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待續(xù)

李趙勇

過去的11月，從事電影行業(yè)的人都在忙著趕制追思專題，并將所有色彩更換為黑白兩色，就像他們被光拉長的身影。高倉健、邁克·尼科爾斯就是其中的兩位：一個是20世紀70年代末期首個成功進入中國熒屏的海外面孔，追隨電影的腳步，走了千里卻并不孤單；一個在20世紀60年代拍出了《畢業(yè)生》，它曾經(jīng)是一個時代的背景與注腳，而今天它本身就被奉為一個時代。無論是高倉健，還是邁克·尼科爾斯，雖已離開，但他們自己負載在其作品上，從未終結(jié)。

有時候，我們必須承認“時勢造英雄”，而且在試圖評價曾經(jīng)的經(jīng)典時，必須牢牢把握住這個最重要的維度，就像木心先生提到的“水草”與“水”的關(guān)系?！懂厴I(yè)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并非單純因為本恩戲劇化的愛情而被推崇，導(dǎo)演不會草率地運用古典敘事技巧來講述一個單薄的故事，就故事本身、導(dǎo)演技法等方面來重新評判，《畢業(yè)生》完全無法成為今天的經(jīng)典，放在今天的電影市場，它終是黯淡無光的。倫理、愛情、理性、迷茫、彷徨、稚嫩、激情、不羈、反叛、奮斗……當這些詞匯集中放置在那個時代，所有元素組合產(chǎn)生了巨大的社會效應(yīng)，它開始刺激欲望，引來朝拜。

《畢業(yè)生》的成功還在于其無與倫比的音樂，或者說音樂本身比《畢業(yè)生》更被眾人熟知，當《斯卡堡集市》、《寂靜之聲》的旋律響起總會瞬間拉動一些神經(jīng)，本恩開著紅色敞篷車奔跑在高速公路的畫面浮現(xiàn)在眼前，你甚至能夠想象在鏡頭后面導(dǎo)演指揮攝影師運用鏡頭語言，讓畫面更加飽滿與抒情。保羅·西蒙和加芬克爾這個老牌二重唱組合，嘶啞滄桑的嗓音，在無力的音色中訴說倔強的人生，屬于那種越聽越美妙，高雅洗腦的神曲，它與《畢業(yè)生》幾乎融為一體，更多的人通過歌曲找回電影故事。今天《平凡之路》與《后會無期》搭配與之相比略顯失色，韓寒將音樂更多地用來營銷電影，情感的關(guān)聯(lián)被韓寒和樸樹的名氣分割，尼科爾斯則通過音樂提煉情懷，用了最偉大的手法糅合了視覺與聽覺。前者的失敗在于，音樂打榜結(jié)束、電影下院線后，大家只記住了名人和分離的作品；后者的成功在于，觀眾知道《畢業(yè)生》和兩部音樂作品，但不一定知道邁克·尼科爾斯、保羅·西蒙和加芬克爾。

無論是對影片時代的記憶，還是影片的音樂，《畢業(yè)生》的“余威”仍在，之前用來表達，現(xiàn)在用來思念，之后則用來緬懷。來自于本恩父母所代表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仍然存在，自負、草率、溺愛和自私，總認為掌控之下即是未來；來自于魯濱遜夫人所代表的社會誘惑仍然存在，腐化、世故、歧視和墮落，并不會因為伊萊恩穿著婚紗跑上了公車而被感化或替換；來自于伊萊恩所代表的愛情與理想仍然存在，伊萊恩在萬眾阻礙中沖出教堂并不意味著本恩的愛情就此圓滿，也許這僅是一場儀式，一個充滿戲劇的成人禮，一切都未完待續(xù)。

本恩帶著高材生的光環(huán)走向社會，父母在榮耀中炫耀，本恩的鄰居和親人，也許是在他父母的光環(huán)下生硬贊美，以避免鄰里尷尬，也許是疼愛天生的好孩子本恩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但對于本恩，所有的一切都不自然，這份愛讓他感覺到不自在。本恩從走出校門，由優(yōu)等生變成了迷茫彷徨的一代，優(yōu)異的分數(shù)并沒有讓他在社會上游刃有余，當然本恩沒有來自生計的負擔(dān)，這讓他有更多的時間去浪費，他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切入點，以保持與社會同步，而避免被無情地甩出成人的圈子，但對其他人而言，本恩揮霍了自己的青春，他的猶豫代表的原意是不自信，而對于外人，也許更多的是自負，這正構(gòu)成了他與社會的矛盾。

軟弱面對強勢，帶來的必然是屈服。本恩面對社會的威力，他的茫然即是對社會的妥協(xié)，他甚至在享受這種受虐刺激，他渴望站到一個高點上看清自己，跳脫出自己固有的圈子，讓自己站在對立面來審視自己的脆弱與不堪，在父母反對下，他急需一個跳板助力他達到這個高度，從而滿足自己的“野心”。本恩對于成人視角的期待，就像游戲中的人厭倦規(guī)則后回味簡潔單純的生活，這可以是一種懷念，也可以是一種墮落，這種雙線互動，讓這兩個圈子具有很多聯(lián)系，同時也隱藏著令人垂涎的神秘，魯濱遜夫人正是這樣一個人，她同時滿足了自己和本恩的私欲，迎合欲望并吮吸余溫，在一個宣揚自由的國度，這并不是丑陋的交易，也并沒有玷污至高無上的倫理道德，這僅僅是兩個人在平等中的自足，所以當本恩在責(zé)斥魯濱遜夫人勾引自己時，深謀老練的魯濱遜夫人一語道破——“我不是在引誘你，你想我引誘你嗎？”這種反問讓本恩無比尷尬，其中的難堪并非來自于面對成熟性感女人的騷動，而是被別人揭穿隱藏的真實而無地自容。

激情，本恩找到了成人世界的激情，魯濱遜夫人勾兌了純真與激情，他們之間并不能簡單地用倫理來定位，影片所表達的觀念并非如此狹隘而低俗，兩代人、兩種價值觀，他們承載著時代背景的標簽，在20世紀60年代，轉(zhuǎn)瞬即逝的萬事萬物，真正迷茫的遠不止本恩一個人，真正“墮落”的也并非魯濱遜夫人一人。社會在虛偽的外殼中殘喘，對現(xiàn)實的無力和對未來的不確定，在發(fā)展的悶聲中蓄積反抗現(xiàn)實的力量，甚至對美好摧殘與自我發(fā)泄，魯濱遜夫人正是這個群體的代表。用《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作者菲茨杰拉德的話說——“她沒有幸福和快樂，僅僅在掙扎中得到最深層次的滿足”。這個社會正在在掙扎中尋找這種最本能的滿足，這種本能不一定能夠帶來涅槃的效果，也許只能讓稚嫩的生命卷入洪流，讓他們在還不懂得滋味時透支自己的體能與欲望，本恩正是這個漩渦中的一個，在傻笑中被吞噬，在消耗中成長，本恩和魯濱遜夫人的關(guān)系，如同羊和狼，不存在故事中上下游的傳承與告誡，有的只是食物鏈規(guī)則，本恩肯定不在食物鏈的低端，但魯濱遜夫人肯定在這個鏈的高端，她在被消耗中消耗別人，在被麻醉中麻醉別人，所以魯濱遜夫人具有病態(tài)的欲望，她不可能享受這個過程，本恩的單純無法滿足與中和這枝瘋長的“惡之花”，這映照的正是歷史車輪下的眾生，他們在紙醉金迷的放縱中模糊現(xiàn)實、尋找未來，他們虛偽、厭惡和反叛，他們也奮斗、突破與渴望。

《畢業(yè)生》就像一面鏡子，你能看見什么取決于你具有什么，他不僅僅是一個顛覆世俗的故事，他在象征整個社會的價值，導(dǎo)演在簡單中訴說了一種厚重的情感，這種厚重宏大到本恩、魯濱遜夫人、伊萊恩等參與者都無力承受，但導(dǎo)演相信總有一部分“自作聰明”的人走出電影院會想到一些，這就是《畢業(yè)生》和邁克·尼科爾斯的價值。否則，就視覺上的觀感與感動而言，它遠比不上大衛(wèi)·芬奇《返老還童》，當《畢業(yè)生》鏡頭中躺在床上的本恩囂張自大，實則脆弱的青春與魯濱遜夫人衰老松軟卻充滿力量的肌膚形成對比時，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到《返老還童》中年輕的本杰明和年老的黛西相遇后的一夜溫情，他們最美妙的是年華的交點，最感人的則是年華的落差，這種落差同樣直觀地體現(xiàn)在本恩和魯濱遜夫人身上，只是此時沒有感動，也談不上美好，有的只是錯亂與迷茫，《畢業(yè)生》訴說的從來不是情感，而是情懷。endprint

千千萬萬的本恩仍然面對著有本恩父母所代表的固執(zhí)與自私、魯濱遜夫人所代表的危險與誘惑，只是這里面找不到“施暴者”，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本恩的父母值得同情，他們僅在一個校內(nèi)高材校外“低智”的兒子身上尋找自豪與安慰，魯濱遜夫人值得同情，她死死抓住女人僅存的嬌容，拼命拉拽著必將失去的光華。魯濱遜夫人的大腿將鏡頭切割成最美麗的畫面，本恩在這個性感的取景框中，顯得局促、無力與微弱，雖然導(dǎo)演使用仰視鏡頭，希望通過主觀視點來夸大本恩激情與反叛的力量，試圖將本恩作為青年代表，面對誘惑體現(xiàn)出自信與崇高，但這種主觀仍然無法扭轉(zhuǎn)現(xiàn)實的客觀，本恩在環(huán)境中變得渺小，在他無法搜尋到出口時，面對魯濱遜夫人的幽香與溫暖，羞澀的青春透露出凄美，他在倫理中翻滾自己的激情，本恩應(yīng)該招來唾棄與批責(zé)，而得來的卻是憐憫與同情。實際上，本恩不值得同情，他在還未定式的環(huán)境中摔打，不容易傷害自己，卻容易傷害別人，所以說，在魯濱遜母女之后，也許還有更多的女人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他可以拒絕，但是所有的迷茫、彷徨和誘惑仍然存在，一切都未完待續(xù)。

本恩從走出校門的那一刻起，就保持了“壞孩子”的警惕，他想讓生活變得不一樣，卻不知道從何處著手，于是他橫沖直撞，“撞傷了”魯濱遜母女，也讓父母感到迷惑。本恩青春年少，在魯濱遜夫人的身體旁，他想要的也許僅僅是發(fā)泄、征服、刺激與反叛，談不上欲望交織，更沒有學(xué)會感受荷爾蒙帶來的舒暢，本恩就像突然掉到了大海中，既然找不到方向，那就一直往前沖，總可以抵達岸邊。

本恩學(xué)會碰觸女人的身體，學(xué)會酒店訂房……他學(xué)會塑造那個社會所有光鮮的形象，所有的努力只為尋找一種認同感，同時又要保持距離，想靠近又不敢太靠近，這種若離若即的情緒帶給本恩的只有游離感，他無法找到安全感，無論是在父母的贊美和鼓勵，還是在魯濱遜夫人幽香的懷抱。本恩試圖體味所有的味道，然后確定自己的喜好，可惜本恩沒有正確評估自己的能力，他無法品盡天下的美食，生活中何止酸、甜、苦、辣、咸，他又如何在經(jīng)歷了所有后再安靜地總結(jié)？所以，本恩身上除了迷茫和反叛，還有自大的負面情緒，他在稀釋生活的苦味，尋找更多的人加入，不斷地嘗試，不斷地調(diào)制。

《畢業(yè)生》中本恩所代表的群體，即使拋開時代背景，他的“游離”也在所難免，不談社會情緒的整體低迷，本恩生活在充滿關(guān)愛的家庭中，生活在充滿真誠的學(xué)校中，在他拿到畢業(yè)證的那刻起，他被強制推向校門外，不管之前的生活中他是否去了解、適應(yīng)和改變這個環(huán)境，現(xiàn)在他必須學(xué)會在這個環(huán)境中生存，所以在面對生活圈子變化時，他必然會有一個漫長、焦慮的適應(yīng)期，即使不拔高至本恩與時代的象征意義，本恩也必然表現(xiàn)出類似的行為，只要他還不退縮、不將就、不屈服，只要他還想往前走，他就必然作出所有的嘗試，即便瘋狂、懦弱和羞恥也在所不惜，就像要用自己的經(jīng)歷來反射這個社會所有的濁雜。

本恩和伊萊恩的愛情調(diào)整了故事的節(jié)奏，伊萊恩的善良與本恩的復(fù)雜形成了對比，伊萊恩應(yīng)該代表了導(dǎo)演樹立的正面形象，善良、包容、奮進、獨立、勇敢……她負載了社會中所有的積極情緒，即使面對本恩“無恥下流”的羞辱也能慷慨原諒，她在影片中的使命，不僅是制造戲劇沖突，讓故事出現(xiàn)變數(shù)引起觀影者的好奇，還是本恩的“導(dǎo)師”，她的到來正是為了喚醒本恩，在本恩即將滑向深淵，即將用盡最后一點激情時，刺激本恩欲望反彈，讓他在迷糊中醒悟，讓本恩知道寧愿做無知中前進的螞蟻，也不能變成溫水中的青蛙，伊萊恩就像是本恩生活中的一條“鯰魚”，驅(qū)趕他繼續(xù)奔跑。

伊萊恩穿著婚紗走進了教堂，只是新郎不是本恩，對于這份突如其來的婚禮，伊萊恩和本恩都沒有準備好，本恩沖進教堂遭到眾人的轟趕，伊萊恩在母親的滔滔警語中保持清醒，最后在被母親打了一耳光后跟著本恩從教堂逃跑，上了一輛公車。對于本恩，他是為了遵從內(nèi)心的想法奪回真愛，對于伊萊恩，則是遵從內(nèi)心拒絕無愛，本恩在沖破層層阻撓中抱得美人歸，這完全符合影片為他定義的標簽，他開始找到正確的突破口和方式，不再用蠻力較勁，無論是對于今后的生活，還是對于愛情，他的激情始終存在，并將繼續(xù)被激發(fā)，一切都未完待續(xù)。

《畢業(yè)生》上映將近50周年，達斯汀·霍夫曼成了“老校友”，邁克·尼科爾斯成了自己人生的“畢業(yè)生”，本恩映照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今天看來帶有一些傷感，同時也是似曾相識的自己，當魯濱遜夫人美腿對海報的黃金切割成為經(jīng)典，當《斯卡堡集市》、《寂靜之聲》的旋律響起，畫面和意識出現(xiàn)間歇的模糊，好像我們在自己的記憶中能夠找尋到一些東西，就像本恩所面對的迷茫和誘惑一樣，我們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必將還要經(jīng)歷這些，這一切都不會結(jié)束。

本恩在迷茫中沒有感受到太多來自于生活的壓力，他面對的正是智者高貴的痛苦，他有精力，也有時間，所以就可以這樣任性，魯濱遜家族注定是他生命中的“貴族”，在他們的幫助下，他學(xué)會了成長，學(xué)會面對社會，學(xué)會爭取愛情，當本恩帶著伊萊恩跑上公車的時候，乘客一臉茫然地看著這對怪異的年輕人，他們的眼神具有分割空間的效果，本恩所面對的環(huán)境依舊沉悶，甚至對他并不友好，這里也許只有一個規(guī)則——老尊幼卑，本恩還要靠自己的能力繼續(xù)努力，一切都還沒有結(jié)束。

魯濱遜夫人沖破了自己群體的規(guī)則，尋找到本能的滿足，沖刷她環(huán)境的骯臟與晦氣；本恩一直在挑戰(zhàn)權(quán)威，初生牛犢不怕虎，看不清卻不退縮，在闖蕩中尋找最佳出路；伊萊恩只能算是自己生活的絕對主角，雖然她和本恩逃跑成功，但這并不能證明她是為了愛而逃脫，她同樣需要一次刺激讓她擺脫即將被固化的生活，也許只有本恩的勇氣能讓她受到鼓舞，至于她和本恩的愛情，也許這并不是美好的開始，而應(yīng)該是最美好的紀念，他們不會再擁吻，而是面對各自的生活、各自的理想、各自的愛情，他們需要的僅是彼此給予一次鼓勵的機會，讓勇氣加倍，從而沖破現(xiàn)實的束縛，這只是一個起點，一起都還沒有結(jié)束。

《畢業(yè)生》已經(jīng)“畢業(yè)”，但是魯濱遜夫人、伊萊恩、本恩所代表的群體的新生活才剛開始，每一次突破都將面對新的挑戰(zhàn)，每一次成就都承接更多的困難。來自于社會的誘惑一直存在，來自于環(huán)境的壓制一直存在，突破桎梏的勇氣仍然存在，迷茫中的憧憬和理想仍然存在，一切都不會結(jié)束，所以對于魯濱遜夫人、伊萊恩、本恩三類人來說，從來都不曾真正“畢業(yè)”，一切都沒有結(jié)束，一切都未完待續(x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