輛出租車的。她跑呀跑，路邊的人都驚奇地望著她。她跑呀跑，面前突然間擁堵起來，不光是機動車道擁堵，連自行車道和人行道都堵上了。她聽到有人在議論狗，看到了路邊停放的一輛電動三輪車，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不管不顧闖進人群，果然把馬龍看到了。馬龍怒發(fā)沖冠，雙手揪扯著一個牛高馬大的男人的衣領。男人被動地彎著腰，像是在給馬龍低頭謝罪。賠兩萬還多嗎？馬龍咬牙切齒地叫喊，我還要四千塊錢精神損失費，你壓死的是一條純種的波隆那比熊，老子專門去意大利買回來的波隆那比熊！李丹陽被人擠了一下，目光跌落下來，看到了寶馬車下一灘烏黑的血跡。

責編：朱傳輝

題圖：廖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