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丁與花園

劉瑜

兩個人中，總有一個是園丁，一個是花園。

閨密A，跟她的男友在一起，她給他做飯、洗衣、買各種小禮物討他歡心、一次次原諒他的各種錯誤乃至罪行，而他就是這樣還要對她挑三揀四，說她不夠漂亮、不夠聰明、不夠有魅力。閨密B則剛好相反。她不會填稅表，他幫她填;她電腦壞了，他幫她修;她兩手空空，他兩手提四個包;她生病，他左手拿藥、右手端水，遞到她的眼前。

說園丁和花園，當(dāng)然是好聽的說法。難聽的說法就是，在一段婚姻或者戀愛關(guān)系中，總有一個是虐待狂，而另一個是受虐狂。

完全平等、相敬如賓的，大約也有。但是據(jù)我觀察，很少。大多數(shù)情況，就是大家一致在溫和地接受虐與被虐。很多時候，兩個人甚至不是由于歷史的慣性，形成了這種“權(quán)力格局”，所以不得不默默承受;而是，受虐與施虐的痛感——或者說快感——本身，成了愛情的防腐劑。說白了，不是因?yàn)閻鄱ト淌芡?，而是通過痛才能感受到愛。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流行歌曲里面，百分之七八十，唱的都是關(guān)于得不到愛情或者失戀的痛苦。越是“你怎么舍得我難過”“等你等到花兒也謝了”“獨(dú)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唱片就賣得越好。就算那個歌手正身處熱戀、滿心甜蜜，就算他天性幽默、喜歡搞笑，就算他常以一副小市民的形象示人，就算他在圈內(nèi)的地位如同老大哥，就算他唱了幾十年，熱情已經(jīng)被耗盡，可只要拿起話筒來，也要表情陡然一變，形容憔悴、聲淚俱下地唱起來。

商家精明，知道全世界都等著被觸痛呢。有時候，觸痛是激活心靈的唯一方式，而人總還是貪戀那種讓人感到自己還活著的感覺。

這事讓我覺得，痛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也是很風(fēng)騷的東西。它把模糊的東西，轉(zhuǎn)化為清晰;把遲鈍的東西，轉(zhuǎn)化為尖銳。就是說，通過被傷害，愛的感覺變得清晰而尖銳，正如同通過生病，我們才突然感受到我們身體的存在。每個人都有一部愛情的血淚史，上面記載著我們無情地踹掉別人以及無情地被踹的歷史，也就是施虐與受虐的歷史。據(jù)我對自己及對其他人的觀察，人們最“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一般都是“被踹”的經(jīng)歷，或者干脆是“得不到”的經(jīng)歷。這能說明什么呢？人之初，性本“賤”唄。真要把一大塊蛋糕推到你的面前，讓你沒完沒了地吃下去，估計很快就倒了胃口。還是放在櫥窗里，眼巴巴地看著，才有咽不完的口水。

所以一對情侶在一起，尤其是關(guān)系還沒有穩(wěn)定下來的時候，會有“欲擒故縱”“聲東擊西”等等小把戲。其實(shí)也不怪，地球人都知道，你不讓對方時不時地痛那么一下子，人家哪會把你當(dāng)回事。有時候這種小把戲玩得過火了，最后就會弄假成真。害怕當(dāng)了冤大頭園丁，所以看見花園就繞道走。從完好無損的角度來說，是賺了，但從老了也沒什么可回憶的角度來說，又是賠了。

同樣的道理，相比受虐的那一方來說，施虐的那一方表面上看是“占了上風(fēng)”，但是要我看，真難說誰比誰幸福。施虐的快感，總是很快就溶解在你不斷上升的胃口里。相比之下，受虐的那個，因?yàn)橛蟹凵硭楣堑挠職?，反而可以陶醉在自己的英雄主義氣概里。當(dāng)年那個愛啊，一不怕死二不怕累的，以后追溯起來的時候，還可以像出生入死的老兵似的，來個英雄無悔。反正至少我回憶自己的血淚史，凡是“受虐”的記憶，都給我一種英雄主義的自我感動，凡是“施虐”的記憶，反而讓我覺得自己像個貪圖安逸的懦夫。

可是痛誰不怕呢？在愛的道路上，不論你是做園丁還是做花園，人們反正還是會一次次地回到安全與勇氣的十字路口。